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男爵(节选)
2019-04-17伊塔洛·卡尔维诺
伊塔洛·卡尔维诺
我的兄弟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一天是一七六七年六月十五日。我记得很清楚,事情好像就发生在今天一样。大家坐在翁布罗萨我家别墅的餐室里,几扇窗户都嵌满了花园里那棵高大的圣栎树的繁茂枝条。时间正当中午,我们全家人按照老规矩在这个时候坐到餐桌边,虽然那时从不习惯早起的法国宫廷传来的下午吃正餐的时尚已在贵族之中风行。我记得有风从海上吹来,树叶抖动。柯希莫说:“我说过不要,我就是不要!”他推开那盘蜗牛。他往常可从来没有闹得这么凶。
从描述中可知,这是一个重视传统、保守富庶的家庭。
在首席上端坐着我们的父亲,阿米尼奥·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男爵,他头上戴着路易十四式的垂至耳际的假长发,这像他的许多东西一样已经过时了。在我和我的兄弟中间坐着福施拉弗勒尔神父,我们家的食客和我们这些孩子的家庭教师。在我们对面坐着我们的母亲,女修道会会长科拉迪娜·迪·隆多,和我们的姐姐巴蒂斯塔,住家的修女。在桌子的另一头,与我们的父亲面对面坐着的是土耳其式着装的律师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骑士,我们家庄园的总管和水利工程师,而且他作为父亲的非婚生兄弟,是我们的亲叔叔。
和这样的人一起吃正餐,餐桌上的严肃气氛可想而知。
柯希莫满了十二岁,我八岁,我们刚被允许上父母的餐桌几个月。也就是说,我沾了我哥哥的光,随他一起提前升级,因为他们不想让我一个人单独在一边吃饭。我说沾光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无论对柯希莫还是对我来说,欢乐的日子结束了,我们怀念在我们自己小房间里的进餐,只有我们两个和福施拉弗勒尔神父。神父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干瘪老头,人们说他是冉森教派信徒,其实他是从故乡德菲纳托逃跑出来的,为了躲避宗教裁判所的审讯。但是,他那时常为众人所称道的古板性格,他对己对人的苛刻态度,不断地被他的冷漠的天性和与世无争的态度所代替,仿佛他茫然地眨动眼睛所做的长久的沉思默想只是使他进入了无边的痛苦和万念俱灰的境地。他将一切困难,哪怕是很微小的,都看成是他不想反抗的厄运的征兆。我们在神父陪伴下的饭餐在长时间的祷告之后才开始,一勺勺规规矩矩,合乎礼仪,一声不响地进行,如果谁从盘子上抬起眼来,或者喝汤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那可不得了。但是,神父在喝完汤时就已经吃腻了,他茫然地呆望着,每啜饮一口酒就啧啧舌头,好像只顾品味这短暂而浅表的感觉。上第二道菜时我们就可以开始用手抓起来吃了,吃完饭时互相掷梨瓢玩,而神父不时懒洋洋地说一声:“够了!安静些!”
