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
2019-04-17钱虹
钱虹
去年4月上旬,我赶赴浙江大学出席“世界华文文学区域关系与跨界发展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结束后,杭州钱镠文化研究会秘书长钱刚先生开车来浙大启真宾馆接上我,然后驱车去拜访杭州钱镠文化研究会会长钱法成老先生。
“清明时节雨纷纷”。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在雨中穿过杭城,别有一番风味。我默默地想着来杭州之前在网络上搜索到的对受访者的介绍:钱法成,男,笔名双戈,1932年6月25日出生,浙江嵊州人。著名剧作家、书法家。曾任浙江省文化厅厅长、浙江省文联副主席、省政协常委兼文卫体委员会常务副主任,现为浙江省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浙江省诗词学会会长,浙江省书法研究会会长。他长期从事戏曲剧本创作,与魏峨合作编剧的越剧《胭脂》、绍剧《于谦》曾荣获文化部一等奖、二等奖,婺剧《西施泪》、越剧《柳玉娘》荣获浙江省一等奖。戏曲电视连续剧《大义夫人》曾获全国“飞天奖”一等奖;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编写的越剧《貂蝉与吕布》获浙江省优秀剧本奖;京剧《南屏晚钟》获浙江省“改革之光”优秀剧本奖,电视连续剧《绍兴师爷》在1999年金鹰奖评奖中获优秀剧作奖;越剧《新龙凤锁》获杭州市特别奖。还主编出版了《中国越剧》一书。1991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魏峨双戈剧作选》,其中收有《胭脂》等10个剧目。
在车上,钱刚先生提醒我说:钱老生性淡泊,生活朴素,一切简单之极,至今仍居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广播电视局分配的职工宿舍的底楼,曾多次有人劝其搬到条件较好的居处,都被他婉拒了,只因旧居对门有一间可以泼墨挥毫、与书法为伴的工作室。踏进钱老家门,径直穿堂入室,便是他终日与此相伴的书法工作室,他自命为“不晚斋”。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常见的一户狭长的旧民居的底层房间,大约20平方米左右:靠近天井的稍大的房间内搁着一张两米多的长方形大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毛笔以及已完成或尚未完成的书法作品,迎面比较醒目的是一帧“闻鸡起舞”的横幅,正是钱老遒劲有力的手书,既是书法佳作,也可领悟主人自勉自励的警策。而外间的小房间,搁着一张方桌和几张方凳,空余处,几乎全让成摞的宣纸书画等占满了,要想自由腾挪一下,也比较困难。这就是钱老平日待客和休憩之处了。直觉告诉我:钱老平素的居住空间可谓“简陋”二字,令人自然地想到刘禹锡的《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意思是虽居陋室,但住此屋的人品德高尚就不简陋了,所以接下来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千古美谈。于是,在龙井茶散发的清香中,在我问他答的对话中,钱法成先生在当代戏剧、书法与诗词领域的人格魅力、艺术才华、历史功绩以及重大贡献,在我眼中逐渐清晰并立体化了。
戏痴如饮酒,历久仍香
首先,聊起的是钱老的戏剧人生。1932年6月25日,钱法成出生于嵊州(原嵊县)崇仁镇箝口村。父亲钱全华早年在家中务农,后在镇上开了一爿小杂货店,全家便从山区搬迁至镇上,母亲张杏仙幼年很苦,长大后嫁入钱家,生育了三男一女。他是钱家的长子,且出生时正值孝女曹娥的生日,也真是一种巧合。古诗中有“剡溪蕴异秀”,这“异秀”的不仅是山水,更是人杰和戏剧艺术:嵊州是全国第二大剧种——越剧的发源地。他出生前后,正是越剧流行之时。崇仁镇是嵊县的大市镇,镇上本就建有四五个古戏台,每逢庙会就会邀请一些戏班子来演出,热闹时,四五个剧团同时鸣锣开演,令人目不暇接。从童年至少年时期,钱法成几乎都是在浓郁的琴声戏韵中度过的,一颗美丽的戏曲种子便从儿时植入心中并发芽生根。自幼聪慧的他,耳濡目染,到了十四五岁,经琴师略加指点,竟无师自通,一手胡琴已拉得悠扬婉转,名声远扬。与此同时,他还迷上了书法与绘画,“小荷才露尖尖角”,便已显示出他日后在书画方面的艺术追求。
