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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百年谈“五四”

2019-04-19京雨

领导文萃 2019年7期
关键词:五四

京雨

1919年5月4日爆发了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五四”爱国运动,如今一百年过去了。站在新的历史节点上,对“五四”运动有哪些评价?这场运动背后深刻的思想原因是什么?引发“五四”运动爆发导火索背后的历史背景是什么?如何看待“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对旧道德的批判?如何看待“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对民主与科学的倡导?本刊特约记者针对这些热点问题专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马勇。

“五四”运动揭开历史新一页

《领导文萃》:今年是五四运动爆发100周年,站在这个历史节点上纪念“五四”运动会不同寻常。您常年研究近代史,对“五四”运动有深入的研究,可否简单介绍一下百年来对五四运动的总体评价?

马勇: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是中国历史上最值得注意的伟大事件之一。这场运动标志着中国人,至少是中国知识人意识的觉醒,是中西接触以来中国知识人群体第一次全身心投入,由此揭开了中国历史的新篇章。一般来讲,对“五四”运动有广、狭之分。狭义的“五四”运动,是指1919年因巴黎和会“山东问题”无法获得解决而引发的爱国热潮,以5月4日北京学生大游行、火烧赵家楼及学生被政府逮捕为标志;广义的“五四”运动则指1919年前后长达数十年的新文化运动,其内涵与外延都相当广泛,前后期的变化也相当复杂和明显。一百年来,人们对“五四”运动的评估见仁见智。有观点评价说“五四”运动是现代中国的起点,民主政治的推进等都与“五四”有关;也有观点以为狭义的“五四”打断了中国现代化进程,救亡压倒了启蒙,中国的现代转型由此夭折;也有观点认为“五四”开启了中国政治的新路,走俄国人的路,就是“五四”的最大成果,中国历史由此完全改写。一百年过去了,站在一个全新的历史节点,从大历史视角看,我认为不论是广义的“五四”运动,还是狭义的“五四”运动,都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狭义的“五四”运动即使没有山东问题的引发也迟早会以其他导火索而爆发,广义的“五四”运动即使因某种原因而推迟,但它迟早也会以某种其他形式而发生。大“五四”小“五四”都是中国历史的逻辑展开,是西方工业革命刺激而引发的本能反应,是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是农业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的必然环节。而且不论是大“五四”,还是小“五四”,大致的历史脉络已经趋于接近,只是在细节,在局部,随着新史料出现总会有所调整。

《领导文萃》:根据您的上述观点,大“五四”还是小“五四”有大致接近的历史脉络,那么“五四”运动发生的历史逻辑又是怎样的?或者说它背后产生的深刻原因是什么?

马勇:我认为,从中国政治发展的角度看,“五四”运动的爆发与当时中国政治的急剧变化密切相关,是20世纪初中国人精神迷惘与探索的继续和发展。换句话说,“五四”运动虽直接起始于山东问题,但其思想背景却是20世纪初中国人的精神迷失与困惑。这里有必要从当时的历史说起。20世纪初,清政府鉴于戊戌政治转型失败的惨痛教训,特别是义和团战争带来的政治困境,遂于1901年初匆忙地宣布预约变法,此时“两宫”尚在西安流亡。清政府的目标无疑期以新政消弭国内人民的反抗,以变革的姿态来换取列强的重新信任。清政府这次新政也确实采取了一些有力的改革措施,诸如调整官制、整顿吏治、改订刑律、裁汰绿营、编练新军、奖励实业、兴办学堂、废除科举以及准许满汉通婚、劝谕妇女放足等。然而尽管如此,从总体上说,清政府的这次新政失败了。到了1905年实际上已难以再继续进行下去,承办者不力固然是新政失败的原因之一,但绝不是根本原因。事实上,此次新政只是统治者的一厢情愿,它不仅没有引起举国上下的一致兴趣,君民齐心,共度时艰,反而引起一些汉人士大夫对清政府的厌恶以及对满人的仇视。在这种背景下,清政府以及同情清政府的士大夫,几乎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必须加大改革的力度,尽快确立立宪政体,以政治体制的实质性变革取信于民,换取民众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支持。君主立宪的呼声日高一日。似乎不立宪中国必亡,只有立宪才是解救中国的唯一出路。但事实表明,既得利益者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放弃权力,当1911年5月皇族内阁终于出台的时候,立宪派的大部分人虽然极度失望,但清廷这时已再也不顾及他们的情绪了。当君主立宪运动紧锣密鼓进行的同时,以孙中山为核心的革命党人从根本上蔑视清政府的立宪运动,而坚持以武装斗争的手段,彻底推翻清政府,“驱逐鞑虏,恢复中华”。1911年,皇族内阁、铁路干线收归国有引发的政治混乱,为革命提供了机遇。孙中山创立的“中华民国”迅即完成政治革命,赶跑了皇帝。一个全新的现代民主政治体制建构起来了。

