我们终将独自前行
2019-04-19潘云贵
潘云贵
在出版社实习的那段时期,晚上下班后,我都会去观音桥逛逛,喝杯咖啡,看一会儿书再回家,经常搭末班地铁回去。
地铁装着满车疲惫的人,车如鳝鱼似地在黑暗的海上游动。每过一站,车上的人便少掉一批,到了礼嘉站后,车厢就空了。这时,我常见到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上来。
他眉眼清秀,垂眼时似有水滴滑落,穿着一件白衬衫,外面是一身棕色尼龙大衣,白色球鞋的鞋面十分干净。他每次都固定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当身边的人都在打盹、发呆、玩手机时,他却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读起来,显得与旁人如此不同。有时见他看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有时瞥见他翻起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有时他捧读的是康德、本雅明的哲学论著。
真是有趣的人!每次见他手里换了本书,我都这么想着。
在实习的三个月里,他都这样坐在我对面。受他影响,我也开始往包里随手放一本书,在坐车间隙拿出来看。不知不觉间,他似乎成了一个陪伴我的朋友。
有一天,地铁开到礼嘉后,我没有看见他上来。此后,我没再碰见他。他是离开这座城市了吧?我有些忧伤地问对面一排空空的座位,它们没有回答,这一切就像一个告别。
我想到这些年身旁的人来人往,朋友间聚少离多,不免难过地抽了一下鼻子。曾将过往一瞬当作永恒的人,心底往往都有最大密度的蓝。在孤独时刻,这些蓝都被现实处境打翻在地,而我所能做的,是拿出汲墨器汲取它们,再装进钢笔里,写下与青春相关的只言片语。
高三那年每天晚自习结束,我都要穿过一条小路回出租屋。
那时在路上经常碰到一个清瘦的男孩,跟我一样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晚风刮得大時,衣服鼓涨起来,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飘到空中。
他脚上似乎装着轮子,走路异常快,那时我比较争强好胜,想与他较劲,就憋着一股气快步往前走,很快追到他身旁一侧。男孩察觉到了,瞬间快步流星,一会儿就把我甩到后头。我可不想认输,咬了下嘴皮,双脚加快行走的频率,身体扭摆起来,蛇形似向前游去,费了些力气又同他居于一条水平线上。
我边走边看向他,嘴角得意一笑,他也侧着脸看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傻笑起来——昏黄的路灯下是两张少年明媚的脸。
一条夜路竟然成了我们的竞走赛道,让一段平淡无奇的时光变得生动有趣。后来知道了男孩的姓名,放学后总是相约回家,走了一趟又一趟的夜路,在途中,我们相互唱歌、背课文、说自己暗恋的人,直到高考结束。
最后一次我们一起相伴回家,是学校放温书假的前夜。我们一路上都控制着脸上焦虑的表情,故作轻松,投给对方一张笑脸,嘴边聊着高考解放后的日子,自己期待前往的远方。在拐角即将分别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眼里闪着光,看着我,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以后我们都要自己一个人好好走路了,加油!”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睛里仿佛装了片海,波涛汹涌,幸好夜色够深,藏住了我的忧伤。我只站在原地瞧他转身离去,目送是那时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也开始懂得朋友的陪伴往往比较短暂,世间没有一条河不会分流而始终完整,能与我们并行抵达生命尽头的事物并不多,庆幸自己遇见这样的少年,让沉闷得如往深井里投石的日子,因此涟漪微荡。
