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家的访客(中篇)
2019-04-18东君
东君
卡夫卡曾在他的《八本八开本笔记簿》中谈到一位来访的中国人。在这位身高一米八二的奥匈帝国作家的眼中,来访者的穿着打扮无疑有几分古怪,加之言语不通,见面之前照例会有一阵等待彼此可以适应的沉默。卡夫卡不清楚他为何会来造访,在他看来,中国人大约就像外星人一样神秘。卡夫卡的描写不免带几分夸张、幽默的成分:“我站了起来,从而撑直了巨大的身躯,我这身躯在这低矮的房间里每次都不可避免地把来访客吓得够戗,接着便向门口走去。果然,这个中国人一看见我,就赶紧往外溜。我仅仅追到过道里,就拽住了他,我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丝绸腰带,把他拽进我的屋里来……”这件事后来又被卡夫卡铺衍成一篇短文《中国人来访》。文中他除了把中国访客(一名既瘦且小的学者)的外貌略略描述了一番,并没有告诉我们他是谁,彼此都谈了些什么。
巧的是,跟卡夫卡有过交情的威尔弗先生在他的日记里也曾就此记了一笔。那天上午,汉学家威尔弗从教堂回来,便在客厅里接待了这位游学欧洲不到一年,却喜欢到处拜访地方名流的中国学者。这番会面,是经人介绍的,彼此间的会话用的自然是中国话。我叫杨补之,那位中国学者介绍自己时,顺便递上了一份个人简历(前面还缀有若干头衔)。寒暄间,威尔弗的小儿子溜了进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脑后拖着一根辫子的中国人,然后俯下身来,摸了摸他的白底黑面布鞋说,不是小脚。杨补之似乎猜得到这话的意思,就说,我们中国的男子是不裹脚的。威尔弗微微一笑,就把小儿子与猫一并赶到外面的小花园,把杨补之带到二楼的书房,跟他聊了开来。让威尔弗微微吃惊的是,这位中国学者居然也喝咖啡,也懂一点英文。威尔弗听说杨补之在天津做过幕僚,就告诉他,自己在那座城市做过三年的寓公,也是在那里学会了汉语、古琴、围棋、水墨画,回到欧洲后,主要从事翻译,兼及语言修辞学的研究。二人聊到中午时分,威尔弗留饭,之后,又带着杨补之去拜访一位小说家。小说家不是别人,正是弗兰兹·卡夫卡先生。我们现在通过威尔弗日记大致可以知道:威尔弗与卡夫卡同为犹太人,恰好也住在布拉格城堡附近的一条小巷;他很早就认识这位以寒鸦作为店徽的布拉格商人的儿子,并且跟他聊过中国的老子、长城和丝绸。那天,卡夫卡与中国访客交谈时,威尔弗先生就在一边充当翻译。
一百多年后,当我与威尔弗的后人见面时,他把高祖日记中的这段记载指给我看,然后就赠给我一本德文版的中国诗集。一位结伴同行的翻译家朋友随口把书名译为《俊友集》,我觉得不失雅切。曾问威尔弗的后人,原书是否还在?他说,原书是手抄本,上世纪六十年代,他父亲访华期间作为礼物送给北京一位学者,后来那位学者不能幸免地卷入一场政治风波,家里的藏书都被人一车一车拉出去烧掉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父亲以老朋友的身份再次拜会那位年事已高的学者时,顺便问起了当年馈赠的《俊友集》。学者说,那本书的命运跟别的书一样,都接受了火刑。