然而遗憾的是,“中华民国”在其最初的年代里似乎只是一块好听的招牌,其他方面则依然故我。更令人遗憾的是,辛亥后的民主政治好听不中用,国内外各个阶级、阶层都有人对辛亥后国家力量的弱化表示担忧,重建威权体制在“宋案”“二次革命”后显得越来越迫切。欧战爆发、青岛从德国人手里转至日本人手中,紧接着又是“二十一条”的提出,这一系列政治变动引发了许多问题,中国人在精神上的空虚与迷惘不是减轻了,而是加重了。中国向何处去?又一次成为中国人心头久久不能忘怀而苦苦思索的问题。正如鲁迅所描述的那样:“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我想,我的神经也许有些乱了。否则,那就可怕。”鲁迅的思考反映了当时国人精神迷失的实际状况,对辛亥革命的实际后果的严重不满正是“五四”运动得以爆发的直接思想背景。正是基于这种精神上的困惑,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他们批判性地对待辛亥革命发起者的精神遗产,以期通过新的思维为中國问题的根本解决寻求一剂灵丹妙药。他们苦思寻求的结果,正如多年后毛泽东所指出的那样,中国是以农民为主体的国家,中国问题的真正解决一定是靠广大农民群众的积极参与,“国民革命需要一个大的农村变动。辛亥革命没有这个变动,所以失败了。”无需否认,农民是中国社会较为落后、较为分散、较为不开化的阶级,中国问题的根本解决既然取决于农民群众的参与与否,那么又势必存在着一个如何引导农民的问题。辛亥革命之后的新一代知识分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五四新人”,几乎无一例外地以为应当对农民进行改造,以现代观念革除农民的劣根性 ,用当时的话说就是“改革国民性”。这个时期以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相信中国问题的真正解决既不限于技术问题,也不单纯是政治问题,而是更深层次的文化问题。只有从文化的层面解决了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才能使中国问题的其他方面获得连带的解决。他们寄希望于青年一代,期望青年一代确立现代化的意识与信念,既克服自身的劣根性,又能促进整个国民性的改革。有“五四运动总司令”之称的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的宣言书《敬告青年》中曾说:“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在20世纪初国人精神迷失而不知所措的特殊背景下,“五四”运动的选择为当时苦闷的思想文化界带来了一线希望。《新青年》迅速成为中国人的精神灯塔,其传播的新思想新观念很快成为新派知识分子的普遍认识。他们逐渐摆脱辛亥革命失败之后的彷徨与犹豫,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去从事他们的理想事业,中国历史从此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五四运动的历史功绩和反思

《领导文萃》:您从思想层面上分析了“五四”运动爆发的原因,可否再从具体事件的层面上,从引发“五四”运动爆发导火索这一层面上进一步分析当时的历史背景?

