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摩天轮
2019-04-18滑艺
滑艺
1
如果你的母亲拥有令人惊叹的美丽和横溢的才华,并且还有智慧的头脑能获取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果你曾穿上过最美的连衣裙,弹奏过高级的钢琴,去过高档的商场,你会不会觉得十分骄傲?会不会觉得幸福之光将你层层笼罩?
如果你相貌平平,身无长物,你的母亲曾消失很多年,她很少照顾你,关心你的感受,甚至嫌弃、误解和冷淡你,任你如浮萍般在世间沉浮飘荡,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已被世界遗弃?会不会觉得生活暗淡无光,前途不明?
你一定会认为以上这两种人是世界的赤道和极地,毫无关系,永不相连,但我要告诉你,这两种人完全可以合二为一,作为一个人所有的经历,带给她无尽的伤痛和难以抚平的伤痕。
这个人,就是我。
2
我的母亲是美的,因为她,让我在懵懂的孩童时期便知道了美丽的重要性——美丽会获得别人的赞美,美丽的人也可以拥有更多的运气。
因为母亲的美丽,反衬出我的丑陋,即使我还是个本应该可爱的孩子。眯眯眼、塌鼻粱和扇风耳时刻告诉他人,这是个不怎么好看的孩子,以后也不会成为一个好看的少女。
“你今天打扮这么漂亮干啥去呀?哟。你闺女?嗯,长得像她爸吧?哈哈,没事,女大十八变嘛……”每次母亲牵着我和熟人偶遇,人家大多会说诸如此类的话。
我不好看,我美丽的母亲一定比别人更加了解这一点,也更加为自己的优秀基因没有遗传在我身上而痛心疾首。我还依稀记得母亲为了打扮我,给我买来公主裙。往我稀疏的頭发上别了花花绿绿的发卡,每次出门都要用口红给我涂上红嘴唇,再往眉心处点个红点。
但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远远看去,我更像个从马戏团出来的小丑。“丑人多作怪”放在我身上再适用不过。
既然外貌上无法提高,她就下决心从气质上培养我。她不顾家里其他人的反对,买来一架几万元的钢琴,从音乐学院请来有经验的老师,立志要把我培养成可以在黑白琴键上行云流水般奏出美妙音乐的艺术家。
与此同时,形体训练也必不可少,青少年宫的舞蹈班她也给我报了名。
母亲曾经能歌善舞。是小镇上飞出的金孔雀。当年她在舞台上曼妙的舞姿和动人的歌喉深深吸引了台下我的父亲,一个家境优渥的纨绔子弟。
但是事实又一次打击了她。不像有些人,外形上不占优势,可才华横溢,举世无双,我外表上的缺憾并没有在我的才艺上得到弥补。我五音不全。笨手笨脚,昂贵的钢琴在我手指下发出弹棉花的声音,令所有的老师都直摇头。
最后,那个音乐学院的老师自动请辞了。临走时,她很委婉地对母亲说,钢琴放在我家似乎有点大材小用,买个儿童电子琴经济实惠,也更适合给我玩。
从老师踏出我们家大门的一刻开始,母亲开始对我渐渐感到失望。她怀疑在医院生产时,隔壁床位那家人悄悄把我和她真正的孩子做了替换,但我和父亲一样的黑肤色和小眼睛又推翻了她的假设。她只能无奈地认下我这个亲生女儿。
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冷落。她再也没给我涂过红嘴唇、点过红点。那些漂亮的衣裙被束之高阁。当我过去想碰她梳妆台上挨挨挤挤堆满的化妆品时,她“啪”的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那么用力,没有感情。那一巴掌,把我和她的感情打出第一条裂痕。
直到成年,我依然讨厌化妆品,尤其看到口红,就禁不住心中颤抖,有种很隐秘的难过在心中翻涌。
她投入更多精力,一边打扮自己,一边武装自己。她学英语,因为她想出国。
爷爷去世后,父亲的家道迅速中落,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也在没了爷爷光环笼罩的世界上越走越吃力。不论父亲还是我,都成为母亲眼中毫无用处的拖累。
父亲和母亲成天像世仇一样吵得昏天暗地。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害怕地躲在柜子里,透过一个缝去看外面。但他们吵得太凶了。我只好把耳朵堵上,否则我幼小的心脏一定会因承受不住那些恶毒的语言而炸掉。
