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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神游

2019-04-17朱振国

野草 2019年2期
关键词:聂鲁达诗人

朱振国

黑岛不是岛,原是海边渺小的一个荒村,但确实黑,抬眼向滨海那头望去尽是黑鸦鸦的巨石,如一群数量庞大的黑熊匍伏在那里。距此不远倒真有一个小岛,黢黑如一座巨礁,寂然矗立在西太平洋上。这小荒村是由于一个特殊人物来此居住,并由他命名,从此遐迩闻名,这人就是197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智利诗人聂鲁达。

前一天晚上导游问我们:“你们知道聂鲁达吗?或者读过他的诗吗?”众人愕愕,嗫嚅还休。我犹豫了一下,接住了导游的目光:“我读过,但还是小学的时候,我买过他的一本诗集。”這有点奇葩,但似乎也赢得了同行们一哂之后的尊重,以后的旅途中,驾驶员后的第一座位成了我的专座,他们以为照顾一下十岁年纪能读天才诗人的诗集但又要晕车的家伙,应该是说得过去的。

从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出发至黑岛,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目测了一下地图,它刚好处在这个狭长的被称为“南美裙边”的国度中间,平行贯穿全境、同样狭长又霸气的安第斯山脉似乎想把它挤下海,但宽厚的无边无涯的太平洋则给它四千三百公里长的海岸线一个阔绰的铺垫。黑岛的景点分为两部分,一是诗人的故居,就是那幢造型别致看去有点臃肿的别墅,另一部分是他与第三任妻子的墓地。岛上阳光灿烂,高大的巨伞状的南洋杉衬着白云蓝天,展现骑士一般的洒脱风姿,被称为国花的风铃花装点在景点的花架上,尖着角的围栏上,花朵颜色艳丽,如一只只小巧的彩色铜铃。这片昔日的荒凉之地现在熙熙攘攘十分热闹,路边的小摊出售各式的纪念品,最多见的是复活节岛的半人石像,还有伸着笨拙大嘴看去有点头重脚轻的鹈鹕,用材有牛角,更多的是南美盛产的各种名贵木材,握在手里感觉十分温润与厚重。

参观故居要预约,现场还要排一会儿队,每天全世界有成百上千的聂粉慕名而来。导游捏着一把票,站在一旁与我们交谈,主人1939年在此购下半公顷地和一间小平房,一点一点接接拼拼地改造,最后把屋建成了这外观像巨船的模样。聂鲁达一生爱海,爱海的狂野及博大,这与他的性格相似,于是他亲海,喜欢临海而居,且以屋为船,可以抬头见海,登临露台,恰如上了舰船的甲板。他三次访问中国,当他得知中国翻译把他的名字译为聂鲁达,机灵的他指着繁体的聂字风趣地说:“不错,我有三只耳朵,第三只耳朵是专门用来倾听大海的声音。”这让我想起另一位中国的诗人海子的名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猜想,海子一定也爱海,并读过聂鲁达的诗,聂在《安排》这诗中就有“把我埋葬在黑岛/面朝着我熟悉的大海”这样的诗句。令人惋惜的是,阴郁的海子最后沉溺在自己绝望的死海里,告别了世界,聂鲁达如愿以偿,能在这自己亲手建造、精心布置的海景房写作,观海听海,直至死亡埋葬,伴着潮汐的喧腾,海浪的轻舞而长眠。

“你们都是从事报刊与文字工作的,来到这里应好好感受一下南美风情,也领略一下黑岛的浪漫。”善于煽情的导游中途作了一个美妙的节目预告,“等会中午我们用餐就是那一幢屋,‘喏不到100米,朝海的一面全都是落地大窗,可以像诗人那样,边吃海鲜餐,边观大海的美景。”

队伍慢慢收缩,轮到我们进屋了。参观安静而有序,各种肤色的人都有,人们挪着小步,显得虔诚而有教养。别墅内部有点局促,每道门造得很窄,只容一人通过,屋顶也很低,我一米八的个子伸手可触及那天花板,楼上的窗口也不大,我得探出半个身子去放眼看景,主人心仪的大海就在一箭之遥。南美属热带雨林气候,这里多的是木材,梁柱、门楣都是一根根漆成黄亮色的粗壮的圆木,楼梯、壁板、顶板裸着原木的纹路,显得粗犷而奢华。楼上一个储物间,我看到了多副马鞍,那些物件闪着暗沉的油亮,像是古董上的包浆,墙壁上还悬着马鞭、马刺、马蹬一类的配件,有点灰白,蒙着岁月的风尘,但仍都十分精实厚重。聂鲁达极富个性,房间的布置随意甚至有几分杂乱,到处堆着从世界各地收来的烟斗、面具、古典的剑、照相机、雕塑一类的玩意儿。聂鲁达又爱马,他收藏着一匹与真马大小的模型,南美的马比蒙古马要高大,我在阿根廷一个古农庄园里遛过一圈马,那马看上去特别威武、骏犷。聂鲁达的各个时期的照片挂在镜框里,我逐一看去,终于觉得其中一张似曾相识。

是我购得的诗集上的那一张?