从皱纹到眼睛,从态度到习惯,虽然只有一句语言描写,但一个老态龙钟、消极悲观的神父形象已经跃然纸上。
而如今呢,同全家人一起坐在餐桌边,家庭里的积怨显形了,这是童年中不幸的篇章。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不停地对我们唠叨,要用刀叉吃鸡啦,身体要坐直啦,胳臂肘不要靠在桌子上啦,简直没完没了!还有我们那位讨厌的姐姐巴蒂斯塔,一系列的叫嚷、气恼、处罚、踹腿、踢脚就开始了,直至柯希莫拒绝吃蜗牛并决定把他的命运同我们断开的那天为止。
这种家人之间的怨恨的累积我后来才明白:当时我八岁,觉得全都是在做一场游戏,顶撞大人是所有的孩子的脾性,我不明白我的哥哥表现出的执拗劲头中蕴藏着更深厚的东西。
柯希莫的生活是那样的超凡脱俗,我的一生是如此循规蹈矩、平庸无奇。但是我们的童年是一起度过的,我们两个都无视大人们的恼怒,寻找与人们设计的道路不同的出路。
如果“顶撞”只是表象,“大人”就不是柯希莫反抗的终极对象,那“更深厚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我们爬树(如今在我的记忆里这些早年无心的游戏蒙上了一种启蒙的光辉,是一种预兆。但在当时谁又曾想得到呢?),我们在河里逆流而上,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上,我们在海边寻找岩洞,我们沿着别墅楼梯上的玉石栏杆往下滑。这样的滑行中有一次成为柯希莫同家长激烈顶撞的原因,他受到惩罚,很不公正。他认为,从那时起他在心里产生出对家庭(抑或对社会?抑或对整个世界?)的一种怨恨,后来决定了他在六月十五日的行动。
说实在,关于在楼梯的玉石栏杆上滑行一事,我们事先已得到警告。不是由于害怕我们会摔伤大腿或胳臂,我们的双亲大人从不为此担忧。我想,正因如此我们没有摔伤过。而是由于我们人长大了,体重增加,可能会把父亲叫人安放在楼梯的每一段两端的支柱上的祖先的塑像碰掉。实际上,柯希莫已经有一次将一位戴有僧帽身穿全副道袍的主教模样的高祖的像摔碎了,他挨了处罚。从那时起他学会了在滑到一段的末尾时停一下,在离碰到塑像恰好还有一丝儿距离时跳下来。我也学会了。因为我总是事事处处学他的样儿,只是我一向比他胆小而谨慎,我滑在半道上就跳下来,或者断断续续地停下来,分小段滑动。有一天,他像箭似的沿扶手往下滑。谁正好往上走呀?福施拉弗勒尔神父,慢悠悠地走上来,手捧着打开的每日祈祷书,但是瞪大的眼睛目光像母鸡一样茫然。真像平时一样半睡半醒呀!不,他处于那种他有时也会有的对一切事物都极端注意和清楚的时刻。他看见柯希莫,就想道:扶手、塑像,马上就要撞上了,一會儿他们就会对我也大叫大嚷(因为每当我们淘气时,他也由于对我们监督不善而遭训斥)。他扑到扶手上去截住我哥哥。柯希莫撞到神父身上,撞得他顺着扶手直往下冲去(他是一个皮包骨的小老头儿)。他刹不住,以双倍的冲击力撞倒了我们的祖先卡恰圭拉·皮奥瓦斯科,为圣地而战的红十字军勇士,大家一起倒在了楼梯脚下:摔成碎片的十字军战士、神父和他。结果是没完没了的责骂、鞭打、额外作业、只给面包和冷汤的禁闭。而柯希莫呢,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因为过错不在他,而是神父造成的,他那样深恶痛绝地反击:“我才不在乎您的列祖列宗哩,父亲大人!”他已经预告了他的反叛的天性。
祖先的塑像比活人的身体康健更重要,在一个守旧且等级森严的家庭中,是可以理解的。
兄弟俩和祖先塑像之间一直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只要有一个外来因素闯入,这种平衡就打破了。