马勇: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段祺瑞等人比较早地意识到这对中国来说是一个重要机会,中国要想从过去近一个世纪的衰败中走出来,重回世界中心,成为世界主流国家,要与各大国平起平坐,就必须加入协约国,对德作战;只有参战,只有胜利,中国才能从列强手里收回某些权利。然而这些判断并没有迅速成为中国人的意志,当时的中国人包括袁世凯、黎元洪、孙中山、章太炎等一大批第一流人物,几乎一致反对中国参战,反对加入协约国。1914年大战爆发后,袁世凯政府宣布中立,日本则以参战的名义乘机向德国在远东的据点发动进攻,出兵占领了青岛。青岛是中国的领土,但在1898年胶州湾事件中,中德两国政府通过谈判最终达成租借方案,将胶州交给德国经营管理一百年,因为德国在山东有大量投资,这个方案基本上满足了德国资本在中国投资的安全诉求。当欧战爆发之初,如何解决青岛问题,中德外交官有过讨论,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方案。而日本是英国的盟国,理论上有在远东帮助英国打击德国的责任,于是日本出兵青岛。对于日本的举动,中国政府、袁世凯似乎并不那么担心,毕竟在过去二十年,中日之间在许多重大问题上有利害交集处,日本政府在攻占青岛的同时,也同意将来与中国政府商量青岛问题的善后。然而,青岛租给德国毕竟只是一桩生意,而日本攻占青岛意义完全不同,如何处理这件事,特别是日本稍后提出的“二十一条”,在相当程度上激怒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杨度以为中国交涉不力主要是因为国内政治太分裂,而国内政治分裂主要是因为中国过早放弃了君主立宪的政治选择,他在报给袁世凯的建议里强调“君宪救国”,以为只有重建一个有力量的君宪架构,在外交上才有力量。杨度的“君宪救国论”或许是对的,稍后古德诺、有贺长雄等国内外知识精英的分析或许是有道理的,但这些道理转化为政治实践则不那么容易。古德诺就曾列举若干条件。但袁世凯只看到了君宪救国的结局,再加上其恢复帝制的野心,而无视了君宪救国的外部条件,悍然帝制自为,将自己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英名玷污了,引发全国性的政治军事的反抗。巧的是,他在这些反抗最严重的时候病死了。

由于当时的中国处于南北分裂状态,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由南北双方组成,总代表为曾在1915年和1919年任外交总长时签订了中日之间一系列协约的陆征祥。当时,北京政府大体上倾向于亲日,而南方政府则主张实行更强硬的对日政策,并一直试图推动中国民众怀疑北京政府的亲日政策。中国政府真诚期待利用这次机会尽可能多收回过去丧失的权益,介入国际社会大家庭的正常生活。中国政府代表团在会议之初提出的议案是“七点希望”:包括废弃势力范围;撤退外国军队、警察;裁撤外国邮局及有线无线电报机关;撤销领事裁判权;归还租借地;归还租界;关税自主权。七点希望显然没有满足国人对巴黎和会的期待,在欧洲的中国学生对此很不满意,他们结成团体,派出代表,要求中國代表团必须向和会提出废除“二十一条”及山东权益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代表团又向和会提交陈述书,请求取消1915年5月25日的中日协定及换文,收回在大战期间被日本乘机夺取的德国在中国山东的全部权益。然而,当这两个提案提交和会时,都遭到无情拒绝,认为不在巴黎和会讨论之列。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唯一希望就是山东问题能够得到解决。然而由于诸多原因,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当然难以达到自己的目的。1919年4月30日,美、英、法等国秘密决定,把德国在山东的所有利益转让给日本。消息传到北京时,中国公众顿时感到非常沮丧和高度愤怒。面对这一事实,中国人开始觉醒,他们逐步意识到,列强“仍然是自私和军国主义的,并且都是大骗子”。这种沮丧与愤慨的情绪在青年学生中更加强烈。到了4月底,包括新潮社、国民杂志社、工学会、同言社和共学会在内的学生团体联合召开会议,酝酿举行游行示威,由此,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爆发,当时北京政府不得不被迫向帝国主义进行交涉,巴黎和会的代表陆征祥等不敢签字。这是带着为中国近代以来还不曾有过的姿态,反对帝国主义列强,彰显广大人民群众的爱国主义情怀。

“五四”青年学生,以及社会各界爱国情感是朴素的、坦诚的,也是最值得肯定和弘扬的。由此启导广大人民的觉悟,促进革命力量的团结,这是“五四”运动不朽的历史功绩。

《领导文萃》:从您的介绍中,我们了解到当时北京政府还是寄希望巴黎和会从列强手中要回某些权利,后来的发展却是北京的学生声讨卖国贼,甚至发生火烧赵家楼这样被当今很多人视为非理性的事件,这其中有哪些真相?应如何看待?