不知什么原因,小时候家境贫寒的我,学前教育父母却给我享受了双重的优待,不仅读了当时市区最好的名叫“培童”的幼儿园,之后还去读了私塾,每天头顶着一把一不小心坐板会筷子似散架的小竹椅,去离家不远的方姓台门练描红纸,练珠算,读三字经、百家姓,我读小学几乎成了空转,时间多余便特别爱看闲书。那时家里刚装上电灯,一捏上书就不知放下,晚上用纸板套住灯泡,可以瞒着隔壁的母亲彻夜开夜车。我兄比我高四个年级,他的语文课本,还有借来的长篇小说都成了我抢看的对象。因为抢看,真如五柳先生所说,好读书不求甚解,碰上不识的字,读白字或干脆跳过去再说。读的有当时很红火的《烈火金刚》《青春之歌》之类的国内长篇,还有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一部分译本,其中一本较薄的《都尔的本堂神甫》,我两天功夫把它读完了。但读物常常脱空,没有书怎么办?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家废品收购店刚卖完几斤从废水泥墩里砸出来的钢筋,有一角七分的进账,看到屋角有一堆旧书刊,恳求守店的大叔回一点给我,他们同意了,但须以他们的卖出价计钱。这次淘宝除了半本缺页的《电影文学》,几本《中国青年》,还淘到了这本《聂鲁达诗选》。十岁的年龄自然读不懂洋诗人的激情澎湃抒写爱情的诗句,然而即使是一次生涩的邂逅,也会种下美妙的种子。

许多作家走上文学之路往往被诗诱惑,我也是。从废品店里陆续淘到的诗集还有《普希金文集》,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列宁》,皆为精装本,书脊漆皮已破裂脱落,一本半新的俄罗斯诗人湼克拉索夫的长诗《谁能在俄罗斯过上好日子》。没钱买书我动手抄,抄《唐诗三百首》,抄屈原《离骚》与《离骚今译》,抄冯至的十四行诗。小学时我已狂放和懵懂地写下了一本诗,自己誊抄在一本练习本上,命名为《春笋集》。我也读国内诗人贺敬之、臧克家的诗,特别喜欢“昂首东方,尾扫西方残云一片”这等大气磅礴的诗句。1972年我被借调至当时的地委机关报《新绍兴报》编副刊,我一试身手,发过两首诗作,一首《祖国的春天》,记得第一节是“我该用怎样的五彩巨笔/描绘你/祖国的春天?”另一首《共和国的星座》:“一颗星/还有四颗星/组成共和国的星座”,责编喝一声彩“可以发表,比来稿的诗要好嘛”,近水楼台先得了月。

观聂鲁达的照片,从一个英俊的帅哥变成了晚年满脸赘肉的秃头大叔,他喜欢戴一顶花格呢的双舌帽,这帽又被称为国际工人帽,压在脑门上颇有工运领袖的范儿。我突然想起,自己青年时也模仿过,凝眉蹙额作深思状,以工人作家自居,当时文艺界也曾一度时髦过这种帽子。我私下里以为,作家的像应该高冷,他们首先应该是严肃着脸思考着明天的思想者和对社会生活的干预者,和轻浮与浓艳不搭界。我曾用九宫格把鲁迅的头像以整张的铅画纸描下来,脸上涂了青色,供在柴房一角的书桌上方,心神向往,顶礼膜拜。

