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圈地 乘风破浪
——记自然资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李家彪
2019-04-19□胡敬
□胡 敬
2016年1月,李家彪院士赴北京参加国家科技奖励大会并领奖。
2013年8月15日,纽约,联合国总部大厦。
大陆架界限委员会的会议室里,一场激烈又精彩的答辩刚刚结束。此刻,一众委员们正争相与中国代表团握手祝贺,尤其是界限委员会的副主席Park教授对那位来自中国的首席科学家连连称赞,直言他的陈述是此类划界答辩的范例,说到高兴时Park教授甚至没有注意到,界限委员会主席Awosika教授已经等待良久,要与这位科学家握手。
这位在国际舞台上受到如此赞誉的中国科学家便是自然资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以下简称“海洋二所”)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李家彪。
回想起这个场景,李家彪依然心潮澎湃。“作为中方代表团科学部分的首席科学家和答辩者,能站在联合国舞台上为中国的海洋权益战斗是我作为一个海洋科技工作者的崇高荣誉。”李家彪说。正是有了以他为首的一大批科学家10余年的不懈努力,中国才能在大陆架划界这个新兴领域里站在世界的前沿。
年轻担重任 为海洋权益而战
李家彪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他的人生似乎与“水”有着不解之缘。
在他的记忆中,小时候的杭州河网密布,是一个真正的水乡,李家彪就在这湖光山色间渐渐长大。1989年,从同济大学海洋系硕士毕业回到故乡后,他被分配至宝石山脚下的海洋二所。由此,在波涛汹涌的大洋中“披荆斩棘”,便成了他一辈子的事业。
刚入海洋二所,我国海洋科学正处于起步阶段,设施简陋、条件艰苦。但正是伴随着海洋科研水平的逐步提升,李家彪这一代科学家开始茁壮成长起来。
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对海底矿产资源的研究逐渐展开。前辈科学家们为国家争取到的东太平洋15万平方公里的理想矿区,让我国一下子成为世界上第5个国际海底先驱投资国。虽有了矿区,但在硬件和软件上我国仍远远落后于其他国家却是不争的事实。在此情况下,走出国门向外学习便成了当时提高海洋科研水平的一条捷径。1992年,年轻的李家彪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个项目“海底锰结核的成矿机制和分布规律的研究”,并被派往法国学习。
在法国的经历让他眼界大开。锰结核领域的权威Lenoble教授是法方为李家彪这批中国科学家安排的培训导师。一次,在利用法方软件开展的锰结核资源量计算中,中国科学家们故意把我国的矿区位置进行了移动,希望不让法方得到我国矿区位置的确切信息。但在第二天,Lenoble教授就告诉他们,根据计算结果,中国的矿区位置有偏差,他已经进行了更正。李家彪傻眼了,这件事让他深深感受到了我国与海洋科技强国间巨大的差距。
抓住机会,李家彪努力弥补自己的不足。在认知和研究方法上都得到极大提升的情况下,这位勤奋的中国年轻科学家也收获了法国同行的赞誉。1996年,把握国际大陆架权益的新动向,原国家海洋局设立历史上第一个重大专项——“专属经济区与大陆架勘测研究”,国家拨付3500万元专题经费为海洋权益而战。出人意料,当这个千万元经费项目落地时,前辈科学家们却力推当时年仅35岁的李家彪担任了专题的负责人。从此,李家彪开始在海底科学界崭露头角。
李家彪院士向大陆架界限委员会主席介绍中国东海划界案
大陆架划界 为自然资源争主权
自2001年俄罗斯提交第一份大陆架划界案以来,外大陆架的争夺成为“蓝色圈地”运动的新热点。据统计,目前联合国大陆架界限委员会共收到61份划界案和45份初步信息,这些划界案主张的外大陆架总面积约合2600万平方千米。
