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长丝袜
2019-04-17凯特·肖邦
一天,年轻的索莫斯太太意外拥有了十五美元,这对她来说是一大笔钱。这笔钱把她破旧的零钱包塞得鼓鼓的,让她觉得无比珍贵,也想起自己好几年没有享受过了。
如何利用这笔钱成了萦绕在她脑海中的问题。有那么一两天她看起来像梦游一般,其实她在专心致志地思考和计算。她不想仓促行事,以免事后后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清醒地躺在床上,在脑海里反复斟酌。在她看来,一个合适而明智的用钱计划愈见清晰。
一两美元应该加到珍妮的买鞋费用当中,以确保鞋子比以往更耐穿。她会买几匹细棉布给男孩子们还有珍妮和玛格做衬衫。她原本打算用娴熟的技巧补缀衣服,让大一点的孩子凑合着穿。玛格需要一件新睡衣。她在商店的橱窗看到过一些漂亮的样式,价格相当便宜。剩下的钱足够用来买新长袜,每人两双。这样的话有一阵子就可以省去许多织补的麻烦啦!她还会给男孩子们买军帽,给女孩子们买水手帽。她的孩子们在人生中可以有一次看起来生气勃勃、漂漂亮亮、焕然一新,这个图景令她激动不已,满怀期待地整宿未睡。
邻居们有时候会谈起“美好的往昔”,年轻的索莫斯太太在还没嫁人之前也曾有过。她自己却不会沉浸在这种病态的回想中。她没有时间,没有一丁点儿的时间去怀念过去。当下的需要占用了她身体的全部机能。未来的图景有时候像模糊、憔悴的怪物令她恐惧,而幸运的是明天从未到来。
索莫斯太太是那种了解特价商品的价值的人。她可以站好几小时一步一步地挪近她想买的正在折本出售的东西。如果需要,她可以在人群中推搡着前进;她学会了抓取一件商品,抓住,然后以坚持不懈的决心和毅力抓紧,直到轮到她付账。不管她要等多久,皆是如此。
但是那天索莫斯太太有一点虚弱和疲惫。她已经匆匆吃过一顿简单的午饭——不!当她回过头想想,在等孩子们吃饱饭、收拾好饭桌,以及准备去购物这段时间,事实上她完完全全忘记吃午饭了!
她坐在较为清静的柜台前的一把旋转椅上,想要集中一点力量和勇气来挤进急切围堵在衬衫衣料和花纹细布柜台边的人群。软弱无力的感覺向她袭来,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一般。她漫无目的地把手摊在柜台上。她没戴手套。慢慢地她感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感觉很舒服。她朝下看,看到了手下面的一堆长丝袜。旁边的一个布告显示这些长丝袜从两美元五十美分降到了一美元九十八美分;一个年轻的小姐站在柜台后,问她想不想看看这些丝袜。索莫斯太太笑了,仿佛售货小姐在问她想不想看看钻石王冠,并且相信她最后一定会买下来一样。但是她继续触摸这些柔软闪耀的奢侈品——现在用两只手,把长丝袜拿起来,瞧着它们闪闪发光的样子,感觉它们犹如蛇一般在她的手指间滑行。
两朵兴奋的红晕突然出现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抬头看售货小姐。
“请问这有八码半的丝袜吗?”
这有许许多多的八码半的丝袜。事实上,这是最普遍的码数。这边有双淡蓝色的,那里有些淡紫色的,有些全黑的和各种不同深浅的棕黄色的和灰色的丝袜。索莫斯太太挑中了一双黑色丝袜,长时间地端详它们。她假装在检查丝袜的质地,售货小姐向她保证质量绝对可靠。
“一美元九十八美分,”索莫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说,“好吧,我要这双。”她递给售货小姐一张五美元钞票,然后等着找钱还有打包好的丝袜。多么小的一包丝袜!它一下子就淹没在她破旧的购物袋深处。
索莫斯太太之后并没有朝特价商品柜台走去,而是坐电梯到了上一层楼的女士等候室。在一个隐蔽的小角落里,她把穿着的长棉袜脱去,换上了刚买的长丝袜。她没有作任何心理斗争或者规劝自己,也没有试图解释她这么做的动机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她根本都没有在思考。她现在仿佛从令人疲乏的繁重工作中解脱出来,任机械的冲动指引自己的行为,卸下责任,得到暂时的释放。
丝绸的触感是多么好啊!她想靠在有坐垫的椅子上,好好享受一下丝绸奢侈的触感。她坐了好一会儿。接着她穿上鞋子,将长棉袜卷好,塞到包里。之后她径直走到卖鞋的区域,找了个地坐下来。
索莫斯太太要求苛刻。售货员无法理解她;他不能把她的长丝袜和鞋子搭配起来,而且她太难取悦了。她拉起自己的裙子,将脚转到一边,当她往下看自己光亮的尖头靴时她的头转到另一边。索莫斯太太的脚和脚踝看起来十分美丽。她没有意识到这些是属于她的,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想要一种绝妙的时髦的搭配,于是她告诉那个服务她的年轻小伙,只要她得到想要的,她不在乎多花一两美元。
索莫斯太太很久没有买到合适的手套了。她极少买手套,即使买了一双,也是特价商品。这些手套如此廉价,如果还期望它们戴在手上刚好合适,就太荒唐可笑了。
