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望山
2019-04-17魏云树
魏云树
我对故乡望山村的印象,大多在少年时光。那春二月的杏园,树树白花漫山坡。夏天的柿园,百年老树枝繁叶茂、蔽日遮天。立秋后的高粱红遍四野。茅草屋各自簇拥成户,顽石垒院、榆槐依宅。中央七尺官巷纵贯南北,几座古老瓦舍,飞檐翘脊,鹤立山岗。
魏氏家庙建在山南坡,松柏环抱,居高临下,上书:“魏氏祠堂”。拜谒者拾级而上,寺院内碑石林立,南北两大殿供众多神仙塑像,慈眉善目或金刚怒目,表情各异。平时香火不断,逢过年,十里八村乡民敲锣打鼓来寺进香拜佛,非常热闹。就连村头土地庙也不寂寞。年三十,村里人习惯给土地神送春联,联文多是“庙内无僧风扫地;堂前少烛月当灯”。
也有村民自撰联,现录一例:
休看我小庙神仙,一年到头,你不烧香试试!
别瞅咱黄泥佛身,二目微闭,谁敢作恶瞧瞧!
联语直白,也很吓人。
我从五六岁起就追赶四哥到处疯玩,学织网、戳鸟窝、逮鹌鹑,在河沟捞鱼摸虾。到了炎夏时节,整天泡在汪塘里,和同龄伙伴儿游泳。
割完了小麦再到打完场,自家的抱窝鸡所领的小鸡也逐渐长大。四哥和我避开看场的奶奶,用弹弓将一个光腚小公鸡打死,足有一斤重。晚饭时,仔鸡炒豆角炖了一小锅,我们兄弟吃得真香,至今不忘。
解放后祠堂改为望山初级小学。清晨我上学翻过山岗时,常会听到从湖野传来耕耘者苍凉的号子声:“嗨嗨哎嗨嗨——哎嗨嗨溜哟,嗨嗨——”。他们五更天下地劳作,在寂寞的旷野中把企盼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的愿望,从胸中吐出。而老天爷往往叫人失望,天旱苗难立,天涝禾淹死。“嗨嗨溜哟,嗨嗨——”号子声中充满忧怨。
被称作书香世家的望山人,受传统文化的影响,生活尽管贫困,但对精神享受和艺术的追求还是孜孜不倦的。凡成年男子大多都会唱几段二黄戏,稍富裕人家的客厅里少不了墙上挂把京胡,以彰显待客之雅。到农闲时,村里总要请一班小戏在村里唱几场。有好“江湖”的,也要来唱几晚扬琴或大鼓书。
这一年秋收后请来当地有名的“小响卜”,“拉鼓腔”戏班。“小响卜”名叫姚秀云,这是因其响亮的戏嗓深受观众的喜爱而得的外号。
晚上,在官巷南头场地上,马灯高挂。演唱的剧目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小生唱腔朴实浑厚,那浓郁的乡土味儿耳熟能详,声声顺耳。小旦行腔婉转悠扬、柔情荡漾,偶尔打个花舌音灵巧自如、变化多端,清脆嘹亮,响彻夜空。真是名不虚传!其嗓音如幽谷清泉天然纯净。加之放荡的表演,唱得勾魂,听者销魂。故此戏种又叫“拉魂腔”。
苏北平原的气候水土所养育的大地儿女感情丰富,喜怒哀乐激情豪放,婚丧嫁娶,风俗仪式隆重,丝竹音乐韵味清雅。男人的耕种号子声传十里,女人哭丧的大放悲声催人泪下,用长腔短调泣诉亲人生前的桩桩美德,情真意切。抑扬顿挫,凄婉如歌。哀痛哽咽之状路人亦为之动容。这些生根于民间的天籁之音,经过代代艺人的提炼升华,才孕育出这独特的拉魂之腔。
春节临近,官巷北头场地上,会集本村和邻村的赌博人群。他们各自六七人圍成一圈,中间放一黑碗,赌者轮流手抓骰子,腕指配合,用力向碗内掷去,三个骰子在碗里飞速旋转,掷者随即拍胸大喊:“四、五、六,豹子!”卖花生、烟卷、油条、烧饼的小商贩的叫卖声与看热闹的呼儿唤女声交织一片,非常热闹。
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村民生活更加困难,眼见着西庄人忙里偷闲,推粉下粉条,南村人织席编包,搞活经济时,只有望山人脱俗,安于贫困。在祖上遗留的大片土地上广种薄收。过着悠闲的清苦日子,只有少数人看着长满茅草的白茫茫的盐碱地,在失望与无奈中外流。
一天,我在西北湖割草,见过路的一位穿着整齐、体态雍容的老妇人,她走到我跟前问道:“前村可是望山?”我忙答:“是望山村。”只见她嬉笑道:“望山出‘拔贡、出人物,可也真拔地力。”她又手指高粱地说:“看高粱秆儿长得像谷秸。唉!想当年望山那么威风,如今也落到这步田地。”
细想起来那老妇人讲的不假,自从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战争连年、土匪肆虐、水灾不断。西城门只剩遗址,村内残垣断壁,少有完整院落。土改时,望山土地占有量大,被划为地主成分的比例也高。先辈们的辉煌也给后人带来不少麻烦。望山人每与外村人发生口角,总要接受一句揭短的狠话:“你们姓魏的还当往年。”一度望山的队干部都要上级从外村派驻。
