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索·卡隆为什么要拍《罗马》?
2019-04-18
卡隆绝不是好莱坞式的高产型导演。从影三十余年至今,他所导演的影片不足十部。然而戏称“五年拍一部电影”的卡隆一旦执导,鲜有失手。从1991年的导演处女作《爱在歇斯底里时》开始便是如此。
《爱在歇斯底里时》在多伦多电影节反响热烈,该片落选墨西哥当年的冲奥外语片后引发了争议。这部由墨西哥政府投资拍摄的艾滋题材电影里,卡隆直白的抨击政府失能,戏称“我把回墨西哥拍电影的后路断了”。
卡隆接着来到好莱坞发展事业。大学同学与老搭档艾曼努尔·卢贝兹基成为他在洛杉矶借宿的房东,为发展受阻的卡隆引荐拍摄了第一部美国电影《小公主》,影片还得到过两个奥斯卡提名。
伊桑·霍克、格温尼斯·帕特洛主演的“现代版《远大前程》”《烈爱风云》是卡隆为好莱坞拍摄的第二部电影。此片制作过程非常波折,好莱坞大片厂制作的职能细分让习惯于身兼多职、为自己电影原创剧本的卡隆很不适应,以至于拍完之后他开始思考人生。
“在好莱坞我一直没什么安全感,一大堆经理人和制作人会参与在项目里,我总想给自己导演的作品写剧本,但是制作人、监制们总爱雇佣别的编剧来写。于是有那么一两年,我觉得自己的状态是读剧本的人,而不是搞创作的人”
受到《烈爱风云》刺激后,卡隆暂时回到自己熟悉的墨西哥电影圈,和哥哥卡洛斯一起创作了《你妈妈也一样》,身兼导演、编剧、剪辑、制作人重新找回对作品的掌控权。
有趣的是,《罗马》女仆克里奥的原型Libo也在《你妈妈也一样》中客串出现,扮演迭戈·鲁纳的保姆。影片在墨西哥上映时被分级成“十八禁”,引发了众多年轻观众的怒火,尽管入围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却再次落选了墨西哥最佳外语片冲奥名单。
就连卡隆自己都没想到,他的下一部导演作品竟然是好莱坞影史最成功的商业系列之一:《哈利·波特》。“华纳找我拍《哈利·波特》我本来是拒绝的。心想这么商业的电影不适合我。吉尔莫(德尔·托罗)听说这事半夜打电话来把我痛骂一顿,记得当时他在电话里吼‘你个自负的混球!看过小说吗?没看就去看!,然后我乖乖去看了原著,就被圈粉。”
《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在影迷群体的大获成功为卡隆带来更多处理大制作的主控权。接着,他拍摄了被低估的末日科幻《人类之子》与太空电影《地心引力》——后者五年前赢得了7项奥斯卡奖,包括最佳导演和最佳摄影。
对于阿方索·卡隆来说,《罗马》是他电影生涯至今最私人的一部作品。卡隆亲自掌镜重现自己在墨西哥城科洛纳罗马社区度过的童年,以他儿时的保姆Libo为原型视角纪录墨西哥70年代那段动荡岁月。
除了担任导演、制作人,卡隆还独自撰写剧本、联合剪辑并掌镜摄影。《罗马》是卡隆第二部没有与老搭档卢贝斯基合作的影片。“Chivo(卢贝斯基)虽然很想帮忙拍,但我总是延长筹备周期和拍摄日程,开机前半个月的时候,他建议我‘这么拖下去不如你自己拍吧,于是我就這么干了。”
卡隆将《罗马》视作自己的激情项目,是自己这辈子必须要拍成的电影,“哪怕没人看我也要拍”!影片揭开了卡隆一家的旧疮疤,身为物理学家父亲抛弃妻子另寻家庭,而重访过去受伤的地方对于卡隆来说也是一次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他曾在采访中坦言“不想拍一部用来怀旧的电影,我想拍的出现在我所理解的那段过去。个人的伤痕是如何与社会的伤痕交错连接起来的”。