在南美几个国家,包括智利,印有南美革命英雄切·格瓦拉头像的文化衫随处可见,有人戏称,只要年轻人还穿衣服,那里就都有他。这位在玻利维亚丛林被政府军捕获并惨遭杀害的职业革命家,爱读聂鲁达的诗,《暮色中的偶像》使他成了聂的知音,堪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聂鲁达与切·格瓦拉的战友、古巴另一位大胡子的革命英雄卡斯特罗也是好友。至今,戴着一顶无檐帽,中间一颗红星,切·格瓦拉的形象仍是南美热血青年的崇拜偶像,无论左翼还是右翼的示威者,他的像都被高举着夹在人群中。我们这一代也曾被信仰的烈焰炙烤过,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夏伯阳》这类作品,常常会被其中的崇高、美好、甘于牺牲的悲壮而激动得血脉贲张,浑身颤栗,“文革”中表现的狂热绝不是矫情,我们觉得有幸与前辈一样站在时代的蒙马特高地上,为同一的信仰奋斗,感到光荣与骄傲。聂鲁达显然也是一位播火者,一位社会主义的斗士,曾被推荐为智利共产党的总统候选人,出任过多个国家的大使、总领事。他的诗,歌颂和赞美爱情是由衷的不衰的旋律,但更多的激情源自他是一位为自己国家的自由和信仰奋斗的战士,每一次国内国际的动荡与战乱,包括西班牙反对独裁者佛朗西斯科的内战,世界反法西斯的二战,他永远站在人民与正义一边,诗则是他反抗与斗争的手法之一。他的愛情诗深藏隐喻,但意向其实显而易见:“我的爱情啊/在最黑暗的今朝/也会脱颖出你的微笑/如果你突然望见/我的血洒在街头的石块上面/你笑吧,因为你的微笑/在我手中/将变成一把锋利的宝刀”。这首著名的《你的微笑》是为爱情而作?不,这是他以一腔热血为信仰为自由而歌。我讨嫌那些堆砌一些不着边际的看似美妙却没有逻辑与意象关联的所谓朦胧诗,故弄玄虚是掩饰贫乏与心术不正,嫌恶那些猥琐、阴暗、无病呻吟拼凑而成的句子,而那些经典的诗作,每一句明晰坚决,扣动人的心弦。真正的诗人,他有一颗赤诚的无畏之心,敢于反抗和抨击一切不公,永远站在被压迫被欺凌的低层人民的一边,他们不拘世俗、不计功利的浪漫,才是真正的高贵的浪漫。

晚年在皮诺切特政变上台后,被视为智利共产党左翼分子的聂鲁达,成了持不同政见的嫌疑者,同时代有不少前政要被证明死于独裁政权的谋杀,聂鲁达死于“前列腺癌”的说法也受到了质疑。但历史谜团中的草蛇灰线、刀斧烛影毕竟模糊,我倾向另一种说法,聂鲁达既非死于癌症,也非死于阴谋,而是死于悲伤。南美洲另一位伟大的作家马尔克斯也称:“他离去时,一定包含深深的失望。智利的社会主义道路是他一生的理想。”政治理想的破灭,信仰的重创,即使没有政敌暗使的毒剂,一个年逾古稀、已经衰老且沉疴纠缠的生命已不堪一击。但天才的诗人是不朽的,他的诗句像多彩的风铃花,蓝色的,金黄的,玫瑰色的,都开满他回声四起的祖国,和一切追求自由、平等与美妙爱情的角落。诺贝尔奖的授奖词这么评价他的诗歌:“具有自然力般的作用,复苏了一个大陆的命运与梦想”。

他应该死而无憾。

走出纪念馆回到院子里,我看见进口的队伍反而被拉长了,大车小车载来的游客络绎不绝。时间过去了半个世纪,看来那些曾经的理想主义者并没有被人忘记,一种神圣的信仰,依仗文化的传授,具有特殊的魅力,也具有持久的生命力。

站在聂鲁达的墓前,我的思绪有点凌乱,要读懂一位伟大的诗人是件不容易的事。我感谢他给了我一颗诗的种子,同时埋下了诗人隐藏在诗句中的纯粹和真诚的基因,点燃了理想的火焰。

聂鲁达的墓地也像一条大船,船头朝着大海,两侧竖着铁链。奇特之处是游人可以坐到墓碑后的石阶上,沐着南半球温和的阳光眺望大海,欣赏诗人在院子留下的帆形钟架,锈黄的船锚,谈笑风生,恍若坐上一艘游艇,可以尾随头上纷飞的海鸥与信天翁,由诗人掌舵一道出游。我也登“船”小憩,心里默念:大师,五十年前在地球的另一面有一个小男孩,用他细瘦的胳膊,砸呀砸呀从废水泥墩里砸出两小截J型的钢筋,以满手血泡的代价换取了您的一本诗集,他感受到了诗的美,文学的美,从此被蛊惑但终生不悔。

聂鲁达人生的主题词是诗和政治信仰,他用生命的彩线绣出了一幅双面绣:一面是他的社会民生,另一面是他的诗性情怀;一面是峻朗,一面是温情。“面朝着每一个布满皱纹的地方/我的双目在岩石和海浪中迷离/永别了”,这是诗人用诗句为自己作的最后的安排。站在黑岛上,你会感到诗魂的常青,浪漫的永恒,坐在他的船形墓地,是一次难以忘怀的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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