在本质上,我们的姐姐是同一个样儿。她的恶劣心绪,在烹饪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她在烹调上是极为出色的,因为她既不缺乏勤劳,也不缺乏想象力,这些是每一位厨娘具有的起码的品质,但是一经她的手,就不知道会把什么难以料想的东西给我们端上来。有一次她做了一些夹馅烤面包片,说实话看起来很精致,当我们吃起来并且觉得味道不错时,她没有告诉我们,是用老鼠肝做的馅;更不要提那些蚱蜢的腿儿了,用的是后腿,坚硬而有锯齿,嵌在一个大蛋糕上拼成花样;还有烤得像蛋糕圈的猪尾巴。那一次她叫人做熟一只整的豪猪,谁也不知为什么那只猪身上带着全部的箭,肯定只是为了在揭开盖子时让我们吓一跳。因此她也不想品尝其味了,尽管那是一只乳猪,粉红粉红的,一定很鲜嫩;而本来对自己做的每样东西她都是照吃不误的。实际上,她的这些吓人的手艺主要只是在外观上下功夫,其次才是为了让我们与她一起享用尝试这些怪味食品的乐趣。巴蒂斯塔的这些菜是用动物或植物精心搭配而成的杰作:用菜花做成的羊头,插上羊耳朵,放在一圈羊毛领子上;或者是一只猪头,好像伸出舌头似的从猪嘴里爬出一只鲜红的龙虾,而龙虾的钳爪里抓着猪的舌头,仿佛是它把猪舌给揪掉了。然后就是蜗牛了。我不知道她斩断了多少只蜗牛的脑袋,那些蜗牛脑袋,放在软绵绵的甜食上的蜗牛脑袋,我想她是用牙签插进去的,每一块甜馅饼上放一个,好像一群极细小的天鹅飞到了餐桌上。那些美味佳肴的外观令人惊奇。想想巴蒂斯塔制作时当然是费尽心思。您可以想象当她肢解那些动物的小小躯体时,她的那双手该是何等的灵巧。
现在再回看“勤劳”和“想象力”,怎么看都像是反语。
我们的姐姐用蜗牛表现她那可怕的想象力的方式,促使我们——我的哥哥和我,进行一次捣乱。那是同可怜的受摧残的动物们一起齐心协力干的。煮熟的蜗牛的味道实在难吃,任何人都根本无法忍受,以至于倘若说柯希莫是因为此事将他的行动和此后的一切酝酿成熟,也不足为怪。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家庭,除“我”之外,每个人表达自我的方式都很极致。而作者也不断在铺垫6月15日的那一次“行动”,一切都在暗暗地累积发酵。
我们事先设计好一个方案。律师骑士带回家来满满一篮子食用蜗牛,这些蜗牛被盛在两只木桶内放在地窖里,让它们空着肚肠,只吃些秕糠,使体腔内变得洁净一些。当我们掀开桶上的木盖时,一种地狱般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蜗牛正在残余的秕糠、凝固的半透明涎液和干屎的混合物中沿着桶壁慢慢往上爬,已经奄奄一息了。形形色色的粪便是它们在野外的美好时光和吃青草的纪念品,它们中有的完全露出壳外,探着头、张着角。有的完全缩在硬壳里,只露出警觉的触角。有些像饶舌的女人们一样聚在一起围成圈圈儿,有些缩成一团昏昏入睡,死掉的那些则壳儿翻底了。为了使蜗牛免遭那个女厨子的毒手,为了使我们自己免用她的美食,我们在桶底凿了一个洞,用切碎的青草和蜂蜜,在地窖里的酒桶和其他杂物中间铺出一條尽可能隐蔽的路,以便将蜗牛引上逃亡之路,一直爬到窗口,那外面是一座荒芜的刺棘丛生的花坛。
仿佛是一部蜗牛版的“越狱”大片,只等月黑风高,逃出生天。然而,兄弟俩忘了毕竟它们是蜗牛,最有限的就是速度。
第二天,我们走下地窖查看我们的计划的实施效果,在烛光下在墙壁和过道上搜索。“这儿有一只,……那儿又有一只!”“……你看,这只爬到那儿啦!”在木桶与窗子之间的地板与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蜗牛,按我们画的线排成一条断断续续的长队。
我们看到小动物们慢吞吞地爬行,受到遇见的酒渣、酒石、霉菌的吸引时,没有不晕头转向的,它们在粗糙的墙壁上胡乱地转圈,就忍不住对它们说:“快,小蜗牛!快些爬,快逃命呀!”可是地窖里又黑又乱,道路并不平坦畅通,我们希望没有人发现它们,以便它们来得及全部逃走。
