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龟的必修课
2019-04-17沈方
沈方
在谈论赵俊的诗之前,有必要先来读一首他的诗《鳄龟》:“星期天,教堂的钟声并没有渗入/纸浆废水的流动。制作圣经纸张的人/仍徘徊在阔叶林的边缘,他倚靠在/乔木叶脉的末尾,在鳄龟必经之路/来自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它,并没有/等到一堂救赎的必修课。只有人才会/悔罪并哭泣……”按照中国传统习俗,天干地支纪年历法的十二地支对应于十二种动物,即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而人的出生年份所属地支对应的动物,称之为人的属相,形成十二生肖系统。至于这一系统,究竟是与人的性格乃至命运息息相关,还是仅具有象征意义,无法实证,只可意会,或许对人的为人处世方式多少有一些类似自我暗示的影响。赵俊这首诗观照的鳄龟,对于十二生肖系统而言,则完全是一个异端,它来自北美洲,据说是现存最古老的爬行动物,体型大且攻击性强。诗中的鳄龟这个意象,似乎也在暗示西方文明随着西风东渐给中国文化带来的影响及互相之间的冲突,而且,鳄龟象征的西方文明又是不得不面对并吸收、消化、融合的存在,至少已经成为我们生存状态的一部分。那么,对于诗人赵俊而言,鳄龟这个意象是否犹如十二生肖,同样存在自我暗示性质的关联?换言之,赵俊诗歌的精神气象、语言风格是否对应于鳄龟这个意象,表现出观念上的异质化和攻击性?这是我们观察、谈论赵俊诗歌的前提,也是诗歌重新打量世界、命名万物的本质所在,更是一个诗人应有的艺术勇气。
不管人类生命中有无地球生物演化的歷史痕迹残留,有无各种动物特征的遗传基因投射,人类的思想意识倒是时常不自觉地将人与动物作比较和想象。钱钟书说:“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等属于狐狸型,但丁、易卜生、陀思妥也夫斯基等属于刺猬型,而托尔斯泰是天生的狐狸,却一心要作刺猬。”以钱钟书的分类法论诗,诗人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狐狸,多才多艺,另一种是刺猬,只会一套看家本领。然而狐狸与刺猬之分,只是诗人存在方式的一个侧面,既不能涵盖诗人千差万别的个性特征,更不足以表述诗歌的精神气象和语言风格的差异化存在。每个成熟的诗人都有清晰的、独一无二的自家面目,从而反映诗人的人生轨迹和生命状态,其数量和种类,远远不止十二生肖之分。像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那样从审美角度作诗学观察,概括出二十四种诗歌风格,也难以准确指认诗人的独特个性。
明代徐祯卿《谈艺录》说:“诗之词气,虽由政教,然支分条布,略有径庭。良由人士品殊,艺随迁易。故宗工巨匠,词淳气平;豪贤硕侠,辞雄气武;迁臣孽子,辞厉气促;逸民遗老,辞玄气沉;贤良文学,辞雅气俊;辅臣弼士,辞尊气严;阉僮壶女,辞弱气柔;媚夫幸士,辞靡气荡;荒才娇丽,辞淫气伤。”简言之,就是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诗。虽然现代社会的各个阶层不像古代的社会阶层具有稳定性,现代的社会分工也不能扼杀现代人的职业选择和自由迁徙,要以社会身份来辨认诗人几乎不可能,但我们可以通过诗人的精神气象理解他的阅历和为人处世方式,并辨认他的个性。譬如赵俊《诗的闸门》这首诗:“他获得了新的启示录。在号角/吹响之前,大异象已经开始显现/沉湎于镜子的少年,不用在/梳妆台上放上圣器。诗句/让他成为狮子、牛犊,成为/脸面像人的人,成为飞鹰/他们都长着六个翅膀/在永恒的词语里被全然救赎……”在诗中,他的诗歌态度和风格取向显而易见。诗的闸门打开后,他并未沉浸于内向的反思、顿悟,而是扫描周围世界,从事物中吸取力量,以重建诗的自身形象,在救赎中获得新生命。