作为我国大陆架划界国家专项首席科学家,李家彪针对《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相关条款和大陆边缘演化特征开展了跨领域的交叉联合研究。在系统分析世界划界案例的基础上,围绕“典型大陆边缘地质特征与划界法规适用性”这一关键科学问题,李家彪将现代大陆边缘理论与海底探测技术相结合,带领团队建立了涵盖全球典型大陆边缘的3类划界地质模型及其适用条件,创建了外大陆架划界技术体系。
大陆架划界项目,从1998年开始酝酿和筹备,到2009年向联合国提交中国大陆架划界案初步信息,到2012年正式提交《中华人民共和国东海部分海域二百海里以外大陆架外部界限划界案》,将近15年时间,李家彪终于在划界案的制定上交出了满意的答卷。
根据《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的规定,沿海国的大陆架包括陆地领土的全部自然延伸,其范围扩展到大陆边缘的海底区域,大陆架上的自然资源主权归沿海国所有。审议沿海国大陆架界限的权力机构是联合国大陆架界限委员会,提出申请的各沿海国需要在那里进行陈述和答辩。
任何时候,一旦涉及资源,就成了国与国之间的较量。
2013年8月15日对李家彪来说是个难忘的日子。2012年,针对邻国日本演出的“购岛”闹剧,我国向联合国大陆架界限委员会正式提交了中国东海部分海域大陆架划界案,并将次年在联合国的答辩时间选在了“二战”中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8月15日,这引起了日本国内的高度关注。
代表团提前3天到达了纽约,为的是尽快倒好时差,用最佳的状态面对参与答辩的各国专家。整场答辩分为科学与法律两个部分,作为中方的首席科学家,李家彪负责科学部分的阐述。虽已不是第一次走上联合国的讲台,但李家彪依然十分小心,这不仅是因为从到了纽约开始,日本NHK电视台就一直想探得中国代表团的方案,更是因为台下评审方就坐着来自日本的委员,稍有不慎就会被日方揪住大做文章。
果不其然,李家彪的陈述结束后,日本委员第一个出来发难,指责中方对东海海底大陆架界限判定缺乏科学依据。尽管作为联合国机构的委员应当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来提问,但事关东海,日本委员似乎忘记了这一国际准则。
按规定,这场答辩所有的回答都要述诸文字以便留存,在回答中,准备充分的李家彪不仅强调了我国东海大陆架划界案延伸至冲绳海槽的科学依据和划界准则完全符合《公约》的规定,从科学和技术角度向国际组织全面阐述了东海大陆架是中国陆地领土的全部自然延伸这一客观事实,更引用了日本科学家的相关观点进行了佐证,而曾在国际刊物上发文赞同中方划界理念的日本科学家正是这位日本委员的导师。当这份答辩书交到界限委员会时,日本委员看着自己导师的佐证哑口无言,斗志消失殆尽。
答辩的成功让中方的划界案顺利进入了审议阶段,委员们争相与李家彪握手道贺。回想起为大陆架划界忙碌过的无数个日夜,李家彪感慨:“为国家争取到的海底资源或许现在并没有开发条件,但主权权益永远都不能旁落,等到技术成熟的那一天,这片海底的资源便是我们留给后人的宝藏。”
李家彪告诉记者,作为海洋维权软实力的重要体现,目前,我国大陆架划界技术及创建起来的一整套理论体系,不仅已成功应用于我国海洋权益维护、外交、军事、资源等工作的展开,还被作为国际技术援助支撑了许多需要帮助的国家。
他说:“以前我们都是帮别人造桥、造房子、建工路,干的都是体力活,如何用脑力去帮助别的国家?大陆架划界在我看来,就是中国进行技术输出的一个重要途径。它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需求非常旺盛,有很大的市场,做得好能形成一个非常大的产业。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我们更应该用这些成果去参与国际治理,对侵犯中国利益的行为,坚决予以反对,让中国在国际舞台上发出最强音。”
海底圈矿 在夹缝中创先机
站在国际舞台上,代表中国去争取权益,对于李家彪来说已不是第一次。
21世纪开始的最初10年,我国大陆架划界和国际海底硫化物圈矿这两个大项目几乎同时展开,身为两大专项首席科学家的李家彪在科考船和飞机上度过了大部分时光。