我们的巴蒂斯塔姐姐是个不安分的人,夜里窜遍整座房子捉老鼠,举着一只烛台,腋下夹着一支猎枪。那天夜里她跑进地窖,烛光照见天花板上一只离群的蜗牛,拖着一道银白色的涎迹。她打响一枪。我们大家都从床上惊跳起来,但又立即一头倒在枕头上,我们对住家修女的夜间狩猎活动已习以为常了。可是巴蒂斯塔,用那毫无理性的一枪打死了那只蜗牛,并打掉了一块灰泥之后,开始尖声怪气地呼喊起来:“都跑啦!”仆人们半裸着身子起来,我们的父亲抄起一把军刀,神父没戴假发,而律师骑士还没弄明白是什么事情,就嫌麻烦地躲出屋外,钻到干草房里睡觉去了。
用侧面烘托的方法,把一个被众人娇纵惯了的“疯魔”姐姐刻画出来。
在火把的亮光照耀下,众人开始在地窖里捉起蜗牛来,虽然谁都不热心此事,但是他们已经被弄醒,碍于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平白无故地被打搅了。他们发现了木桶上的窟窿,马上猜出是我们干的。我们的父亲跑过来在床上逮住我们,用马夫的鞭子抽打。最后我们的背脊上、屁股上和腿上布满一道道青紫色的鞭痕,我们被关进那间阴森森的小房间,它是我们的牢房。
他们把我们在那里面关了三天,只给我们面包、水、生菜、牛皮和冷的肉汤(幸亏还有肉汤,这是我们爱吃的)。后来,第一次重新同家人共餐时,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似的。大家准时到来,这就是那个六月十五日的中午。我们的姐姐、膳食的总管,预备了什么东西呀?蜗牛汤和蜗牛做的主菜。柯希莫连蜗牛壳也不愿碰。“你们要么吃下去,要么马上把你们关进小房间!”我屈从了,我开始吞咽那些软体动物。(这是我的一次颇为软弱的表现,它使我的哥哥觉得更加孤独了,因此他抛弃我们的行动中也有着对我的抗议,因为我让他失望了。但是我那时只有八岁,何况我的意志力,而且是我当儿童时的意志力,怎么能够同我哥哥与生俱来的那种超人的顽强相比呢?)
经历了之前那一系列的“惨剧”,蜗牛已经和自己的尊严牢牢绑定在了一起。而家人的无动于衷,已经没有给柯希莫留下任何妥协的余地了。
“怎么样?”我们的父亲问柯希莫。
“不吃,还是不吃!”柯希莫回答,并推开盘子。
“从饭桌上滚开!”
而柯希莫已经转过身去,背向着我们大家,正要走出餐室。
“你去哪儿?”
我们从玻璃门里望见他正在门廊里取他的三角帽和佩剑。
“我知道!”他朝花园跑去。
我们从窗子里看见他很快爬上那棵圣栎树。他穿戴和打扮得非常整齐,他是按照我们的父亲的要求弄妥帖后来吃饭的,尽管他只有十二岁。扑上粉,头发用带子扎起辫子,三角帽,针织领带,绿色开叉燕尾服,浅紫色的短裤,佩剑,白皮长护腿套,护套只包半截,这是唯一的让步措施,使得穿着方式更符合我们的乡间生活。(而我,由于只有八岁,免除了在头发上扑粉,如果不是在盛大宴会之时。也免挂佩剑,虽然我喜欢佩戴也不行。)他就这副模样往那棵多结的树上爬,手脚并用,以我们长期一起练就的准确而迅速的动作在树枝上攀登。
再次用荒谬的就餐穿着礼仪来强调柯希莫此刻正在逃离一个怎样的环境。
我已经说过我们在树上度过许多时光,不是像许多孩子那样图实惠。他们爬上去只是为了找果子或掏鸟窝,而我们是为了越过树干上险恶的蜂巢和树杈,爬到人上得去的最高处,找舒适的地方坐下来观看下面的世界,对着从树下走过的人们呼喊或捉弄他们。因此我认为柯希莫面对那种不公正的强逼,首先想到的是爬上我们熟悉的那棵圣栎树是很自然的。圣栎树的树枝,向上伸到与餐室之窗户相同的高度,使得全家人都看见他的委屈和愤慨。
此刻的“我”还没有意识到,正在经历一个怎样的“历史性时刻”。
“小心!小心!会摔下来呀,可怜的孩子!”我们的母亲焦急地喊道,倘若她看见我们在炮火之中冲锋一定满心欢喜,可是,她却为我们的每一种游戏而忧惧交加。
用夸张的对比,来凸显家长意识的荒诞。
柯希莫爬至一条粗枝的权口上,他在那里可以待得舒适一些。他坐下来,双腿悬垂着,两臂交叉,手掌塞进腋下,脑袋缩进双肩里,三角帽低压在前额上。
我们的父亲从窗台里探出身对他喊道:“你在那里待腻了就会改主意的!”