3
终于,家中安静下来,因为母亲走了。
生活不如意的父亲在母亲走后开始酗酒。我此时已经上小学,本该长身体的时候却因为没人照顾,顿顿吃方便面,以至于我闭着眼睛闻就能说出方便面的品牌和口味。
我在学校也备受老师的冷落和同学的欺凌,因为我又瘦又小,身上衣服没有人洗,总是油脂麻花,和我脏兮兮的小脸交相辉映。
我的同桌是个又白又壮实的女生,大眼睛圆脸,十分讨喜,学过舞蹈的她总是炫耀似的把一条肥肥的粗腿扳在头顶,引来大家的鼓掌。
同桌把桌子一分为二。我占三分之一。每当我的胳膊越过粉笔画的“三八线”,就会遭到她铅笔的猛戳,而我只好默默隐忍。
母亲走后的很多年里,我和父亲谁都没有主动提起过她。父亲在自暴自弃中成为一个被酒泡糟了的大胖子。他没有再婚,对外人他说是为了我,实际上我想,是没有什么女人看得上他。
在漫长的小学时光中。我学会了独处和忍耐。我没有朋友,书包里也经常被淘气的男生放进去虫子、垃圾之类的东西。虫子什么的我倒不怕,垃圾我也掏出来扔掉了,有的垃圾残留着可疑的汤汁粘在我的书本上,可过一会汤汁干成一片黄色污渍似乎也不再那么恶心。
但我很怕家长会,父亲的出现总是那么不体面,这加深了老师心中我的糟糕形象。虚弱的自尊心让我提醒他穿得干净得体一些,他却对我瞪着红红的双眼:“怎么,你也看不起你老子吗?”我只好闭嘴。他对我的成绩不闻不问,老师也不再过多搭理我,反正我也不惹是生非,扰乱纪律。
4
一天放学回家,推开门的一刻我便感到空气中的异样。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家中的浊气中带着甜甜的香水味道。我愣在门口,一时间在想我是不是走错了家门。
“是丫丫回来了吧?”女人的声音宛若惊雷般在我头顶炸起,一个面孔雪白长发乌黑的女人从屋内向我逼近。
“是妈妈呀!想妈妈吗?”女人裙摆飘动,步伐款款,把保养得很好的手放在我肩头。刹那间,香水味把我紧紧包围。我想转身逃跑,却被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收拾东西跟你妈走吧。”父亲面无表情。
“收拾什么啊,啥都别带,妈都给你买新的。”她手上大大的钻戒晃得我睁不开眼。
她临走前留了些钱在桌上,父亲说什么也要还给她。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父亲,又环顾着屋子——房间除了日渐陈旧外和她走时并无两样。她的举动是无声地对父亲说:“你还假清高个什么,看你把日子过得……”
就这样,六年级时,我又重新回到了母亲身边,搬到了宽敞明亮、装修豪华的大房子里。我换上了名牌衣服,背着日本进口的书包,焕然一新地站在同学面前。所有人张大嘴,下巴都要掉了。
那确实是我人生中十分光明、扬眉吐气的美好时光,仿佛丑小鸭变白天鹅,灰姑娘穿上水晶鞋。
我突然被老师挑选成为学校团体操的成员,而且在前列。尽管我像只跛脚鸭,方向还总转反,但指导老师不厌其烦地指导和鼓励我。她笑容可掬,用儿童节目主持人的语音语调和我说话。
开学的家长会,我跟着气质高雅、珠光宝气的母亲走进校园,好多羡慕和嫉妒的眼光朝我们投来,有学生的,也有家长的。
但我看到了父亲,他站在离校门口不远的拐角处,还自作聪明地以为窄窄的电线杆能挡住他肥胖的身躯。他理了发,穿上白衬衫和牛仔裤,鞋子也擦得锃亮,只不过他看到母亲和我走进校门后,就独自离开。他头一次对我的家长会如此上心,却再没能有机会参加。
5
母女重逢的蜜月期是有限的,母亲在国外对我这个女儿所有的愧疚和想念都在她往我身上砸钱时淡去,当距离的朦胧美消失,她又重新开始对我感到不满。
她在带我参加聚会时堂而皇之地告诉大家。她这个女儿一点不像她,很不幸地没继承她的丝毫优点。我只好尴尬地坐在一旁在众人的哈哈大笑中跟着傻乐。
我吃相不佳。因为以前父亲从来没管过我。她在我吃得津津有味时,厌恶地放下筷子,说:“你可以不要发出那么大动静吗?我胃口都没了。”
渐渐地,我在她眼里变得毫无可取之处。我唯唯诺诺时会惹她厌烦,她嫌我没一点骨气,像个受气小媳妇;我顶撞她时又让她气急败坏,从而指着我鼻子骂我白眼狼。
“真不该接你过来,你就该和你爹一起烂在那里。”