1948年,钱法成刚满16岁。他在嵊县中学初中毕业,先是报考“杭州国立艺专”,却因体检查出眼睛色盲而只得改报“省立湘湖乡村师范学校”,即被录取。越山剡水,钟灵毓秀。彼时“湘师”的校长正是著名的教育家金海观先生。他是浙江诸暨人,1918年考入南京高等师范学堂教育科,师从陶行知先生,1932年起任浙江省立湘湖乡村师范学校校长。他在主政“湘师”期间,积极推行陶行知先生教育理论,使“湘师”成为一所誉满全国的师范学校,有“浙江晓庄”之美誉。钱法成入“湘师”后,如鱼得水,不仅打下了扎实的文化知识基础,而且艺术才华也得到了尽情展示与发挥。在校期间,他参加校乐队和演出队,排演《白毛女》(当时剧名为《年三十夜》)、《赤叶河》等民族新歌剧,并进行宣传演出。“湖畔画社”由他组织且担任社长,书画创作交流活动开展起来。他还积极参加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活动,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即共青团的前身),担任校团支部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他正式参加工作。195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一年后,他被选送到省委党校学习;学习结束被分配到省委宣传部报刊处工作。1955年2月,浙江省级机构调整,他所在的报刊处与新闻出版处一起转入省文化局。不久,他又被调入人事处负责党团工作。工作之余,或许是自幼痴迷于戏曲的爱好使然,只要一有空,他就去杭州各个剧场看戏。看来看去,饱受越剧、绍剧熏染的他,竟然慧眼独具地看出了昆曲这一濒临灭绝的剧种的艺术精髓与文化魅力。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日后竟会与昆曲《十五贯》结下不解之缘,并率领着浙江昆苏剧团赴京演出。
昆曲辛酸泪,道来话长
昆曲发源于江苏昆山一带,始称“水磨腔”,逶迤至今已有600余年的历史,被公認为“百戏之祖”。明、清两朝,昆曲曾达到其鼎盛时期,成为当时全国最重要的剧种,被誉为“盛世元音”。在长达数百年的传承、发展过程中,昆曲以其剧目丰富多彩、文辞典雅华丽、曲调隽永婉转、舞姿柔美绚烂、武艺高超卓绝、表演真切细腻等艺术特点,成为中国戏曲和民族文化的艺术瑰宝。它融诗、乐、歌、舞、戏于一体,既有诗的意境,又有画的风姿,在中国戏曲史、文学史、音乐史上,皆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2000年,中国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人类口述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但这已是后话。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那会儿,昆曲已是一片凋零。原来,清代中叶以后,由于昆曲经过长时间的繁盛之后,日渐失去原有的活力,开始走向衰微。昆曲的繁荣是与众多作家、学者的全力投入分不开的,待到汤显祖、李玉、洪昇、孔尚任等引领过时代思潮的知识精英消逝在历史的地平线以外,昆曲便无奈地陷入了停滞。在艺术上,昆曲细腻幽雅的特点也开始显露出远离大众欣赏趣味的一面,过分缓慢的演出节奏也让普通观众越来越难以接受,加上诸多地方戏曲在各地蓬勃兴起,如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调、二簧调,统称之乱弹,即所谓“花部”。18世纪后期的“花(地方戏)雅(昆曲)之争”,其结果以贺乾隆80寿辰,“徽班进京”,京腔皮黄等地方戏曲而取胜,昆曲逐渐退出主流舞台。之后清朝颁布解散宫廷昆曲戏班和禁止官员拥有家庭戏班的禁令,使宫廷昆曲戏班和家庭昆曲剧团不复存在,文人和绅士阶层与昆曲的密切联系遭到了致命的破坏,昆曲失去了最重要的社会基础,陷于衰落之中。清末民初,更入末路。
民国初年,苏州最后一个昆曲班子——已创办两百多年的“文福班”解散。为了挽救昆曲,1921年,张紫东、贝晋眉、徐镜清、俞粟庐、徐凌云、俞振飞、吴梅、孙咏雪等人共同筹划,在上海实业家穆藕初(1876-1943)鼎力支持下,买下苏州西大营门的五亩园,创办了“昆曲传习所”。聘请沈月泉、沈斌泉、吴义生、沈彩金、尤彩云、施桂林等“文福班”艺人为师,招收了50多名学生。这批学生一年后分行当,取艺名,艺名都有一个“传”字,小生“斜王旁”,如顾传玠、赵传珺、周传瑛;旦角“草字头”,如朱传茗、姚传芗;丑角“水字旁”,如王传淞、华传浩,周传沧;末角、老外和净角则为“金字旁”,如郑传鉴、施传镇、包传铎、沈传锟、周传铮、薛传钢等。这批学员学戏三年,实践演出两年,1926年正式毕业时,学会昆曲700多折戏。之后,以“传”字辈青年演员组成名为“新乐府”昆曲班,由俞振飞任艺术顾问,在上海、苏州等地演出多场。1930年,班子内起了分化和纠纷,“传字辈”演员不满领班严惠予、陶希泉大量抽成,盘剥演员收入等行径,主要小生顾传玠因演员待遇差而离班,其他演员与领班的冲突更甚,导致一批演员离开另组“共和班”。他们苦心筹款,每人一股,改成“共和制”合作戏班,于1931年9月回沪后更名为“仙霓社”,在上海、苏州、南京、无锡及杭、嘉、湖等地继续演出。1936年,为“仙霓社”劳累过度的老生施传镇死于伤寒,年仅26岁。
