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对庄子“蝴蝶梦”的“新”阐释
2019-04-18陆雅露
陆雅露
【摘 要】“夢”是博尔赫斯在文学作品创作,尤其是他那充满奇思妙想的小说中及其喜爱运用的元素之一(除外还有镜子、迷宫等等)。从对博尔赫斯文学作品的研究资料中可以看出,“庄周梦蝶”的典故被他提及多次。由此可见,这个源于古典中国的“蝴蝶梦”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博尔赫斯对“梦”元素的整体理解和运用。本文要探讨的即是庄子的“蝴蝶梦”给阿根廷伟大作家博尔赫斯创作时对于“梦”的诠释和应用带来的影响。
【关键词】庄周梦蝶;博尔赫斯;比较文学;文学碰撞
由古至今,由人类意识的混沌到清醒,“梦”的存在给予了人类意识领域发展无穷的影响。古代从“梦”衍生出的哲学思考和世界各地的文化启蒙及创作,梦成为开启人们心智、反省和认识自身、编织变幻莫测的人生故事的重要工具。它毫无悬念地得到了从事现代幻想文学写作的作家博尔赫斯的青睐。
博尔赫斯曾经说道:“我一直认为,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博尔赫斯本人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图书馆,博览群书,当然不乏对中国作品的阅读,但由于历史局限性,在博尔赫斯生活的社会环境下,他能接触到的中国文学还是以经典作品居多。古老的中国给外国人(阿根廷)博尔赫斯营造了“陌生化”效果,他想象中的中国画卷涂抹着神秘幽玄的色彩;先人的哲学智慧,燃起博尔赫斯探索的热情。其中,圣贤庄子的“梦蝶”寓言一则,给创作幻想文学作品的博尔赫斯提供了对于“梦”极具启发性的想法。
“梦蝶”典故源于《庄子·齐物论》: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梦醒起身,梦的记忆萦绕着他,致使这时的他分不清孰是孰非:到底梦见蝴蝶的我是真实的,还是梦中的蝴蝶是真实的我呢?梦境过于真实,以至于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 “物化”化蝶的异样,却还自得其乐、“自喻适志”,陷入心流状态;梦醒后的我身处所谓“真实的世界”,面对着难以质疑实存性的世界,疑惑坚定地在我的心底扎下了根:我到底是谁?我如何置身于这个世界?
此则寓言以梦为契机,载以精简的语言,展现了多重可能性:我是蝴蝶,抑或我是庄周,抑或任意一者皆不是完整的我、完全真实的我,两个世界或者更多的世界纷杂交错而共生。真亦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真实或者虚假),无从得知。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性,给这则寓言带来了无穷的想象空间,这也正是庄子哲学的特点:善于在论证论题的过程中向人们展示不可理解、不可解释、用常理无法回答或者自相矛盾的现象或问题,或者直接由疑问引出论题。
然而,辨别真假、虚实也不是庄子的意图所在。基于存世的状态,寓言中的“蝴蝶”和“我”也可以理解为“梦”和“觉”的区别,而处于这两者之间的则是“化”的过程。转化是庄子的思想主张里尤为重要的一点,万物皆化。“觉”时的我是经验的自我,梦时的我是反思的自我,两者互化,但“自我的本质”是不变的,“它是对自我在梦觉切换之后进行还原作用之后作为自我的剩余而被保留下来的”1。由此回归到人最本质的意识领域,体验内心情感,尝试认识自我、反省自我,这才是重点所在。
在《齐物论》下篇的解释中,庄子又给出了一段论述: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庄子·齐物论》)
庄子进一步阐释观点,他认为浮生若梦,人蝶、梦觉无需辨别,无谓万物之别,人生万物究竟只是一场虚幻!失落之感不言而喻。
后人对“庄子梦蝶”这具有无数可解释性的寓言留下了卷帙浩繁的研究资料。异域的博尔赫斯曾称庄子为“幻想文学的鼻祖”,“博尔赫斯迷恋老庄哲学,引申开去就是中国文化中玄幻的特点,这催生了他笔下的大量想象。”其中,“庄子梦蝶”是被博尔赫斯引用的最多的中国故事。他最早读到的庄周梦蝶来自于英国的汉学家翟理思的翻译:
Once upon a time, I, Chuang Tzu, dreamt I was a butterfly, fluttering hither and thither, to all intents and purposes a butterfly. I was conscious only of following my fancies as a butterfly, and was unconscious of my individuality as a man. Suddenly, awaked, and there I lay, myself again. Now I do not know whether I was then a man dreaming I was a butterfly, or whether I am now a butterfly, dreaming I am a man. Between a man and a butterfly there is necessarily a barrier. The transition is called Metempsychosis. 2
首先由篇幅即可见,这段翻译对原文进行了较大的改动,这段译文里添加了许多解释性的文字,比如“作为人的个体性”。其次,翟理思变换了人称,由原文的第三人称变换为第一人称。这种带有个人理解色彩的翻译并没有完全忠实地呈现原文。并且在博尔赫斯《时间的新反驳》一文里他引用的就是翟理思的这段翻译。但在与友人合作编撰的《幻想文学选集》3中,对于梦蝶的翻译又有了变化:
The philosopher Chuang Tzu dreamed he was a butterfly, and when he woke up he said he did not know whether he was Chuang Tzu who had dreamed he was a butterfly, or a butterfly now dreaming that it was Chuang Tzu.
