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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做一尾鱼吧

2019-04-18二又

中学生百科·悦青春 2019年2期
关键词:面容校服自卑

二又

前几天收拾旧书,意外从两本书的夹缝中看到了我的初中毕业照。

蓊郁的松树是背景,蓝黑色的校服是底色,我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右侧,因为站得靠里,扇形的一角塌了下去,像是被挖掉奶油的蛋糕,让人失了品味的好心情。我之所以在快门闪动的前一秒往内侧移了一小步是因为不想露出我的鞋——一双被认证过的盗版鞋。

照片的背面,是来自十五岁的笔迹:做一尾鱼,是我十五岁的终极梦想。

青涩又懵懂的年纪,自尊心是最无关紧要又最致命的东西。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当初的窘迫,窗外灼热的光线泼在我的脸上,像是一记热辣的耳光。

“是假的吧?标志图好像都不一样。”

“颜色也有区别。不是说高仿一比一还原吗?怎么劣质到这种程度?”

我成了“大家一起来找茬”的范本,那些兴致勃勃的讨论不断发酵。过去的一切全被抹杀,从那双低劣到滑稽的盗版鞋被公开“处刑”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贪慕虚荣的代表人物。

那样贫瘠又荒芜的年纪。蓝灰色的校服把人罩得像一枚超大号尘埃,封闭又无趣的学习生活比食堂的饭菜还要寡淡,“盗版鞋事件”像是溅进油锅的水星,让舆论沸腾。

那双妈妈以超低折扣价买到的“名牌”鞋被我彻底晾了起来,连同我被打击得七零八落的自尊心一起。我自以为高明地做出刀枪不入的姿态,可是每逢独处,自卑与委屈便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贫穷也成了衡量一个人的重要尺度和标杆。面对孤立与嘲讽,我孤立无援。

如果我是一尾鱼就好了。鱼没有脚,不用穿鞋,我就不会因为穿了盗版鞋被同学耻笑。把困窘藏在全校统一的制服里,我就能过普通的生活。

我不想做明眸善睐的妙人,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不受排挤,不被嘲笑,有一两个朋友,能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是于我而言,那已经是极限。

每天下午的广播时间让我的狼狈进入短暂的休整期。我熟练地挑出自己喜欢的音乐,在一堆杂乱的来稿中选出心仪的作品。光线透过玻璃在惨白的墙上留下模糊的棱角,我看到自己泛着毛边的影子,像一尾鱼。

年少的窘迫在人群中显得落寞,在独处时又变得多余。从广播室的窗子往外看,所有人都成了被掩去面容的灰黑色的斑点,零散又杂乱,唯独不远处为了话剧表演背稿的少年成了最耀眼的存在。

隔着一堵厚实的墙。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旁观。播放音乐的间隙,打开窗子,就能隐约听到少年温润的声音,流畅的独自被风扭曲成不连贯的句子,磕磕绊绊,像是嘈杂的鼓点,却又神奇地让我平静下来。

少年褪去了陌生人的标签,成为一个具象的符号,承载了我所有的情感,单向的,一厢情愿的,暗自欢喜的。

班上正流行收集,无论是集到好看的邮票还是买到限量版的服饰,都能掀起大范围的歆羡。小A曾笑着问我的收集癖好,我面无表情地告诉她,我不喜欢收集东西,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很无聊。

长期绷紧的弦终于发作,那些暗地里滋生的情绪爆发,我终于体会到了扭曲的快感,畅快又可怜。

我曾无意中听到别人对我的评价——“性格孤僻,不好相处。”“那么虚荣,也不知道每天骄傲个什么劲儿。”我推开卫生间的门,不出意外地看到两张表情滑稽的脸,她们杲杲地站着,脸涨得通红,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明明我才是最无辜的一个,她们却表现得像受害者。