2000年,他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973”项目“中国边缘海的形成演化及重大资源的关键问题”,从摸清中国边缘海开始为中国的大陆架划界做准备;2002年,李家彪主持了我国第一个大陆架划界专项,针对大陆架划界的科学与法律研究从此启动;2005年,中国大洋中脊综合调查研究开启,李家彪组织完成了首个环球航次,在西南印度洋和东太平洋的洋中脊均发现了海底热液活动异常区,那是中国迈向国际海底硫化物资源的发端;2007年,李家彪再次主持“973”项目“南海大陆边缘动力学及油气资源潜力”研究;2010年,李家彪再赴西南印度洋进行硫化物矿区勘探。2011年,当我国向联合国国际海底管理局递交全球第一份硫化物矿区申请后,李家彪曾作为答辩组成员首次在国际舞台上亮相。
10年,两轮“973”首席,李家彪针对我国东海、南海两类不同动力控制的边缘海系统开展了形成演化及其动力机制等基础问题的研究,取得了多项重要创新成果,也为我国大陆架划界积累了丰富的资料。
10年,洋中脊研究首席,李家彪带领团队在西南印度洋和东太平洋划定了多个资源远景区。
李家彪介绍,全球海域面积辽阔,海底蕴藏着丰富的硫化物、锰结核、钴结壳等重要的矿产资源。但在锰结核的海底勘探项目中,我国始终处于追随别国的境地,他回忆:“当时,俄罗斯、法国、日本等国率先圈定了勘探矿区,虽然我国是第5个提出申请的国家,但我们的勘探范围却处在别人的夹缝中。”对洋中脊的探测与研究,就发端于这样的背景下。
为摆脱尴尬境地,李家彪担负起全球首次西南印度洋中脊OBS三维地震探测的研究任务,并第一次获得了超慢速洋中脊地壳与上地幔三维速度结构,和超厚地壳、活动岩浆房和基底拆离断层存在的关键证据。构建起的首个硫化物资源全球数据库,深化了对资源分布规律的认识,有力支撑了我国在西南印度洋硫化物矿区选区和申请的工作,使我国成了第一个向联合国国际海底管理局提交此类矿种申请的国家。“而后,德国、韩国、印度等国相继向联合国发起了申请,但我国已在硫化物矿区的勘探上获得了先机。”李家彪自豪地说。
2011年,李家彪作为答辩组成员赴国际海底管理局的所在地牙买加参加答辩,当时不管是答辩方还是评判方都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提案。为保证顺利过关,答辩前,中国代表团紧急商议,增加我国作为负责任大国在为第三世界国家培训硫化物人才方面的陈述,而临时撰写这部分陈述的重任就落在了小组中唯一参与过锰结核国际培训的李家彪身上。
用了两天时间,身处异国的李家彪写出了一份丰富、完整的培训方案并现场进行了陈述及答疑,他的陈述内容有力配合了时任中国大洋协会办公室主任金建才关于硫化物矿区的申请答辩,最终为我国赢得了西南印度洋1万多平方公里的多金属硫化物矿区的专属勘探权和优先开采权。这次经历也成为日后李家彪走上大陆架划界陈述讲台的一次实战演练。
但在李家彪看来,矿区的申请成功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时隔多年,他仍然清楚地记得,2005年洋中脊综合调查首个环球航次起航前,当时的中央电视台记者张泉灵问过他一连串不太好回答的问题:洋中脊冒烟的地方有毒,那里的鱼吃什么?是怎么生存下来的?洋中脊有硫化物,而且一天到晚在冒黑烟,这些海底生物好像天然对其具有抵抗力,是否可以利用这些生物的基因去治疗那些因吸附了重金属而患病的矿工?……
这些在当时无解的问题,现在有的已经有了答案。从2005年考察船深入大洋进行考察开始到现在,在申请矿区的过程中,对生物资源或非传统生物资源基因的研究和保护工作也在同步进行。我国对大洋海底知识的掌握已越来越完善,有些方面甚至走到了世界的前列。
谈起这些,李家彪告诉记者:“申请矿区的意义不仅仅是因为它蕴含大量的金属矿藏,那些生活在海底的非传统生物资源蕴含的价值也许更大。黑暗无光的区域里,生物的生命轨迹跟陆地、海表面的生物是不一样的。这个不靠光合作用维持生命的黑暗生命圈里承载的丰富基因资源,或许在未来能为我们寻找外太空生命迹象带来一些新的灵感和视野。”
2013年8月赴联合国答辩中方代表团
迎风奔跑 不顾风急浪高