一直怀念研究生要毕业的时候,住在阿辞家里拍摄剧作课短片作品的时光。阿辞当时租在南滨路边上的公寓,要穿过铜元局正街,那条老街在我的印象中是铅灰色的,破落、潮湿、暗淡,却又充满老重庆最真实淳朴的烟火气息。阿辞住在17楼,因与房东先前就认识,每个月只缴着不到一千块的房租,一个人住着一百多平的房子。
推开门,就觉得他家异常空旷。客厅仅摆着两三件简单的家具,但被阿辞布置得温馨、文艺,桌上玻璃瓶内插着满天星、百合和玫瑰,角落里有艾草、文竹、白掌,墙上则贴着电影《美国往事》《花样年华》的海报。落地窗外是一个阳台,我喜欢在那里待着。初夏的夜里,阿辞跟我会躺在阳台的摇椅上,喝着红茶,吃着梅子,乘凉,聊天。
那段时间,我们俩都遇上了麻烦事。阿辞的公司经营不景气,已经拖欠了员工数月工资,他不得不重新找份工作。而我,为了完成期末短片拍摄作业,找了许多摄影师,都商讨无果。正当我失落无助的时候,阿辞打来电话,说要帮我。于是那阵子他都没有顾及找工作,而是重新拾起许久不碰的单反帮我拍摄,还找来他的朋友提供一些道具和场景地。
为了拍摄最后一幕场景,我们坐电梯来到30层高的大楼天台上。我从未感受过自己可以与天空靠得这么近,从江北机场出来的飞机像白色的大鸟掠过我们头顶,而眼帘底下,江水淙淙,仿佛山城奔流的血液,岸边鳞次栉比的建筑在落日下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人间真是灿烂。
我激动地看着阿辞。他很镇定,跟我说:“给你拍张照片吧,瞧这里!”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用镜头定格住了所有。后来当自己不经意间翻到那张相片时,那段时期的记忆似乎都悉数归来,我们年轻的苦乐悲欢都一一浮现。
我生性笨拙,毫无觉察日子的悄然流逝,朋友阿辞已经离开重庆两年了。
记得毕业那天我去找他,我们在一家深巷串串店里,为一段青春的谢幕举杯。“曾经以为自己打死都不会离开这里,现在也得向现实低头了,买了去上海的动车票,后天就走。”阿辞苦笑着,默默喝了杯酒,之后又跟我说:“不过也没什么,改天想回来了就回来,反正你还在这待着。”语毕,我们杯盏相碰,一饮而尽。
回来途中,阿辞从兜里掏出一粒他平日最喜欢吃的梅子糖给我,那是我噙过最甜也最酸楚的糖果。在回味中,舌苔上滑过岁月点滴,慢慢品尝到我们青春的日子。
人生总有一段旅途,与素不相识的人相逢,渐渐成知交。我们会遇见一个人,他像暖阳,像星辰,像河流,给予我们行走的方向与力量,让我们不再孤单。但人生又有一段季节,昔日陪伴在侧的人会纷纷如候鸟,离开我们的林场。在街角、分叉路口道别的时候,我们不会知道一挥手可能就代表了故事的结局。
彼此练习成为各自的过客,花更多的力气讨要陌生的未来,像《猜火车》中说的一样,我们将在背过身后“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事业,选择家庭,选择电视机,选择洗衣机、汽车、CD播放机、电动开罐器,选择健康、低胆固醇、各种保险,选择低利息贷款,选择房子……”
夜的烛焰会在一个瞬间悉数熄灭,剩下自己孤独为宴,然后温柔地走入良宵。开始一个人醒来面对今天的世界,一个人学习,一个人下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搬行李,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对第二份半价的食物自动屏蔽,甚至跨过年一个人站在烟花绽放的夜空下发呆。
孤独面对自我和世界是人生常态,也是每个人从成长到成熟的一门必修课。我们要有勇气与能力,去接纳一个身旁不再有人陪伴而与现实单打独斗的自己。这样的自己会逐渐剔除软弱、矫情和依赖,变得坚强、厚重与丰盛。
世上的路多半曲折动荡,太多人都在辛苦赶路,感谢愿意停下脚步而选择在有限岁月里陪我走路的人,你们是我此刻渴望重逢的故地,那些由运动鞋、帆布鞋踏出的响亮脚步,有我耳边最惦念的足音。
只要这个世界上有爱有陪伴,不管时间长短,一切都会越来越好。长路漫漫,也有不熄的烛火送来微光,温暖我们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