余英时在《历史研究要恢复“人”的尊严》一文中说:“学历史的好处不是光看历史教训,历史教训也是很少人接受,前面犯多少错误,到后面还是继续。因为人性就是大权在握或利益在手,但难以舍弃,权力和利益的关口,有人过得去,也有人过不去。所以我认为读历史的最大好处是使我们懂得人性。”中国的古人论诗同样注重人性,主张知人论世,读诗的最大好处与学历史一样,也可使我们懂得人性。《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宋代朱熹说:“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因此,《鳄龟》这首诗中的鳄龟意象作为一个切入点,或许有助于把握、理解赵俊诗歌的精神气象,而对于诗人本身来说,一个意象的潜在意义可能如影随形,贯穿始终,成为一生的必修课。
首先来观察赵俊诗歌意象的摄取、重建,及互相映射的异质化。《鱼缸启示录》这首诗借鱼缸里的两条鱼隐喻现代人远离自然的困境,“两条鱼在吞噬自己的骨肉/那粘附在水草上的小生命/在幽暗的会议室里,它们/走完生命的历程。没有怨言/也没有用眼睛里怜悯的灯火/去点燃求饶的信号。在水中/消弭的伦理,将它们推入/永恒的黑暗。在希望之门上/吹出自己的符咒。被禁锢的/灵魂,终于俯伏于命运的安排……”赵俊将鱼缸与办公室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拆开并进行重构,用“箴言书”“符号”“照片”“视频”“蓝本”等意象覆盖鱼缸世界,由此建立新的语境和意义,将视角从现实的神秘转移到神秘的现实中。即使像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样的传统故事,在赵俊的诗中也全无原有的凄美柔情,而是以审视的目光表现出冷静的质疑,撤走了故事与现实生活的边界。《梁祝新篇》:“化蝶那天的风速。让人确信/家一定在东南沿海。吃惊的台风/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途经此地的英台,已做好/成为人妇的准备。只想在出嫁前/再看看和她分一杯水的同学/风暴造成的泥石流,让她塌陷/而编撰者们早就掌握了美化的利器……”但是,赵俊的诗歌意象并非是修辞的运用,与其说是修辞方法,不如说是观念碰撞、冲击的产物,使得意象的异质化突破诗学上的陌生化要求,成就世界观的诗学突变,因而赵俊的诗歌语言也不时表现出“横空盘硬语”的气势。
希尼《诗歌的纠正》一文说:“诗人总的来说比较关注去激发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读者的感觉,唤起可能的或渴望的甚或可想象的事物。华莱士·史蒂文斯说,诗歌的高贵在于它‘是一种内在的暴力,为我们防御外在的暴力。这是想象力在反抗现实的压力。”就方法论而言,赵俊的诗实践了史蒂文斯的“内在的暴力”。面对平庸人生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生态,赵俊的诗就像突然闯入鱼缸的外来物种——鳄龟,既是异端,又不乏攻击性,无论从警示或自我警戒角度看,皆给诗的无目的性注入了合乎目的之整合。譬如《意淫江南》这首诗:“为何你们炮制的江南诗句/都如此相似,像是情场老手/每次都会说的台词。当第一次/读到它们的时候,沐浴更衣/还有一缕烟,缥缈在螺旋纹般/被记忆镌刻的思念里。为何现在/比昙花掉落得更快。颓丧地进入/泥土的枯冢。”诗中对于庸俗的批判,无疑是一种冒犯和诗学挑战,超越了一般性的拒绝。