“我决不会改变想法。”我的哥哥在树冠上说。
“只要你下来,我就叫你好看!”
“我决不下树!”他说到做到。
柯希莫在圣栎树上。树枝向外伸展,凌空架起一道道高高的桥梁。微风轻拂,阳光灿烂。太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射下,我们为了看清柯希莫不得不举手挡光。柯希莫从树上观望这个世界每一件东西,从那上面看来,都变了样儿,这是一件十足的赏心乐事。小路有着另一番景观,花坛、绣球花、山茶花、花园里喝咖啡用的小铁桌,历历在目;在远处,树木变得稀疏一些,一小块一小块用石头垒成梯田形的菜园子;深色的高地上是橄榄树林;再往前,是翁布罗萨住宅区的陈旧的砖屋顶和石板瓦;在低处的港湾那边挺立着一些船只的桅杆。远处的地平线之上是一片海水,一只帆船在海上缓缓移动。
樹上开阔舒适的风景,和家庭中逼仄压抑的氛围,形成鲜明的对比。
眼前的景象让柯希莫惊喜不已,他发现这的确是属于自己的领地。只要树林始终相连,他就可以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他就可以一直不下地,生活在树上。
生活在树上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柯希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需要食物,需要保暖的衣物和睡觉的床板。幸好他还有我这个弟弟,尽管他还在生我的气。
而我为了请求他的原谅,整个下午都守候在圣栎树旁。一直到天黑,疲惫的柯希莫才出现在圣栎树最下端的枝丫上。“我要考验你,”他吞咽了几口我为他准备的蛋糕,然后说,“你应当证明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才行。”
“你只管吩咐吧。”
“你必须替我弄来一些绳子,长的、结实的,还有被子、木板、木棒、钉子……”
“你要在树上过夜吗?”
柯希莫的固执让父亲大人更加愤怒。他决定不再让柯希莫因为感觉到我们的关心而得意,准备坐等饥饿和夜间的寒冷将他驱赶下来。只有我知道,柯希莫是铁了心要待在树上了。
父亲错了。柯希莫自从爬上树后,就一直生活在树上,而且不再下来,也没有再回来……
人人都以为只是暂时的儿戏,谁知道柯希莫竟真用自己的一生,实践了誓言。
我不知道这个十九世纪将给我们带来些什么。它一开头就不好,接着越来越糟下去。复辟的阴影笼罩着欧洲,一切革新者——雅各宾党或波拿巴分子——几乎都失败了。专制制度和耶稣会重新掌权。青年时代的理想、光明、我们十八世纪的希望,统统化作灰烬。
我始终是一个冷静平和的人,没有强烈的激情或狂热,是一家之主,是世袭贵族,思想开明,循规守法。政治上的急剧变动从来没使我经受大起大落,而且我希望如此继续下去。可是内心里,又是多么难过哟!