马勇:确实有必要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一下巴黎和会上中国代表团的全部交涉过程。中国政府虽然在是否签约上有过某些犹豫,但自始至终的主流见解是希望通过这次交涉重回世界中心,参与战后秩序的安排。但是关于中国的山东权益如何收回,政府有一些交涉并不是很透明,因为在日本从德国手里夺得青岛之后,中日相关交涉、中日交往,特别是中日经济的合作,都并没有停止。假如不发生巴黎和会上的公开冲突,中国政府也一定会通过某种方式对日交涉山东问题。中国政府的底牌就是要收回青岛主权,至于如何收回,只是一个外交问题。

史料表明,“五四”运动爆发前夕的中国,不仅青年学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即或某些当事者对政府的秘密外交及各利益集团之间的关系也不甚了了。“五四”游行的重要人物匡互生1925年回忆说:“自五月一日起,由巴黎和会传到北京的消息日益险恶。到了五月三日,有几家报纸和几个外国教员竟说中国的外交已完全失败,并说失败的原因完全在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等秘密订立的高徐、济顺两路借款合同的换文上的‘欣然承诺四个大字。因为二十一条的承认还可以说是由于最后通牒压迫的结果,在以谋求永久和平相标榜的和会中可以借着各国的同情把全案推翻的,但日本的外交家却能立刻拿出中国专使所未曾知道的密约换文上的‘欣然承诺四个字来做非强迫承认的反证,来做钳制中国专使的利器。这一个消息宣传以后,北京所有的学生除了那些素来麻木的人以外,没有不痛骂曹、章、陆等没有良心的,没有不想借一个机会来表示一种反抗的精神的。因这样紧张的缘故,大家就有提前举行示威运动的提议,于是五月四日举行游街大会的议案就由各校代表会议决议了。”这后来发生诸如“火烧赵家楼”等事件是大家所了解的。学生的爱国热情诚然可贵,但当秩序紊乱之际的任何冲动即使收到良好的实际效果,也很难说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当我们冷静思索巴黎和会的消息是如何传到学生那里去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怀疑北方政府内部运作程序的紊乱、各派系之间的争斗以及他们对学生爱国热情的利用。有史料显示,当时有政府成员在国家危难之时首先想到发动学生,利用学生去实现自己在正常的政治运作中无法实现的政治主张,不论这些政治家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但当他们通过正常的政治博弈无法推动政治向着自己期待的方向走的时候,就去动员天真无邪的学生实现目标,无论如何,这种做法不仅有悖于自己的政治身份,实际上也多少有点对学生真诚爱国情感的亵渎。

爱国是一个现代公民起码的道德心,是发自内心的良知良能。政治家应该尊重人民的爱国心,更应该注意道德、秩序、法律,不论在何种状态,政治家的责任是政治,学生的责任除了学习以外,理所当然具有爱国的权利、义务,有自由表达的权利与通道。像胡适、蒋梦麟等人在“五四”后有所反省,政治家办不好政治,外交家办不好外交,因而诉诸于天真、纯洁的青年,这多少有不道德的嫌疑。中国欲真正完成向现代社会的过渡与转变,恐怕在唤起国人的爱国热情的同时,也应该再提倡一点别的什么东西,比如专业至上,法律秩序、理性等。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追求

《领导文萃》:前面您对“小五四”的功过是非做了简单的梳理,现在我们来谈谈“大五四”,站在今天的历史节点上,我们如何看待“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对旧道德的批判?如何评价“五四”时期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及其影响?

马勇:前面说过,改造国民性、启发国民意识、重塑国民品格,是20世纪初国人精神迷惘的必然结果,也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自救自强运动的逻辑发展。就其本质而言,“五四”运动的选择自然比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等运动的诸多举措深刻得多,它已触及中国社会存在的深层——民族文化的心理结构,已经意识到中国的发展不仅取决于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认识,而且取决于社会全体成员能否具备共同的语言和素质。我们知道,学习西方、赶上西方是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的共同追求,尽管经历了种种挫折与失败,中国人始终并没有放弃过这种选择。不过,正是这种挫折与失败,引发了国人的自我怀疑情绪,觉得中国之所以不能赶上西方,除了某些外在的因素外,可能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旧的秩序密切相关。“五四”新人为了启发国人的觉悟,竭力批判中国的旧道德,以为正是中国的旧道德铸就了国民的劣根性,造成了国民的蒙昧主义,使中国迟迟不得翻身和进步。因而,中国欲求进步与发展,便不能不彻底废除旧道德,建立新道德,使国民在价值取向上与现代社会相合。今天当我们冷静反省当年的情况,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五四”对旧秩序的破坏具有某些负面效应。