其次,赵俊的诗歌在题材处理上,呈现出鳄龟的咀嚼功力和足够的消化力。山水、城市、海洋、岛屿、人物和故事,都化作鳄龟的食物。从一系列的诗歌题目,即可对其涉及面之广略知一二:《送葬者》《淘碟时光》《摆渡》《福鼎海边竹屋》《莲心屿》《莫干山居图:桂花传奇》《灯塔》《电话亭》《深圳故事》。既有成长史的风火轮,又有社会学的搅拌机,现象学的显微镜在他的诗中可以转变为时间维度上的望远镜,似乎在有意识地制造一个错觉——世上固然有无数条道路,但每条都是“鳄龟必经之路”。赵俊诗歌给人的印象,绝非面壁修行者的独白,而是一个行者的风尘仆仆。不是山间清澈的小溪流,却是摧枯拉朽的泥石流的轰响。
在《摆渡》这首诗中,赵俊回顾了一个少年的成长史:“货车将你和父亲吞下,而巨型轮船将/货车吞下。那时候黄浦江浑浊的水依然/灌溉着“浪奔浪流”的歌词。一群海鸥/扇动着羽翼,在晨曦中俯冲进新鲜的视角/从山乡出走的少年,运送这么多竹纤维/“粘合建筑的伤口,让整个上海都变成嘉年华”/在江上被风吹拂的时候,你当时是否怀有/如此豪迈的呓语?还是处于“元”的蒙昧?/只有魔术般的汽笛,在提醒你靠岸的时刻/泥泞的浦东,沉浸在被整容的兴奋中/去掉自己的粗粝的线路,让人们为你描摹上/艳丽的红唇。毛竹的轰然倒地变成背景音”。虽然,难以判断“魔术般的汽笛”的提醒,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山乡出走的少年”,经由“摆渡”,已成长为一个诗人,而在他的源头仍然回响着家乡的声音,他的天赋来自对父亲的永久的记忆,《遗忘》这首诗中说:“到如今,他的声音也已依稀/像猛犸象在地球上最后的叫声/他的容貌,我需要借助/各个时期的相片,才得以拼凑/我将是这个世上最晚忘记他的人/等我的记忆里他完全湮灭/那时候他将真的死去”。这样的表达或许是在宣告,储存于记忆的悲欢越沉重,现实生活触发的诗歌越有弹性,反弹得越高。
木心说:“读希腊的诡辩家、诉讼演说家的遗文,只觉得声调铿锵,气宇轩昂……表陈的究竟是什么,那就不甚了了,清楚的是古时候雅典人身体很健好,古时候爱琴海天气很晴朗,海很蓝,天海间披白袍的男人走来走去,高声讲话:‘雅典人哪……开头总是这样的。”赵俊当然不是希腊人,但他的诸多诗歌作品却有希腊人一般的健好身体,诗中的语调也有铿锵的声调,气宇轩昂,譬如《灯塔》一诗:“这是一座有着普通叶绿素的灯塔/它的光合作用,只能滋养渔女/在夜晚来临之前,它宁静的姿态/被带进海岛日志,变成被忽略的插图/但你不得不对它脱下高贵的帽子/以贵族和骑士的方式,来确定/我们之间的盟约。你总要进入/黑夜的腹部。成为海洋巫术的受害者/当它变成光的脐带。将你从深色/诱惑中打捞……”甚至无须细究这首诗的指涉有何深意,任由意象随着语调的节奏漂流,诗歌犹如夜里的灯塔,自顾自向四周辐射光芒。
叶嘉莹这样评论曹植的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的人以‘情胜,有的人以‘感胜,有的人以‘思胜,也有的人以‘气胜。曹植早期的诗,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他的‘气。……这一类诗人在行為上往往任纵不羁,在作品中往往表现出很强的气势。读他们的诗,你还来不及考虑他说得到底有理无理,首先就被他那一股气势震慑住了。”总体而言,赵俊诗歌的精神气象和语言风格接近于以“气”胜,就像他诗中的鳄龟闯入鱼缸,搅动大片水域,不由分说将我们拖进他的语境,虽然尚无理由将《鳄龟》这首诗与曹植的《白马篇》相提并论,但我们有理由期待赵俊,写出属于他的《赠白马王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