一百多年前,一位叫杨补之的中国学者把一部手抄本《俊友集》送给了威尔弗先生。威尔弗先生一直想着手翻译此书,其间二人曾多次通信。威尔弗是用钢笔写信,而杨补之依旧是用毛笔(威尔弗曾赠他一支钢笔,但杨补之称自己不会使用钢笔)。若干年后,威尔弗跟学生合作,把书中的全部诗作和那些发生在东半球的故事译成德文,俾得流传。至于原文如何,我们至今已经无从考证了。书中写到了九位晚明以来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后面还附录了每个人的诗作。杨补之在跋文中说,给人写小传,循例是要写明字号、籍贯、履历(包括功名、官职)、著述之类,但在这部书中,大部分诗人都是平民出身,没有功名,也没有一官半职。杨补之又说,他读过历朝诗集、诗选数千部,很多诗人都是当过官的,好像没当过官就不算是诗人了。事实上,有些人的诗之所以传世,仅仅是有赖于这种特殊身份,与诗本身无关。与之相反的一种现象是:有些平民诗人,虽然有着可与唐人比肩的诗才,但在世的时候只是被少数人所赏识,死后身魂两丧,更是无人记念了。杨补之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人的诗作公之于世,垂之久远。这些人虽然与他不是同代人,但他说自己每每读他们的作品,就感觉是与老友晤谈。书名叫《俊友集》,就有这个意思。
两位翻译《俊友集》的德国人在后记中说,如果记忆像古希腊人所说的那样是一种“向上觉醒”,那么遗忘就意味着“向下堕落”。中国民间那些最优秀的诗人遭人遗忘之后,杨补之先生所做的事就是像从海底打捞沉船那样,搜寻整理他们的作品。
若干年后,我的翻译家朋友把德文版《俊友集》翻译成中文。翻译家朋友发现:这部书其实是由杨补之、威尔弗及其学生共同完成的。杨补之完成了编注诗歌、撰写小传的部分,威尔弗作为一名汉学家完成了点评的部分,而威尔弗的学生则在翻译的过程中又添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比如这样一句诗“一只手和另一只手交换信物时,一颗星的移动似乎已有所暗示”很有可能是从“物换星移”这个中国成语中衍生出来的),但那些臆改、误读的成分反倒使这部书充满了奇趣。翻译家朋友明知书中存有谬误,仍然照译不误。因此,这是一部由理解与误解构成的书。书中录有诗七百七十七首,因为无法找到原诗比对,因此他也只能用白话文翻译出来。此处我就把这些平民诗人的行传照录如下(诗略)。
沈渔,字伯溪。家住嘉兴府石臼漾边上。三间瓦房一例白墙,有花有树环绕。除了桂花,还有两株三百年的老梅,枝干如铁,腊月著花。沈渔的书房便在梅边,因此就叫“梅边小筑”。沈渔没打过鱼,延续的是祖上那种亦耕亦读的生活方式——种田养猪之余,能吟点诗。他的诗极少用典,多用口语,偶尔也夹杂一些方言,显得活泼生辣。他最重要的一本诗集是《石臼漾集》,写事状物,口吻清淡,近于白描,但日常生活的一些琐事经他一写,就带上烟火气。在他写作状态最好的时刻,他的诗曾接近过南方几位屈指可数的前辈诗人。
沈渔饮食有度,注重养生,年过半百,看上去仍然像个三十多岁的俊朗男子。他的脸虽说很光润,但他生平最郁闷的一件事就是脸上不长胡子。因此,有位画师在他五十大寿那天给他画肖像时,特意给他添上了几笔胡须。因为高度近视,他平素几乎不出州府,至多也是绕着石臼漾走上几圈。这是他向往的一种生活:蓬蓬花树,孤鸿往来,人影在地,酒杯在手,老伴最好是別跟在后面唠叨。沈渔平常总是低着头、散着双手走路,只有别人跟他打招呼时,他才会猛地抬起头来,先是“啊”一声,继而立定,拱手相唤,无论男女贫富,他都一律磬折身子,极尽礼数。这种“相唤”的古风,之前在石臼漾一带是不曾有过的,人们觉得别致,也就学会了。每回有人在路上遇见沈渔,也都会毕恭毕敬地相唤:啊,我家先生出来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