这部半回忆录式的作品不是单纯纪录过去,而采用黑白片的形式也不是为了“怀旧”。卡隆坚持让《罗马》的黑白调色呈现出现代感,而不是刻意制作胶片的复古颗粒感。
今年奥斯卡上,与《罗马》竞争最佳外语片与最佳摄影两项大奖的《冷战》不仅同为黑白电影,剧情也同样是导演拍摄自己父母的故事。两位导演多年来经常在各大电影节会面,私交甚好。卡隆将《冷战》的导演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称作“我的波兰亲兄弟”,两人经常就作品交换意见。帕夫利科夫斯基曾经在三部作品片尾字幕的致谢中提到过卡隆,卡隆在《罗马》片尾的致谢名单里也有他。
这篇采访记者和这位57岁的电影人聊了聊他与这部电影的私人联系、他为本片所做的努力、Netflix作为流媒体在院线市场异军突起后的角色、他对这个颁奖季的感受以及更多。
你以前曾拍过像《人类之子》和《地心引力》这种节奏很快、不断推进的电影。但你的很多电影,特别是这部,又很注重内部的沉思与宁静。所以这部电影呈现出的慢节奏,你在拍的时候会感到压力吗?这改变了你的剪辑或更广地说,对你推进电影的想法吗?
阿方索·卡隆:(这部电影诞生于回忆)但一段回忆不仅仅是图像,更是一种时间与空间的观念。从最开始的时候,当我决定要拍这部电影时,向那段时间和那个空间致敬就是我方式。我所指的空间可不是摄影机呈现出来的那种,而是对于空间的那种映射。空间是个地方,空间与时间使我们完整——我们现在在这,此时此刻我们也只能在这。但同时,它又创造了所有那些人与人之间神秘的联系。存在有时候意味着孤独,因为我们都是孤独的。唯一给予生命意义的,便是那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羁绊。所以你所说到的节奏——这正是展现那些羁绊的方法。
实话说,在我写的其它剧本中,都有着非常精确的结构;但在这部电影中,一旦我开始回溯自己的记忆,我便开始了自由的徜徉,接着就开始写了,丝毫没有任何疑惑。完成剧本后,我对其也没有任何怀疑。然后,我就不假思索地开拍了,就想对那时间和空间致敬。我不知道这部电影会有多长。我拍的时候,觉得能有4小时长(笑)。经过这么多年,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用叙事之长保护着所有别的东西。在片中,你所听到的每一声响动,或是几乎所有画面,都已经精确地在剧本中写出来了。
因为你提到你的创作非常具有特殊性,那么在影响背后,你有没有想出许多点子?还是那些点子自然而然地就来找你了?因为在我看来,这部电影似乎在象征和诗意中做出了一些平衡。
阿方索·卡隆:这是有双重性的,既有主题方面的关联,也有情感上的联系。这很有趣,因为我必须说,当你完成一部电影后,你必须开始接受采访——这么说吧,为了让它卖座,你必须定义你的电影,说出这是关于什么的。我的另一部电影就像:“是这样,一个宇航员在太空迷失,然后返回了地球,”或者“这是关于一个失去生育能力的世界,”,除此以外还有很多。现在我已经麻木了,因为解释我想做什么会变得很像炫耀,特别是谈到关于存在感的问题。
存在其实很多样,很复杂。这部电影中的東西意味着什么?我甚至不会(尝试)去给出一个答案,因为对于不同的人,意义是不同的。有些特定的东西我是清楚的。我想在影片开头凝视地面,在结束时仰望天堂,看向天空。最后,你透过水去看地面,天堂只能是幻影,不是现实。那只是浮在水面的倒影转瞬即逝,从无定数。但这对我更像是一种抽象的东西,而不是去给出一个精确的答案。再次重申,这更多是关于联系到一种情感——怎样才算是活着?
那么做这部电影对你来说是一种感情宣泄吗?影片中有多少是直接来自于那些塑造你个人的回忆呢?