从前不一样,有我哥哥在。我对自己说“有他替我们大家着想”,我只爱过日子。世事变化的标志,对于我来说,不是奥地利人、俄国人到来,不是并入皮埃蒙特,不是新的税捐或我知道的什么事情,而是打开窗子看不见他的树晃动了。现在他不在了,我觉得我应当考虑许多事情,哲学、政治、历史,看报、读书,脑袋都快胀破了。可是他说的那些都不在里面,那是他的理解,一种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语言说清的东西,只有像他那样身体力行地去体验,只有像他那样一生到死都坚持我行我素的人,才能给大家做出奉献。
省略的小说部分中,柯希莫在树上完成了许多壮举,到处都有关于他的传说:他帮助小城建成了防火系统,挫败了土耳其海盗:他在法国大革命期间组织当地人发动革命,连拿破仑都慕名来拜访他……现在,他老了,也病了,但仍然生活在树上。
我记得他生病时的情景。我们看出来了,因为他把他的简陋的卧具搬到了广场中心的那株大核桃树上。而从前,他出于野生生物的本能,总是把睡处隐蔽起来。现在他感到需要时时有人照看。我的心紧张起来。我过去总想他将来不会喜欢孤独地死去,这可能就是一种死的预兆。我给他派去一个医生,爬梯子上去的,他下来后做了一个苦脸,并摊开双手。
我爬上梯子。“柯希莫,”我开始对他说,“你活了六十五年了,怎么能继续待在树上呢?你想说的你都说了,我们理解,你向我们表现出了一种你的伟大的精神力量。现在你可以下来了。那些终生在海上漂流的人也有一个离船上岸的年龄呀。”
尘归尘,土归土。再怎么执拗,似乎也逃离不了人总要回到大地上的那一天。
不行。他摆摆手做了否定的表示。他几乎不再说话了。有时候,他起身,用被子连头裹住,坐到一根树枝上晒一会儿太阳。更远的地方他去不了。那时有一个平民老太太,一位神圣的妇女,去给他清理换洗,给他送热的饮食。我们把木梯子靠树干架着,因为时时需要有人上去帮助他,也因期待他什么时候决定走下来(别人都这么想,我可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周围,广场上总是一群人来陪伴他,他们互相之间闲聊,有时也同他说一两句,虽然他们知道他不想再说话了。
他的病情恶化。我们把一张床抬上树,成功地把床架平稳,他很乐意躺在上面。我们有些后悔没有更早一些想到。说实话,他并不是存心要拒绝舒适的享受,尽管生活在树上,他总是设法尽可能生活得好一些。于是我们赶紧给他提供其他的方便:一些替他挡风的席子,一顶帐子和一只火盆。条件稍微改善一些了,我们送上去一张安乐椅,把它固定在两棵树之间。他开始坐在椅上度过白天的时光,裹着他的被子。
一天早上,我们看见他不在床上也不在椅子上,当大家抬头向上看,都吓坏了:他爬到了树顶上,骑坐在一根极高的枝头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
柯希莫用一生的功业,换来了大家的尊敬,他大可以回到家中,不会有任何人认为这违背了他12岁时说出的那句气话。
“你在上面做什么呀?”
他不回答。他已经半僵硬了。他能爬上树顶简直是奇迹出现了。我们准备了一张收橄榄时用的那种大布单,派二十来个人撑着布单,等待他摔落下来。
同时一位医生上去了。那是一次极费事的攀登,必须把两架梯子连接起来。他下来说:“让神父上去吧。”
我们事先已商量好让一个唐·贝利克莱神父上去试一试。他是他的朋友,在法国人执政期间是立宪派教士,在还没有禁止神职人员入会时他参加过共济会。吃尽苦头之后,新近被主教恢复神职。他穿着祭礼服,托着圣体盘,后面跟着辅祭人。他在那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好像是闲谈了几句,然后就下来了。“他接收圣礼了,唐·贝利克莱,是吗?”