从某种意义上说,近代中国的问题迟迟得不到根本解决,中国传统社会迟迟没有完成向现代社会的转化,除去种种复杂的背景和原因外,恐怕社会内部秩序的混乱,各种利益集团之间无法则的相互冲突、社会公众信仰的多元化与多变性等,未尝不是重要原因之一。“五四”新人并不是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破坏旧秩序的同时,确曾思考过如何重建新秩序的问题。陈独秀对民主科学、法兰西文明的呼唤,李大钊对唯物史观的介绍,吴虞对墨家精神仰慕,胡适对实用主义的偏爱等等,无不可视为重建社会秩序的重要步骤。他们一方面排斥旧秩序的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也渴望以新的时代精神重建新的社会秩序。

不过问题在于,“五四”对中国的社会秩序毕竟建设太少。一方面,“五四”新人精神追求的多元化使国人无所适从,使近代国人的信仰危机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另一方面,“五四”新人所提出的道德标准和精神追求,远远脱离中国的社会实际,因而在新秩序重建过程中的实际效用未免大大减低。

從总体上说,“五四”的选择代表了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方向,是中国现代化历程中的必然环节,但它依然有近代国人操之过急的浮躁心理,忽视社会秩序和谐在社会发展与进步中的重要作用的问题。他们渴望一夜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愿在有序的环境里为民族复兴做艰苦细致的长期努力。“五四”之后中国一系列戏剧性的变化,差不多都可以从这里寻找到思想渊源。现代化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历史过程,现代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历史已充分表明,如果没有一个稳定、和谐的内部秩序,任何浮躁的空喊都无济于事。社会秩序的建立与稳定并不单单是政府的责任,全体社会成员不仅应建立起社会秩序的共识,而且要有一种为民族根本利益而自我牺牲的勇气。当民族利益需要的时候,社会成员不是信奉“自陈好恶”“自崇所信”的自我中心主义,而是确立一种为民族利益牺牲个人的献身精神,将个人的作为纳入秩序的轨道。

“五四”之前,中国人已经睁眼看世界,已经部分走向了世界,但是还远远不够。五四运动,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开了中国与世界融为一体的通道,世界上最时尚的思潮、思想,在那个时代就像潮水一样蜂拥而至进入中国,进而融入中国,成为中国文明的一个当然组成部分。从大历史的观点看,就像印度佛教传入中土,经过几百年冲突融合,至宋初五子出,新儒家重建,中国文明凤凰涅槃,上了一个大台阶。“五四”时期外来文明的进入,其意义如果从大历史视角观察,让中国文明赢得了一次脱胎换骨的变化,外来文明为古老的中国文明注入了新的因子,注入了青春,中国文明因此而重建、而重生。后来的历史发展,比如儒家思想的再解释再辉煌,进而为二战后的世界提供丰厚的思想资源,对于战后资本主义体制的改造,作出了中国文明的贡献。

尤其是“五四”时期传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更是改变了中国历史的基本走向,让中国的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此,研究、传播马克思主义逐渐成为进步思想界的主流。先前,也就是“五四”前后的中国人无不视私有制为中国历史的灾难,这个观点不仅表现在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如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的思想里,也在梁漱溟等一批非马克思主义者那里有相当突出的反映。经过一百年的发展,中国不仅从理论上完成了公有制正当性的论证,而且在实践上进行了伟大的探索。这是一个中国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的大事变,也是马克思主义改变中国最重要的证明。

《领导文萃》:“五四”时期在对旧传统批判的同时,也倡导新的东西,这就是民主与科学(德先生和赛先生)。倡导民主科学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内容,对此您如何看待当时的科学民主观?

