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2019-04-17张世程
张世程
小时候在老家学种树,树苗是现成的,后山有的是。种柳树种白杨再简单不过了,就近折根枝条,插在土里稍稍压紧就能活,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种杉树、松树就麻烦多了,先要到老树或大树下寻找合适的树苗,小心挖出来,尽可能带上原土,再移栽到合适的位置。栽种时,树坑要尽可能挖得大而深,接下来就如《种树郭橐驼传》里说的一样,“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再浇上水,然后就可以期待它成活长大了。真是“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这就在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几十年后回到老家,往后山一看,有不少参天大树,大概有几棵就是我小时候种的吧。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那时还是生产队,屋旁的山坡上种了一大片梨树,春天里放学回家。远远就看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现在想来那真是世上最美的风景。到了夏秋时节,队里每家每户都可分到十来斤梨子,青皮,圆圆的,个头不大。分梨就等于过节啊,一拿到手,不待水洗,擦一擦就一口咬下去,水水的,甜甜的,现在仍然回味无穷。可是好景不长,大概四五年后,什么都要分到户了,这片梨树就成了烫手的山芋,最后全被砍了。还记得那天放学回家,看到山坡上光秃秃的,而我家屋前却堆满了梨树,心里顿时溢满了痛楚!
今年春节,央视推出了《经典咏流传》节目,我每集都看,看着看着就引发了心灵的大触动。腾格尔演唱《敕勒歌》,那是来自茫茫大草原的天籁呀!可没想到,让人震撼和感动的还在后头:评委鉴赏环节,这个来自草原的大汉子深情讲述自家承包了五千亩地,其中两千亩是荒地、沙漠,从他母亲到他本人,一家人一直种树,有一年种的树全死了,他們颇受打击,后来忍痛重新种,一年又一年地种,终于种出了一片“腾格尔林”。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他的《敕勒歌》及《天堂》那么深情,那么打动人心,原来他的“天堂”就是草原!
种树不易,但很美好,很幸福。而作为树,最美好的姿态自然不是种在“豆”里、花盆里。是树,就应该植根于山野、大地才对。
据《世说新语》记载,东晋大司马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于是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他也许是以柳自比,感叹岁月无情,催人衰老,自然规律让人无奈、感伤。可是,在我看来,这“感叹”也未尝不可以是一种情怀——
当你走进一所影响学生一辈子的学校,迎面是两排高大浓密的古樟,稍一仰头,便见枝柯交错,仿佛向世人寓意或昭示着什么。走到尽头拐弯处,即可见静静地立着一深色的方形石碑,就像一部百年经典,上书“十年树木,百年育人”。真好!可忽又觉得有点不对,原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成语,“树”改成了“育”,显然是强调作为学校的育人之功。然而,我觉得还是不改的好,校园里最重要的“人”是咱们的学子。如果用“育”好像只是教育者的事,而“树”就不止如此,它还强调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的树立或建树,即把自己培养成“人”。
鲁迅有不少作品写到“树”,比如《秋夜》开头就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看来先生对“树”情有独钟。是啊,他本名“树人”,而他的兄弟分别名“建人”“作人”。或许就是被赋予殷殷期望——人要成为人,不仅要沐浴教养和教化,更要靠自己一点一点地长期不懈地去建树、去作为。
《庄子·逍遥游》里说,宋荣子能“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似乎对人世再也没有什么汲汲之求,似乎已“树”到作为“人”的高境界了。可庄子仍然认为他“犹有未树也”,还没有“树”到“至人”“神人”“圣人”那样“逍遥”的最高境界。
的确,“树木”不易,“树人”就更难。“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人”比“树木”更需大情怀、大格局!
有句形容教育的颇为时髦的话:“教育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我们往往只注意“摇动”,那么有没有在意那两棵“树”呢?既然都是树,就都要植根土壤,都要生长与发展;不是你去代替它,也不是拔苗助长,而是一棵树的生长与发展带动和影响另一棵树的生长与发展,接下来更多的是靠自己去建树、去作为。这应该才是现代教育的真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