我稍微显出的那么点少女的活泼劲儿,在她的无情打压下火苗般熄灭了。我恢复了曾经的邋里邋遢、垂头丧气和对万事漠不关心的态度。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心无旁骛地学习使得成绩名列前茅,还可以读很多书,再把心中的想法写在纸上。我想试着往杂志上投稿,可我的稿子大多数吃了闭门羹。一位编辑诚恳地说我的思想有点消极,故事也大多晦涩,不太适合发在给青少年读的刊物上。
我努力做到写作时情感积极一些,但发现是徒劳。我自己本就陷入泥沼,怎么能写出充满阳光的内容呢?我放弃了投稿的想法,想写什么的时候就讲给日记本听。
我的沉默寡言和悄无声响依然让母亲感到厌烦。我在家中游走,母亲看到我,皱着眉头:“你怎么整天跟个幽灵似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就不能有点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我索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到万不得已不出去。
也许因为比较好的成绩,母亲对我没有彻底放弃,依然会带我去参加聚会。那种带着孩子参加的聚餐,少不得要提到孩子们的学习。母亲说出我的考试成绩时,桌上满是啧啧称赞声,纷纷向母亲讨要“教育经”。
“我总是给她宽松的环境,让她自由学习啦,哈哈。”母亲此时会得意地笑个不停,对我也温柔很多,给我夹海鲜到碗里。
6
我们班上转来位高个子男生,男生家在农村,以前在小县城里读书,后来城里做事的父母把他带了出来。我们这所有不少富家子弟的初中因为在做一项助学工程,就把他安排了进来。
男生叫赵东,黑黑瘦瘦的,有点儿驼背,初见给人感觉有些“土”,浑身上下的崭新行头散发着批发市场的劣质和廉价感。
人对同类的出现总是十分敏感,据说初次见面只用0.1秒,就能判断是否可以做朋友。
生活在角落中的我知道,赵东是我的同类,他也即将被排挤在离人群中心很远的边缘。和我为伴。其实在心里,我依然是当初跟着父亲过落魄生活的穷孩子,所以赵东的寒酸更加激发了我对他的亲近感。
我开始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当你戴上滤镜而不是有色眼镜去看一个人时。他的一切就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他很爱干净,哪怕衬衫已旧到发黄,依然干净平整。他的书桌上永远整洁有序,教科书包着牛皮纸书皮,没有一页纸折了角,里面的笔记工工整整。对了,别看他也寡言少语,普通话掺杂着口音,可他上课回答问题时永远答到点子上,声音洪亮,充满自信。
他的一切都和我这个被杂乱包围,未开口先自卑的人截然不同。他的吸引力日渐增加,我每天只有在教室里看到他才能心安,课堂上也认真听他回答问题时的每一个字。
我鼓起勇气在放学路上从背后赶上他并和他打招呼,感覺自己简直瞬间翻越了一座大山般辛苦。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人开口说话,还是个男同学,我很紧张,心跳加快。
我也忘了当时我们说了些什么,应该也就是学校里的琐碎,反正气氛很尴尬,总是一句话说完,接下来便是难堪的沉默。
之后,每次放学,我依然忍不住上前去搭话。为了和他多走一段路,我需要绕好大一圈回家。熟了之后。那种尴尬便被轻松所代替。他讲他以前在农村时的生活,讲猪从圈里跑出来,在路上乱拱被他制服的事,讲他和伙伴们偷了玉米放在田地里烤来吃,他甚至知道蚂蚱用火烧一烧非常香。
我从来没有这样有趣的生活经历。我身旁那些人一个个咋咋呼呼,赵东令他们显得那么苍白无聊、幼稚可笑。
赵东成为我生活中的一抹亮色,我头一次有了朋友,有了可以说话的人。现在我长大了,可以很平静地承认我当时每天都在想他,也会幻想和他回到农村看看,甚至想以后和他上同一所高中,考同一所大学。
但赵东在城市生活,也遭遇困境。比如班里的同学会嘲笑着模仿他的口音,从不碰他用过的东西,如果发作业时谁拿到了他的本子,都是一脸嫌弃的表情。他们最爱拿他穿的假名牌鞋说事,一双地摊上二十块钱买来的假名牌。够他们随时拿出来当笑柄。
我对同学们的做法感到愤怒,虽然赵东总淡然处之。
我攒下母亲给的零用钱买了双真正的名牌。想送给赵东当生日礼物。
为了打听到他的鞋号,我故意说:“你的脚看上去不算小,至少有43码吧?”