阿方索·卡隆:你所有的回忆都会塑造你,过往的脚步就像蝴蝶效应——你每呼吸一次,就会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产生影响,从很多方面来说更会影响你周围的环境。所以所有事情,你所有的回忆一同塑造了今天的你。我之前并不知道这会有多少情感宣泄,因为开始拍的时候,你要做的事情很多,你需要进入一个创作过程。在剧本创作之后,就要花很多精力将其拼凑在一起——找拍摄地、演员、细节、合适的服装和汽车。你的脑子会被后勤这些事堆满。所以事情一般会在开拍后的两到三周才慢慢进入正轨,我才会知道我在干什么,而自那之后,不夸张地说,片场就会变得诡异了(笑)。我带一群长得像我家人的人追溯回忆,在同样的地点,摆着同样的家具,再次展现那些情景,其中有些时候会很痛苦。所以这很复杂。
你导过一些极其复杂的电影,但从技术层面讲,这部电影的困难有多大?因为你要去到原地点还原那些你脑中的细节。
阿方索·卡隆:其他一些电影人从前期就很自由,但对我来说,我必须释放很多恐惧来(进入)你说的那种状态。我怕的不是技术方面的东西,那些也就是尽量不要(去用)安全网,因为我觉得如果你想百分百诚实地去做一些事的话,你必须百分百地、心甘情愿地去失败。在我的其它作品中,我一直有相应的安全网——也许是类型或叙事,或是一群演员的支持。这就是我觉得在保护着我东西。然而这次就像往无底洞跳,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拍。所以没错,结合我们之前说到过的宣泄,那同样像是跳入深渊。我猜那是你唯一能获知识的方式——跳进深渊,并心甘情愿地跳进去。但当然,这很难。我曾经很固执,但我很羡慕那些从一开始就毫无畏惧的年轻电影人,那真的很好。
这是一部关于回忆的电影。所以能说说你童年时期最美好或最痛苦的回忆吗?那些回忆在《罗马》中呈现了吗?
阿方索·卡隆:哇哦。好吧,我要躺下来,记记笔记了(笑)。我想如果你说的是我童年的幸福,我没法单拎出一件事,因为我觉得那像假的一样,就是每件事还都历历在目,但情感就很模糊。这么说的话,如果我要选出一件最痛苦的事,那么那大概率上已经呈现在电影中了。但如果我要挑一件最幸福或开心的,我想那就是我的厨房生活了——特别小的时候,我爱在厨房闲逛,因为这很有教育意义。这就是关于一个孩子受到称赞(还有被接纳)的故事。
《罗马》现在在Netflix上映,这家公司从一开始就被定性为流媒体公司,现在其绝大部分还是这样。在过去几年,它改变了一些电影的发行方式。从电影人的视角,你怎么看待这些变化,观众最理想的观影方式又是如何的呢?特别是在看你的电影的时候。
阿方索·卡隆:我是一个非常重视影院观感的人。我觉得电影,尤其是我自己拍的那些,只有在电影院你才能获得完整的体验。但话说回来,电影分很多不同的种类。实话实说,我们都筛选过片子,有的电影我们要留到影院再看;但有的我们就会说:“嗯,这个我可以就在这看了(或者在小荧幕看看)。”这并不关于这部片是好是坏,只是不同的片子需要不同的方式观赏。现在,我还是相信影院观感,但我觉得在家观影的体验也可以并存。我觉得这不该引起争论,应该共存(因为现在可消费科技发展得太快了)。你可以看到许多不同国家的电影都受到了支持(在流媒体释出),我觉得这种多样性真的能帮助影院前进。
作为电影人,你对颁奖季侧重几何?对于《罗马》来说又是怎样的?