很久以后,我把这段经历当成笑话讲给很好的朋友听,朋友沉默了一会,问我:“很辛苦吧?那段时间,很辛苦吧?”莫名其妙地,十五岁都没落下的眼泪,时隔多年才终于有了归处。很辛苦,那段时间,真的太辛苦了。

伤痕累累的自尊心被一再践踏,因为太在乎所以不得不做出什么都不在乎的姿态。因为曾被流言裹挟过,所以但凡听到窃窃私语都会不自觉地往自己的身上套,每次听到别人的嗤笑,都要下意识地思考那嗤笑是不是针对我。

我像是被扼住了咽喉。所有的流言蜚语都逼迫着我不能放松。只有下午,广播室里短暂几十分钟,我是自由的,是惬意的。

年少的情感太过复杂,明媚与阴暗交织,爆发与沉寂并存。如果我是一尾鱼就好了,鱼有着相似的长相,哪怕酝酿了一腔冷语,一开口也只会吐出泡泡。可我不是鱼。那些嘲讽与愤懑仍旧存在,像是明艳的伤口,不断提醒我没有忘却的可能。

无处安放的情绪只能以那个无辜的少年当作依托。速写本上有雨后被绿枝和花海捧在手心里灰败的凉亭,有下午被光线穿透但仍旧透着凄清的回廊,有无数少年的背影和侧颜,流畅的线条,单调的色彩。

每天下午,总是他先来,广播结束后,也是他率先离开。我偶尔会在少年走后去他待的地方站一站。四周是青草毛茸茸的香气,头顶是形状各异的叶,层层铺开,像是古老的图腾。往操场的方向看,能看到面容模糊的男生在篮球场飞奔;往广播室看,能看到被爬山虎覆盖的高墙,隔着反光的玻璃,广播室的内部,什么都看不见。

少年无意中成了我的风景,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是我在冷言冷语中难得的糖分。可是后来,糖罐被打翻,那些被藏在深处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成了光天化日下的“处刑”。

先是我的速写本被人围观,紧接着,拓在本子上的少年被揪了出来。

“做梦吧?居然是他。”

“他吗?那简直太可怜了。”

告别了厌恶,我终于迎来了初中时代的第二个阶段——怜悯。

从别人眸子中映照出来的情绪,让我彻底把自己看轻。你看啊,我就是这样失败,除了孤僻,还有不自量力,甚至连我自己都可怜我自己。

再去广播室,从未注意过我的少年特地向我打了个招呼。他拥有精致的眉眼,笑痕在他的脸上荡开,是我不敢画出来的那种好看。

“你的画我看了。”少年皱了眉头说,“他们都说你画的是我,可我觉得我没有你画上的人好看。”

明明是显而易见的拒绝。可是他说出的话却那么漂亮。他说:“以后不要画了。”

我仍記得少年轻巧的语气,像谈论天气股普通。我像是跌入深不见底的潭中,只觉得自己一直下坠却始终踩不到底。过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淡淡地“嗯”了一声。

原来,一个人失败起来,连喜欢都是错误的。兵荒马乱的初中是涩的,是苦的,是小心翼翼的自卑,是独自舔舐伤口的悲苦。情绪被无限放大,再小的难过都成了天大的痛处。

再后来,我进入了新学校,结识了很多的朋友。我仍旧会在超市的打折区流连,会为了用一罐酸奶的价格买两罐牛奶而放弃我喜欢的口味。只是我不会再拒绝朋友的邀约。不会因为窘迫而做出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神态。曾经扎在我身上的利刺已经拔出,我开始学着释怀,以一种更加轻盈的心情看待。

十五岁的少女仍旧会在我的睡梦中流连。她穿着灰扑扑的校服,面容也不怎么好看,她总是说要做一尾鱼。置身深海的鱼,烦扰被海水稀释,所有了不得的大事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

那就做一尾鱼吧,不因为自卑而敏感,不因为敏感而逞强,寻求内心的安稳,成长为一个被温柔裹挟的人。

编辑/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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