在大洋中搏击风浪20多年,李家彪已由一个初出校门壮志满怀的小伙子变成了我国海洋科学界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目前,他是国际大洋中脊科学组织(InterRidge)联合主席、国际大陆边缘科学组织(InterMAGINS)科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国际大洋发现计划(IODP)科学评估工作组专家,经常行走于海洋地质学领域的三大国际知名组织之间。
2011年,他曾获评在浙江省有“小院士”美誉的浙江省特级专家;2014年,因为在国家海洋维权方面做出的突出贡献,他荣获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2015年,他领衔的大陆架划界项目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同一年,在中国工程院公布的新一届当选院士的名单中,李家彪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路迎风奔跑,不顾风急浪高,正是那些大风大浪打磨出了今天的李家彪。
他说自己是4月生人,而4、5、6月都是海况最好的日子,非常适合出海,因此他的生日绝大多数都在海上度过,而在海上漂泊大半年更是他的工作常态。他记得,1997年,在海上工作200多天,他曾有大半年没有见到当时还在上小学的女儿。
那一年的东海调查海况极差,整条船在风浪间大幅度飘摇,不仅科考队员已经晕得全部倒下,连见惯风浪的船员们都没坚持住。最后,全船只剩下船长和李家彪等少数船员和科学家没有倒下。“船长和我,一个在驾驶室控制船,一个在实验室盯着仪器,还得时刻小心别踩到因晕船躺在实验室地板上的同事,因为实验室的房间比较低,稳定性好,在自己的房间里滚来滚去根本没法睡,所以他们就都来实验室了,整个房间躺满了人。”李家彪笑着回忆这段经历,“或许,不晕船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所以一些重要著作我都是在海上完成的。”
海上风浪虽然凶险,但宁静后的那份美也只有经历过风浪的人才能体会。“当一切归于平静,你会看到天边一抹彩霞,像凤凰一样飞起来,在甲板顶上点上一支烟,感觉抽烟效果真是好!眼前的东海就跟西湖一样平静,漂亮!真漂亮!感觉人生瞬间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李家彪笑着分享他体会到的那份美。
常年在海上漂泊,聚少离多成了李家彪与家人相处的常态,尤其他的爱人为了让他安心工作撑起了整个家。
李家彪告诉记者,到东海考察时,他的岳母去世了,后事没料理完,他就匆匆上了船。2010年他的岳父去世,三天后,他丢下家里的事情,登上科考船奔赴印度洋。“家人为我的成长付出了很多,也承受了很多,他们并没有要求我怎么样,但我感觉自己对他们的关心实在是太少,对他们太亏欠了。”说到这里,李家彪停顿了许久,虽尽力克制,但泪水还是流了出来。
对于李家彪来说,时间永远不够用。于是,他习惯了在飞机上赶工,习惯了以方便面充饥,因为他深知海洋科学是一门长期并持久的学科,不容许在研究上有丝毫的懈怠,所以,他始终不敢停下继续探索的脚步。对于未来的工作,他已有了明确的目标,中国台湾以东区域的划界案研究正在计划中,在海底硫化物圈矿方面,他会带领团队推动我国向联合国国际海底管理局提出第二、第三块矿区的勘探申请。
很早就担负起重要项目,走上领导岗位的李家彪,将自己的成就更多地归功于时代的馈赠,他也希望后辈能不负时代,踏踏实实、勇往直前地去闯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
2013年年底,众望所归的李家彪接过了自然资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所长的重任,开始了治学与治所并重的道路。在对新入职员工的讲话中,他说道:“要勤奋,另外也要有诗和远方,职业不能成为你的全部,同时还要有点情怀,有点浪漫主义,有点可以寄托的东西,心里向往着那个地方就能一直走下去。”
因为他相信,总有一些灿烂的、前所未见的东西在远方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