他不知道我的心思,笑笑说:“44码,小时候光着脚乱跑把脚板跑大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双鞋藏在床下,每天都算着距离赵东的生日还有多少天。我和他约好生日那天一起去游乐园,他说他从来没坐过摩天轮,我想等摩天轮到最高处时把那双鞋送给他。
还有一周,还有五天,还有三天……
可第二天就是赵东生日时,我放学回家,却看到母亲阴沉着脸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茶几上摆着那双昂贵的鞋。我一下子愣住,仿佛头上被人打了一闷棍。
不论我怎么解释,母亲都认定我早恋,至少是陷入单相思,而且是对一个农村来的、父母是民工的贫穷男孩。她把鞋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边发狠边哭诉:“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长得丑心思還不少,还学会拿家里的钱给人倒贴,真是不要脸。”
她在骂我“不要脸”时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我看着地上变了形的鞋,摸着火辣辣的脸,失声痛哭。我从来没有这么哭过,我心里仿佛积攒了深深的泥沼,怎么哭都哭不完。
赵东走了,学校把他转到了离城区很远的分校区。我知道,这事和母亲有关,但我除了拒绝和她再说话外无能为力。她断了我的零花钱,甚至午餐费都减半,导致我经常处在吃不饱的状态。但我从来不向她求饶。宁可下午在饥饿中煎熬。
7
我读大学后误打误撞进了文学社。给校刊写点儿文稿。鉴于以前的教训,我刻意隐藏了消极的情绪,只是让字里行间带着些悲伤。没想到反响竟然不错,有的还被其他刊物转载。写作为我打开一扇窗子,让我觉得人生似乎没那么黯淡。
看到了生活中的进步,我曾想再努力一把,修复和母亲的关系,便邀请她来我大学所在的城市玩。结果,我和她只在宾馆里住了一个晚上就吵得不可开交。我一气之下跑回宿舍住。她则打来电话指责我不懂事。
我们吵架的原因有点搞笑,母亲说,你看这个城市里这么多美女,你不觉得羞隗吗?
我说我觉得我挺好的,她就嫌恶地看着我浑身的肉——我们大学伙食不错,再加上没了高考的压力,我一学期胖了20斤。
她提出给我钱让我整整容,起码要割双眼皮再垫垫鼻粱。我拒绝了,我又不靠脸吃饭。
“你长得不好看,性格也这么古怪,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生存?想结婚都没人要。”她指责我的时候总是特别刻薄。我知道,她靠美丽和八面玲珑的社交能力取得了现在不错的成就,所以她想当然地认为我也应该具备这些特质,至少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但我有自己的人生。”
她情绪激动,说自己生了个冤家。她赶我走,我提上包离开房间,心想可能我还需要时间来证明我自己吧。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克服我的自卑、对社交的恐惧以及时不时爆发的对生活的失望。
也许我永远也别想在母亲骄傲的眼光中证明我自己,但那又怎样?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回学校时路过文化公园,这个城市最老牌的游乐场,刚建成时据说有着世界上第三高的摩天轮,吸引了无数人来乘坐。不过现在寒风萧瑟,遍地枯叶,这个东北的城市已进入初冬,文化公园也门可罗雀,人迹稀少,十分荒凉。
高高的摩天轮缓慢地旋转。为公园的生机做着最后的努力。它身上斑斑驳驳,早已没了当年的盛景。
我记得多年前曾和一个男孩约定,乘坐摩天轮,但没有如愿。其实我也没坐过摩天轮。在遇见他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那不妨现在弥补下这个遗憾。
伴随着微弱的吱呀声,摩天轮缓缓向上升,窗外的视野越来越开阔,有点像坐飞机。当摩天轮升到最高处时,整个城市展现在我眼前,这个时节的城市总是灰蒙蒙的没有色彩,远处一条暗色的江在雾气弥漫中隐隐约约……
时间静止了,世界上仿佛只剩我一个人,无比孤独。
编辑/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