马勇:很显然,以民主与科学为主要内容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很长时间被称为中国的启蒙运动,虽然是基于中国社会的现实条件而激荡出来的新思潮,但其智慧资源和直接动因则是外在的。孙中山对此有过这样的说法,他说:“自北京大学学生发生五四运动以来,一般爱国青年,无不以革新思想,为将来革新事业之预备。于是蓬蓬勃勃,抒发言论。国内各界舆论,一致同倡。各种新出版物,为热心青年所举办者,纷纷应时而出。” 1915年,陈独秀独自创办《青年杂志》(后来改名为《新青年》),其动因就是要以民主与科学唤醒国人,造就新一代自觉自立的国民,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科学与民主是近代西方社会的产物,也是近代西方之所以获得如此巨大进步的两大直接动力。不过,科学与民主在西方社会的发生与发展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和思想渊源。从某种程度说,它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缺少的,又是中国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过程中所必不可少的。因此,陈独秀以多元开放的文化心态将民主与科学引进中国。作为文化资源的吸收与互补,民主与科学传入中国,自然有着巨大的历史功绩。如果陈独秀和他的《新青年》的同志们持之以恒地坚持十年、二十年,民主与科学的现代观念和理性精神便有可能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扎下根,中国社会经济逐步发展与演变也会为民主与科学的观念提供现实的条件和土壤。但是由于历史与现实的原因,中国启蒙运动此后在外在环境压力下时断时续,始终没有引导国人建立一个与世界潮流同向的价值认同,始终没有走出传统。

但是由于这种启蒙一开始就是这种基于政治要求的心态,使之不仅导致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启蒙运动的夭折或变质,而且其政治氛围的加浓也势必导致本以理性精神为根本特征的启蒙运动带有浓厚的非理性色彩和不科学的成分。那时的《新青年》尽管避免和政治势力作直接的冲突,而以引进西方文化、促进国民性的改造为其根本任务。但很可惜,这种情况并未能持续很久,因为,文化的革新触及中国传统文化的存废问题,这不能不引起守旧势力的反对。

一百年之后回望前贤的奋斗、思考,我们必须承认他们的思想具有价值,甚至具有超越性。当然也有局限性。读“五四”思想家著述,我们很容易体会他们对现代国家、现代价值、现代伦理的渴切追求,对科学,尤其是民主的迫切期待。他们从思想意识、从政治上用力,他们的不满也多基于政治、文化、价值、伦理诸多形而上的层面,他们不知道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内在关联,不知道他们所处的时代不仅有中西,而且有古今,古今中西的交叉、重叠,使中国社会转型格外困难,使中国人很长时间不明症结何在。

其实从中西古今交叉点看中国社会转型,问题可能千千万,但要点只有一个。按照一般的社会发展原理,中国从传统的农业文明走向现代工业文明,只有充分的工业化、城市化,只有全国人口的大多数完成城市化转移,享受工业文明的结果,一个全新的现代意识才能建构起来。意识形态、思想文化对于工业化、城市化,固然有促进作用,但意识形态、思想文化、伦理道德的根本转变,与一个社会的经济基础有密切的關系,而不是相反。

工业化、城市化形态下的人伦道德与陈独秀、吴虞、易白沙、鲁迅、钱玄同一大批“五四”前驱所痛恨的传统究竟是什么关系,本质区别何在?其实也只是一句话,就是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差别。中国农业文明创造了非常精致的制度架构、人伦关系、伦理道德理念、基本价值认同原则,这是优秀的中国传统,但是毫无疑问都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农业文明的基点是血缘、地缘,是熟人社会。而工业文明的基点是契约,是陌生人社会。在农业文明背景下,人际之间差不多就是熟人,信誉高于一切,伦理指导一切,在一个伦理关系无所不及的社会背景下,法治、契约,不是不需要,而是不重要。但到了工业文明社会,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像农业文明那样拥有血缘、地缘、亲缘、姻缘之类的关系,原子化的个人在社会立足、做事,所能凭借的就是契约,就是法律。从这个意义上反思“五四”,我们可以看到前贤在伦理与社会、传统与现代一系列问题上,都是真知灼见,唯一可以讨论的往往本末倒置,视结果为原因,视原因为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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