阿方索·卡隆:我必须说,这让我太惊讶了。这是我第一部没有和亚里桑德罗(伊纳里图)或吉尔莫(德尔-托罗)或卡洛斯中的任何一人合作的电影。卡洛斯是我兄弟,我们一起写了《你妈妈也一样》。我想让这次的过程更具私密感。但我会告诉他们:“听着,这是部我非拍不可的电影,但我不想让任何人看着我拍。这是非常私人的,我甚至不知道这能不能成功。”所以当我看到大家的反应之后,觉得这太美好了。这就像生活,我觉得人们应该享受每一段旅程,因为它们终会结束,这就是生活,起起伏伏。颁奖季很棒,但我们都知道,真正衡量电影成功与否的并不是票房,也不是评价,更不是奖项,时间才是唯一的检验者。只有时间会告诉我们良莠,会告诉我们什么会消逝,什么会永存。所以有些电影被热烈追捧,但才过三年就被遗忘了。但有些影片(在刚刚上映时)无人问津,最后却成了影史经典。不仅电影是这样,音乐、文学之类的都是如此。所以我觉得只要享受过程就好,不过还要注意周遭时间,更要感激,因为你做的任何事都会和他人产生联系。我得说,这感觉很美——能与来自不同国家和文化的人感同身受。
并称“墨西哥三杰”的阿方索·卡隆、吉尔莫·德尔·托罗、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几乎承包了最近五年的奥斯卡最佳导演,加上奥斯卡最佳摄影奖常客卢贝斯基,“墨西哥帮”在好莱坞可谓风光无限。去年的最佳导演得主托罗昨天宣布颁奖结果时开玩笑说:“我不知道获奖者的名字该怎么念”,接着亲手将同款小金人交到了好朋友卡隆的手上。
“墨西哥三杰”经常给对方的作品提意见。房子失火都不忘推特通报的网瘾导演德尔·托罗看完《罗马》之后激情连发十条评价,分享他对这部电影的独特理解。
1. 開场镜头预示着大地(不断切换的地面)和天空(飞机)之间不可协调的距离感,即使当它们被地面出现的水(倒影)连接在一起时也是如此。《罗马》所有的真实都由水这个元素来揭示。
2. 飞机的存在如同家庭中的阶级隔离,是无法消除的。那些“融合接近”的时刻转瞬即逝……“她救了我们的命”台词过后紧接着就是“你能帮我做一份香蕉奶昔吗?”
3. 自我看来,克里奥的“沉默”是为她的戏剧化转变服务的,导向她最激烈的痛苦又一次被水这元素所揭示,在海边救人之后,她终于说出“我不想让她出生”这句话,直到情绪倾泻而出之前,克里奥始终抑制着自己。
4.一个关键场景是在暴力事件突发、克里奥的男友身穿“爱是…”字样的T恤、举着手枪闯进店里的时候,卡隆精准的决定此时让克里奥的羊水破了。婴儿注定会胎死腹中。
5. 《罗马》是一幅磅礴壁画而不是一幅肖像画。这么说不仅是因为镜头呈现的方式,而是因为它展开卷轴的感觉。视觉与听觉所传递的信息(文本方面、社会的动荡、琐碎的环境、时代的政治与道德)存在于每一帧,等待观众来读取。
6. 看上去大家不太知道卡隆和艺术指导尤金尼奥在摄影棚修了好几个墨西哥城的旧社区,这可是一项巨大的成就。
7.阶层差异不仅是在小家庭中得以展现,小家庭与他们乡下有田的亲戚之间同样存在阶级差距,甚至克里奥与男友在操练场的争执也有涉及。
8. 《罗马》不能失去它通过画面与声效叙事的电影语言。当你在影院观看的时候,它会达到最有感染力的气氛效果。含蓄却精最准。
9.一切都是循环往复。这就是为什么Pepe会回忆他经历的不同阶层与职业的过往生活。生活也好,家庭团聚也好,爱情也好,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们只能在海边短暂的因孤独相拥。
10. 最后的画面与开场完美押韵。又一次出现大地与天空。只有克里奥能在二者之间转换。只有她拥有这份优雅。我们在电影开头时低头俯视地面,我们在结束时刻抬头仰望天空,只是掠过的飞机依然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