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树
2019-04-17丁铁铮
我自小打镇阳长大。如果说这与别处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土了。这里的土大概是十里八乡最穷的土,一亩地种的庄稼不如别处的一半。一年四季,村里的人不光种田,还会赶羊上山去吃草,只是收入依旧菲薄。如果说谁能在这样清贫的环境中找到乐子,那便是田牛了。
镇阳的人们大多不重视教育,我八岁去念小书(相当于镇上的小学),读了不到三年便觉索然无味,就和父亲商量着回家放羊。乡里比我受教育少的比比皆是。在镇上的青年中,田牛是最特殊的一个,他七岁开始念书,读了五年,考上了镇上的中学。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复读一年后还考上了大学。这一事件轰动了全乡,老田头请来镇上的电影队,放了两天两夜的电影。后来田牛去念大学,听说他竟然念了农科专业。四年后,他背着行囊回来,说要回家乡打拼,盘弄个果园。老田头立时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血来。田牛在门外跪了一晚上,老田头阴沉着脸在院子里叼了一晚上烟袋,总算同意了下来。
然而,虽然田牛专门垦了块地种上草籽给乡亲们放羊,可到底果园占的地面积更大,因此大人们虽见了田牛都夸赞佩服,但背地里没有一个不让孩子放羊时去果园捣乱的。
正是这样,我们才有了每天最大的乐子。往往我们把羊一放就来到果园里,若是四下看看,没有可以吃的,就摘下尚未熟透的果子扔着玩,再不然就爬树摇树叶玩。有时被田牛发现了,他并不恼,只是把果子捡起来塞进兜里,带着读书人的笑给我们讲道理。往往不等他说两句,我们就四散跑了。但有一次我们玩得太过火了,弄得满地青果、树枝,他红了眼,低吼着把我们掀翻在地。有个娃蔫儿坏,借机把前几天摔破的膝盖给爹娘看,当晚几个乡亲就借着这个由头,去田家低矮的土屋大闹了一场。从此田牛再看见我们在果园里闹,也只是低眉顺眼地把我们请出去。
这一年,田牛的若干果树终于要结果了,据说这批果子可比先前的那些值钱不少,早在刚结果时,田牛就把果园的护栏加高了一倍,我们再也翻不进去。这两天,园里的果子一天大过一天,隔着篱栅那黄澄澄的柑子直让人眼馋,田牛每天也不那么忙了,每天中午都能吃上饭。老田头的脸色终于好看些,只是一提到果园,还是一副谁欠了他800元钱的样子。
眼看果子还有约莫一个月就要成熟,田牛开始张罗着丰收。他开始频繁进城联系货商,也在村子里挨家挨户走动,许诺采果那天乡亲们都可以来园里帮忙,随意吃,若是产量丰富,每个乡亲还可以提一袋回家。田牛对几个动心的乡亲说了加盟的事,许了优厚的条件。不过更多人却仿佛被刺中了自尊心,冷哼一声:你那玩意儿俺不稀罕!