哲学家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梦醒之后,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曾经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的庄子,还是一只此刻正梦见自己是庄子的蝴蝶。
这段译文虽然没有浓烈的个人理解色彩,但是除了叙事性的几句话,其余部分皆被略去,比如“自喻适志与”以及最后一段关于物化的论述。提出这一对比的原因在于,对于译文的不同处理,可以窥见博尔赫斯对这个寓言的接受方式,或者说重新阐述的方式:他去掉了带有主观性的文字,仅仅留下了一个简单的故事框架,而这对应上他的创作理念——博尔赫斯认为“寓言题材不仅不堪忍受,而且笨拙轻率” 4。所以从博尔赫斯的角度来说,这则寓言吸引他的不是,或者更准确的说,不完全是背后蕴含的哲学思考,而是梦中化蝶的意向给他带来的冲击。
在《时间的新反驳》《马塞多·费尔南德斯》《原因》《漆手杖》等作品中,“庄子梦蝶”都有被提及。“庄子梦蝶”都被巧妙地当作例证,诠释博尔赫斯创造性的观点。以下我以散文《时间的新辩驳》和小说《圆形废墟》为例,进行具体的分析。
在《时间的新反驳》5里,博尔赫斯明确地提出“时间的不连续性”观点。文章的开头以西方唯心主义哲学家贝克莱、休谟的论述辩证了唯心观,继而提出:“然而,否定了物质和精神——都具有连续性,还否定了空间,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权利留住这种连续性——即时间。”6博尔赫斯提出这个“新反驳”之后,开始用庄子梦蝶的例子论证:“我们永远弄不清楚,庄子是否看到一个他觉得在其上空飞舞的花园,或者一个移动着的黄色三角——毕竟是他自己;但是我们很清楚,这个形象是主观的,虽然它是由记忆提供的。”作者继而提出从贝克莱和休谟角度的思考:“根据贝克莱的观点,在那个时刻不存在庄子的身体,也不存在他做梦的黑暗的卧房,除非作为神圣思维中的感知。休谟把上述事件更加简化,照他所说,在那个时刻不存在庄子的精神;只存在梦的色彩和成为一只蝴蝶的确切信念。其存在是作为‘一串或一组感知的瞬间时刻……”博尔赫斯认为梦蝶时,将梦和其他联系起来是“一种不合情理的、多余的补充”,包括时间。他又提出如果“在庄子不计其数的读者中,有一位做梦成为蝴蝶,然后就成为庄子……那些巧合的瞬间不是同一时刻吗?…….不就足以打乱搅混世界的历史,并宣称没有这种历史吗?”他认为对时间的否定,一是要“否定系列事件的连续性”,二是要“否定两个系列事件的同时性”。博尔赫斯运用“庄子梦蝶”开启了一个新的视角:时间在梦蝶时扮演的角色是什么?答案是这个梦与时间无关,时间不具有定义这个梦的功能。“一个事件,世界上任何事件,其时间的确定与事件无关,并且是外在的。”这个梦存在时间之外,是非时间的。这个梦既不连接过去也不连接未来,它存在,只是一场虚空,博尔赫斯拒绝将空间引入时间。
其次,博尔赫斯对于时间的观点,也并不是一直秉持着统一性的。比如说就在《时间的新反驳》的结尾,博尔赫斯谈到“时间是我的构成实体。时间是一条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时间是一只使我粉身碎骨的虎,但我就是虎;时间是一团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世界,很不幸,是真实的;我,很不幸,是博尔赫斯。”他对时间的处理的矛盾性、非理性(不是理性的对立面,是对于理性的拓展补充)因素在其小说中的应用,也让读者感受到不确定感,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感让他的幻想文学产生巨大的张力。
博尔赫斯的作品,尤其博尔赫斯的小说中,他往往打破时间和空间秩序。以《圆形废墟》为例。小说讲述一个突然出现(“谁也没有看见他是在哪一天晚间上的岸,谁也没看见那艘竹舟怎样沉没在神圣的泥沼里,但是几天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是从南方来的”)的外来魔法师,他用梦创造了一个他期望中的少年,并试图将这个少年带入现实。但正当他心满意足之时,却又担忧起来:大火能证明男孩只是一场梦。直到失火后跟随男孩走向大火,发现自己竟毫发未损,他才幡然醒悟:他自己只不过也是一场梦,“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一个别人在做梦时看见的幻影”。小说采用“梦中梦”的空间模式,这和庄子疑惑自己是梦中的蝴蝶,甚至认为自己存在于人生这个巨大的梦里的观念,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圆形废墟》透露出的虚无和庄子梦蝶引发的“浮生若梦”之感,以不同的形式,像两条直线,达到情感上的相交。
博尔赫斯借以文学创作的方式给了“梦蝶”新的阐释,从而构建并讲述起了他的时空观,在此过程中实现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碰撞。
【参考文献】
1.《论庄子哲学中的自我认识——兼论其超越之路》,上海社会科学院,王瑞
2.Chuang Tzu. Trans. Herbert Giles. London: Bernard Quaritch,1889.p.32.
3.《幻想文学选集》英文原名The Book of Fantasy,由西尔维拉·奥坎波夫妇和博尔赫斯合编,出版于1940年。
4.《博尔赫斯的“庄周梦蝶”——个西方人的“中国梦”分析》,周荣胜,《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015年第2015.7期
5.《时间的新辩驳》第504页,《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卷)》,王永年、徐鹤林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
6.《时间的新辩驳》第504页,《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卷)》,王永年、徐鹤林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
7.《庄子集释》,郭庆藩,王孝鱼校,中华书局,2004年
8.《博尔赫斯与中国文化》,赵世欣
9.《時间之书——博尔赫斯研究》,唐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