1937年8月13日淞沪战事爆发,日本侵略军炮轰上海,演职员们多年辛苦积攒的戏装行头全部毁于炮火。大家抱头痛哭,为保存国粹而奋斗十多年的“仙霓社”在绝望中解散。剧社解散后,主演之一的赵传珺贫病交迫,冻饿而死于上海马路旁。年仅24岁的周传瑛几次在黄浦江边徘徊,想投江自尽。名丑王传淞则在马路边摆卖地栗糕为生。“仙霓社”遭难时,上海有个“国风苏滩社”。“国风”原名“国凤”,取班主朱国梁的“国”,女演员张凤云的“凤”字为名。后听从上海《新闻报》严独鹤先生的建议,遂改成颇有文化内涵的“国风”。班主朱国梁是宁波人,近视眼,是个落魄文人,他爱表演,能编写,且有侠义之风。他出面动员摆地摊的王传淞加入“国风”,既教表演,又兼演出。王传淞又动员落难的师弟周传瑛入社。后来龚祥甫、包传铎、周传铮也入社,演出从坐唱发展为舞台表演,苏滩中夹唱昆曲,或昆曲夹唱苏滩,称为苏昆。当时被戏称为“馄饨、面条两下锅”。
好不容易熬到了1949年,“国风”苏昆戏班的艺人饿着肚子躲在浙江嘉善的一座破庙里迎来了解放。解放军动员他们出来演出。从前唱戏的伶人一向怕演出时“弹压席”,在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的氛围中唱戏,心里充满恐惧。而眼前的军人却不一样,主动关心起他们的“吃饭问题”来,他们感到世道变了。1951年5月5日,当时的政务院总理周恩来签发了《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简称“五五指示”,其中心内容是三改:“改戏,改人,改制”。根据这一精神,浙江省及嘉兴地区文化局将民营“国风”苏昆剧社,纳入了民办公助。环境虽有了些改善,但艺人的生活仍很艰难:观众少,收入差,食宿仍无保证。但在这样的艰难时刻,他们却干了两件大事:
首先,为纪念我国著名剧作家洪昇(1645-1704)逝世250周年,1954年,“国风”苏昆剧社来杭州“闯码头”。他们在杭州的演出,也正好是浙江省第一次文代会召开之际,根据浙江省图书馆馆长张宗祥先生(1882-1965)的建议,他们在胜利剧院演出了洪昇的名著《长生殿》。张宗祥先生曾是周传瑛、王传淞等人的老师,在他的支持下,他们演出了原著中《定情》《赐盒》《进果》《絮阁》《舞盘》《密誓》《小宴》《惊变》《埋玉》《骂贼》等十出戏,引起很大反响,提升了昆曲和苏昆剧团在广大观众心目中的艺术地位。
其次,“国风”苏昆剧社又办了一件盛事。翌年,为欢迎昆曲泰斗俞振飞先生(时年55岁)及夫人黄蔓耘女士从香港归来,他们以“国风”全团力量为班底,广邀流散在全国南北各地的数十位昆曲名家,在杭州东坡剧院“大会师”,连演五日五夜优秀的昆曲折子戏,使广大观众大饱眼福和耳福,由此也培养了不少昆曲迷。时任浙江省文化局干部的钱法成即为其中之一。看完他们的精彩演出后,他真正领悟到了什么是中国戏曲的精美与国粹。
钱法成激动地向省委文教部副部长兼文化局局长黄源递交了请调报告(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向上级提出的请调报告),“要求调离省级机关,到这个民间剧团去工作”。当时,省级机关有不少人不理解他,觉得好端端的一位省级机关干部,为何要到一个“自身难保”的穷困民间剧团去?但请调报告得到了文化局局长黄源的理解与批准,这样他就如愿以偿地到“国风”苏昆剧团去报到了。当时,他25岁。到苏昆剧团后,他和“传字辈”“世字辈”昆曲艺术家及其他演职員一起排戏,共同生活,喝大碗茶,唠家常话,成为深受大家欢迎的年富力强的剧团指导员。
这年春天,时任文化部艺术局局长的田汉先生来杭州,在“国风”昆苏剧团团长兼导演周传瑛陪同下去看苏昆戏。周传瑛是苏州人,“昆曲研习所”的嫡传弟子之一,有着深厚的昆曲功底,但迫于生计,昆苏并团后他也是苏剧的台柱子。田汉听台上唱的并非正宗的昆曲,有点不伦不类,一会儿是典雅的昆腔,一会儿又是吴侬软语的滩簧小调。他就问:“这是什么戏?”周传瑛脱口而出:“这是荤(昆)素(苏)戏。”二人皆笑,但笑得有点尴尬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