这天,村西头老李家箍新窑,从邻村请了十里八乡排得上号的冯半仙来看风水。选完地址,中午一顿热热闹闹的宴席自然是少不了的。李家的院子里,女人们在一起聊些鸡毛蒜皮的事,男人们喝得糙脸通红。酒席散了,婆娘们拽着孩子往家走,男人们却不着急,倒扯着半仙,进了屋。
下午,半仙不知怎地突然心血来潮,提出要给镇阳村看看风水。人们自然欢迎,全村不少人跟在半仙屁股后边。半仙捋着胡子,先是夸赞了一番村里的灵气,到了山冈上,眉头突然一皱:“这个果树种在这里要坏,果子是吸灵气的东西,这个山头刚好是灵脉破土的‘头,种这里搞不好会招来不好的东西,还会断了村里的财运!”几个热心人立马给半仙点上烟,让他再透露点“天机”。半仙高深莫测地吸一口:“哎呀,这个不好说嘛,反正最近就得搞掉,最好是烧光,越快越好!”烟雾缭绕中,半仙捋着山羊胡子,更显得道行颇深。
当晚,村里几个当家的提着几壶酒来到老田家,商讨了大半个晚上,老田头同意村里凑出的补偿,把果树都烧掉。
第二天,田牛一大早从县上谈完生意回来,竟然少有地看到了村里的人们对他善意的笑容,他热络地和人问好,人们却笑笑走开了。他回到家,田妈刚把那个“事关全村风水的大事”讲了两句,田牛一不小心松手,刚端起的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天晚上,田牛提着大筐小篮挨家挨户地敲门,却没有一家开门。他着了急,翻墙进了村委会,村支书咬着烟袋咂巴咂巴半天,撂下一句:“哎呀,这个是大家伙儿一起定的嘛,我也不好说,你上城里走走公家试试?”第二天天不亮,田牛就往城里跑,城里的律师说由于村里的土地是统一的,所以最终还要由村里商量,不过还是可以“争取一下”,说到这律师搓了搓拇指和食指,不过田牛只听到了最后那句话,急匆匆地跑了。
第二天,田牛又提着东西,一个一个找出门的庄稼人,送东西,赔着笑说自己要在月中办一次村会,希望各家都来,好好商量商量。看着他近乎卑微的笑容和愈发瘦削的脸,老汉农妇们也就不冷不热地答应了。
村会那天晚上,各家倒是都来了人。田牛攥着喇叭站在台上,“大家一直以来都不赞成我弄果园,也是为了我好,就这一次,让我试试收成,回头家家都有大果子,成不?”台下座无虚席,却只听得到远处池塘里蛤蟆的聒声,最后还是村长出来打圆场:“这样,大家伙表个态,支持弄果园的举个手!”台下稀稀拉拉举了几只手。“支持把风水保住的举个手!”举起的手依然不多,但明显多于刚才。“好,那就这样,散吧!”村民们在一片喧闹中散场,喇叭里焦急挽留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此后几天,田牛依旧挨家挨户敲门,却被赶了出去。“去去去,这是一起表态的,各人有各人的活路,别断了别人的!”“田牛啊,李叔是最疼你的,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那天我不也没举手吗?大伙儿商量过了,会给你们家一笔偿还,你爹也同意了,快回去吧,啊?”“娃呀,听妈话,那果园的事,不整就不整,搁城里吃碗公家饭多好,啊?”
之后几天。村里人没有见到田牛。
到了烧果园那天,小山头人头攒动,村里最壮实的小伙子拿着火把,近乎虔圣地点燃了果树。火越烧越大,空气中满是果树烤焦的香味儿。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窜出来一个高而瘦的身影。“我去你们祖宗的风水吧!”田牛怒號着。他一扭身,冲进了火中。
在悲剧发生的头几天,人们还有些担心,说田牛阳寿未尽就死了,会有怨气,互相叮嘱要小心些。过了月八也没见有什么事发生,于是大家又说田牛真是个懂事的后生,几个老妇还感动地拭着泪。我听着,看向远方,便觉田牛的灵魂大概也会在这怀念的赞声中安息,越飘越远,直至归于虚无。
点评
这篇是丁铁铮同学在学完《祝福》后写的,虽然笔法还比较稚嫩,但体现了他对“悲剧”的思考。作者围绕“果树”书写了一出悲剧。在这个故事中,似乎每一个人都没有做错,村民们似乎也没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抵触不了解的事物,妒忌有人可以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而已,但就是这些村民,合力完成了对憨厚朴实、勤勉努力的田牛的绞杀,要知道他不仅是在经营一个果园,而且是带着一种带领这个地方脱贫的决心。我想这也是这篇文章最让人痛心的地方。同学们,课文不只是用来欣赏的,也可以用来模仿。只要它激发了你的创作灵感和创作欲望,就不要轻易放过,不要害怕相形见绌而不敢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