现在她的胳膊肘靠在手套柜台上的垫子上,一个好看的年轻售货员动作灵巧、熟练地给索莫斯太太戴上羊皮长手套。她自上而下理顺了手套,然后干净利落地扣上扣子。两个人都用了一两秒的时间欣赏着这双匀称的戴着手套的小手。还有其他需要花钱的地方呢。
几步开外的报刊亭里,成堆的书籍和杂志放在窗边。索莫斯太太买了两本高价杂志,仿佛她已经习惯阅读杂志,就像习惯了其他令人愉悦的事情一样。她带着这两本没有包装的杂志。在十字路口,她还尽可能地提起她的裙子。她的袜子、靴子还有合适的手套使她的仪态奇迹般地大为改观。这给她一种安全感,一种属于穿着考究的上层阶级的归属感。
她已饥肠辘辘了。若是以前,她会抑制住对食物的渴望直到回家,泡一杯茶,随便吃点。但是现在指引她的冲动不允许她拥有这样的想法。
街角有一家餐馆。她以前从未进去过;从外面看,她有时候会瞥到干净无瑕的织花台布,闪光耀眼的玻璃杯,以及轻手轻脚的侍者服务着上流社会的人们。
她进去的时候,她的外表并没有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引起众人的诧异和惊讶。她单独一人在一张小桌边坐下。一个殷勤周到的服务员立即走过去等着她点单。她不想过于奢侈;她只想优雅、细致地品尝——六只小牡蛎,一份水芹猪排,一份甜品,比如冰镇饮料;一杯白葡萄酒,最后再来一小杯黑咖啡。
等菜上桌时,她从容地取下手套,把它们放在一旁。然后拿起一本杂志,边浏览边用钝刀裁页。一切都十分令人惬意。台布甚至比从窗外看更加干净,而玻璃杯更加闪耀。餐馆里的女士男士和她一样在小桌边安安静静地吃午饭,并没有注意到她。一段动听的音乐旋律在耳边低诉,一阵柔和的微风从窗外吹进来。索莫斯太太尝一口食物,读一两个字。她抿一小口琥珀色的葡萄酒,在长丝袜里扭动她的脚指头。酒的价格对她没有影响。结账时,她数够钱交给服务员,并在他的托盘上留下一枚硬币。他向她鞠躬,似乎把她当成一个具有高贵血统的公主。
索莫斯太太的钱包里还有钱,她下一个抵制不住的诱惑是去看一出日场戏。
她进入剧场的时间稍晚了一些,戏已经开演了。她觉得剧场好像挤满了人,但是到处都有空位。她被带到其中一个位置上,坐在穿着光鲜的女士之间。她们在这儿消磨时间,吃着糖果,展示着她们华美的服饰,不过大部分其他的人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观看戏剧和表演。可以说现场观众中没有人持着和索莫斯太太同样的态度来看待周围的一切。整个舞台,全部演员以及所有观众在她脑中聚拢成一个大印象,她沉浸其中,自得其乐。她笑着看喜剧,以及哭——她和旁边的一位衣着艳丽的女士哭着看悲剧。她们针对这出悲剧还聊了一会。然后这位女士擦干眼泪,在一块小而薄的带有香味的方手帕上擤了擤鼻子,递给索莫斯太太一盒糖果。
戏演完了,音乐停止了,人群鱼贯而出。仿佛梦醒一般。人们朝各个方向散去。索莫斯太太走到街角等电缆车。
一个有着锐利眼睛的男人坐在她的对面,似乎很喜欢研究她苍白的小脸。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所看到的。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到——除非他有魔力,能够察觉到索莫斯太太内心一种强烈的愿望,一種深切的渴望,那就是电缆车永远不会停,带着她一直一直走下去。
鉴赏
凯特·肖邦是一名活跃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作家,她生长于美国南方,作品的内容也通常以生活在南方的女性为中心。肖邦直到近40岁才开始发表短篇小说,但她丰富的人生阅历为她的创作积攒了丰富的材料。肖邦的小说具有浓厚的南方风情、地域特色,同时也关注女性的自我觉醒。她的长篇小说《觉醒》出版后并未引起热烈反响,反而为当时主流社会所不容,进而绝版数十年。不过从20世纪中叶开始,人们逐渐将肖邦誉为女性主义作家的先驱,因为她的作品赋予了女性自己的声音。
在本文《一双长丝袜》中,索莫斯太太将一生奉献给了家庭,毫无怨言。财务上的困窘和家庭的责任把她立体的灵魂压缩成了薄片。她抛弃了自己作为女人、作为艺术爱好者的那一部分,转而一心扑在孩子们身上,直到这双丝袜的出现,唤醒了她内心深处为自己保留的一簇火星。她在这短短的一个午后获得了新生,如同沙漠里久旱逢甘霖的植物,迅速开出了艳丽芬芳的花朵,她在这几个小时里,不再是人妇、人母,而是纯粹的她自己。她重新发现了自己,姣好的外表,得体的举止,高雅的品位,她并非在学习模仿他人——这就是她本我的一部分。
她平日里的存在似乎是城市里的行道树,合乎规矩,提供帮助,并无任何打眼之处。一旦你仔细看,就能发现行道树也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美。它们的功能性身份不应遮掩它们的本质。索莫斯太太,以及任何一名处于相似境地的女性,都应有更多机会去发现自己,作为独立个体享受人间烟火。像在索莫斯太太想象中永不停歇的电缆车一样,自我发现的旅行也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