看来这是柯希莫的最后时刻了,这是他最后的攀登,是一次回光返照。接下来,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家人也会让他回到地面,再入土为安的。
“没有,没有,但是他说很好,他觉得这样就很好了。”没能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话来。
撑着布单的人们累了。柯希莫坐在树上,纹丝不动。刮起风来,是西南风,树梢摇曳,我们准备好接人。就在这时候天上出现了一只热气球。
一些英国的气球驾驶员在海边做飞行练习。那是一只漂亮的大球,装饰着彩穗、飘带和花结,挂着一个柳条吊舱,里面坐着两名军官,尖尖的三角帽,金光闪闪的肩章,他们用望远镜观看下面的风景。他们把望远镜对准广场,观察树上的人、摊开的布单、人群,真是世界奇观。柯希莫也抬起头,注意地望着气球。
正在这时热气球被卷入从西南吹来的旋风之中,开始像陀螺一样飞快转动起来,向海上飘去。飞行员们没有惊慌失措,他们动手减小——我想是气球的压力,同时抛出锚,以便抓住什么支撑物。锚带着长长的绳子在空中飞舞,闪耀着银白色的光,随着气球的斜向飞行,现在飘到了广场上空,在大约与核桃树尖相齐的高度上,我们很担心碰到柯希莫。但是我们万万没想到后来我们的眼睛在一瞬间里看到的事情。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当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像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个样儿,抓住了绳索,脚踩在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看见他就这样飘走了,被风拽扯着,勉强控制着气球的运行,消失在大海那边。
这简直是神来之笔!这些年来,每次读到这里,都会全身发麻。
热气球飞过海峡,终于在对岸的海滩上着陆了。绳子上只拴着那只锚。飞行员们一直忙于掌握航向,对别的事情毫无觉察。人们猜测垂死的老人可能是在飞越海峡时坠落了。
柯希莫就这样逝去了,没有让我们得到看见他的遗体返向地面的欣慰。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写着:“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绝妙的墓志铭,简单,贴切,寓意深邃。
我写这本书时,时常搁笔,走到窗前。天上空荡荡的,我们这些翁布罗萨的老人在绿色的苍穹之下生活惯了,觉得看这样的天空很是刺眼。人们说在我哥哥离去之后,树木悲伤不已,难以自持,纷纷倒落,又说因为人们玩弄斧子发了瘋。后来,植被大为改观,不再有圣栎树、榆树、栎树,现在是非洲、澳洲、美洲、印度都把它们的树木和树根伸到了我们这里。古老的树种留在地势高的地方,小山上是橄榄树,高山上是松树林和栗树林。海滩上是红色的澳大利亚桉树和大象似的仙人掌,这样一类庭院观赏型的巨大的和单棵的树,剩下的就是棕榈树,它们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这些树都不适合在荒野上生长。
翁布罗萨不复存在了。凝视着空旷的天空,我不禁自问它是否确实存在过。那些密密层层错综复杂的枝叶,枝分权,叶裂片,越分越细,无穷无尽,而天空只是一些不规则地闪现的碎片。这样的景象存在过,也许只是为了让我哥哥以他那银喉长尾山雀般轻盈的步子从那些枝叶上面走过。那是大自然的手笔,从一点开始不断添枝加叶,这同我让它一页页跑下去的这条墨水线一样,充满了画叉、涂改、大块墨渍、污点、空白,有时候撒成浅淡的大颗粒,有时候聚集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小符号,细如微小的种子,忽而画圈圈,忽而画分叉符,忽而把几个句子勾连在一个方框里,周围配上叶片似的或乌云似的墨迹,接着全部连接起来,然后又开始盘绕纠缠着往前跑、往前跑。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
人,自然,世界,仿佛不再是当年的模样。柯希莫的离开,仿佛带走了很多东西,那些在他的身上最为闪耀的东西。当我们抬头仰望天空时,会想到他的特别,继而想到自身的缺失吗?
一次倔强的反抗,让柯希莫从12岁起就决定永不下树。从此,他一生都生活在树上,却将生命更紧密地与大地相连。
本篇只节选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部分,中间被省略的,是柯希莫传奇的一生。是不是真的只有先与人疏离,才能最终与人在一起?卡尔维诺的体内似乎住着一个顽皮、执拗而天真的孩童,他用浪漫写意的笔触,奉献了一个相当精彩的故事。在树上,男爵掌握了独特的生活技巧,找到了与人沟通的别致方式。看《树上的男爵》,我的脑海中常常会闪现出《海上钢琴师》的画面。1900一生都在海上漂流,他也曾有机会下船登岸,但当他站在舷梯上,看到无边无际的城市,他停住了。“阻止了我的脚步的,并不是我所看见的东西,而是我所无法看见的那些东西。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唯独没有尽头。”其实他们看似孤独,但又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观察、思考甚至介入了社会生活。
柯希莫和1900,都是执拗地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一直坚守到生命的尽头。当那只热气球飞过来,柯希莫用他的纵身一跃,守护住了自己12岁的承诺。这样的人,这样的灵魂,永远都不可能随波逐流。
胡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