先年我爷爷早逝,是奶奶领着我伯父、父亲他们兄弟四个艰难创业,那时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里,组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我大娘精明能干,主持家务,我二伯识农时,主持耕种。我这一代叔伯兄弟排着叫,大哥魏云柏是我大伯之子,因他是长子长孙,后来就自然地肩负起维护这个大家庭的利益和庇护众多叔伯兄弟的责任。
一九六二年我离开望山,到陕西铜川市投奔胞兄魏云亚,进北山当一名煤矿工人。在一次民兵训练时,武装部部长程健现场指导我们打靶瞄准,接触中彼此熟悉的邳州乡音,一碰就起火花,交谈数语互问村名,就认了乡党。程部长老家是邳州八路乡人,距我们望山只有十八里。
记得在一次老乡聚会上,酒过三巡,程健兄冲我说:“在咱们老家,你们村在解放后把王山改为望山。其实周围几十里的老百姓仍叫王山,尽管是山西和山东边都住着魏姓,没有姓王的。为什么不叫‘魏山?不是你们不想改,而是怕周围人不认账,叫不开,改为望山乃无奈之举,为什么呢?我给你讲一个流传了两千多年的传说……”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因山上就住着王姓大户而得名,那时王山方圆百里都是王家的土地,传说王家吃菜,光是豆角,从王山前沿驿道一直种到徐州,百多里之间分布他家庄户,他家人去徐州不需要吃别人家的菜。整个王山西面,亭台楼阁依山傍水,园林建筑远近闻名。听传言,相邻鲁国孔夫子之小女二八待嫁,王家派门客去鲁地孔府为王家少爷保媒,起初,孔夫人犹豫不决,后来还是圣人做主道:“嫁女不可都选官宦人家,我看有地种有饭吃就好。”于是王家行聘礼、定亲,婚后小夫妻非常恩爱。
再说这位王少爷长得英俊潇洒,深得父母宠爱,娇养之下,自幼不太喜欢读书,却偏爱民间杂艺,仗着家中财大,网罗列国中弹琴、吹箫、魔术杂技等高手,聘名师教习歌舞,在家养艺人五六十口。农闲时带领一班艺人游苏杭,交友,演艺取乐。婚后第二年在越国扬州演出时却被当地流氓地痞把场子砸了。虽有朋友帮忙,终因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忍气灰溜溜回到王山。也是王少爷年轻爱面子,整日躲在家里喝闷酒,娇妻心疼丈夫,安慰道:“这种小事夫君不必放在心上,下次再去南方游玩我给你一样东西带上,保证没人惹你,说不定还可以把面子找回来。”听了妻子的话,少爷稍安。在家勉强过了不到一年,散漫惯了的王少爷寂寞难耐,想起江南的秀丽风景,急得他心痒难挠,决意再去杭州。想起了向妻子要她去年允的那件什么“宝贝”。贤妻同仆女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对旧灯笼。看丈夫有些疑惑,就交待他:“到任何地方,在演出前先将这对灯笼点亮高挂在场前明显处,然后再演艺”。少爷应允,择日带领众人向码头进发,吴越之国,水路如织,河道通畅。一行人坐船顺流而下,不几日,过了苏州到杭州。稍作休息,拜完了朋友安排场地。按妻子吩咐,挂灯演技,连玩了三天,平安无事,于是少爷放下心来。第四天晚上,照例刚把灯笼点亮挂好,只见场外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城中王公贵戚纷纷来到灯笼前观赏拜谒,接见并邀请王少爷到府邸做客,少爷大喜。
原来这对灯笼乃孔夫子晚年寿辰时,大贤弟子中,子路、子贡、颜回等精心制作。两只灯笼分别各书五个篆字,构成一副对联,上联:天下文官祖;下联:累代帝王师。学生把它献给老师以做寿礼。当时孔府上下都非常喜欢这对精美的灯笼,特别是圣人的小女儿更是爱不释手,夫子也爱幼女,就将灯笼赠她赏玩,后随嫁妆带到王山。
当年孔夫子带领学生周游列国讲学,读书做官的弟子遍天下,灯笼的故事谁人不知?能在杭州引起轰动,并非偶然。
确实望山人也都知道,在柿园西北角的乱石堆处,就是原王氏的部分楼址,楼根石还在。再往南三十米,还有一块大门槛石。后来魏氏嫌有碍耕种,曾用三头牛都未拉得动。“文革”初还保存几口老瓦屋,也疑是王氏建造。
感谢老乡对古老历史传说的传承。但是,我对把王山改为望山作了另一种解释。当着几位同乡的面,我指蘸茶汤在酒桌上写了一个“望”字,让大家看。这个字,是由月、亡、王三个字组成。可以说,明月高照,见证了王氏从盛极王侯再到逐渐衰亡的历史过程。一个“望”字就是王氏的纪念碑。在宇宙的时空中,日、月、山、河相对是永恒的,而张、王、李、赵都是时间的过客,如果把王山改为魏山岂不是步王氏的后尘?再者,“望”字意涵企盼,也是号角,鼓励后来人奋进,体现了魏氏文人的胸怀、智慧和愿景。如此拙见不知程兄认可否?没听见回答,抬头一看,人已醉卧榻上响起了鼾声……
对于王氏的消失,望山人曾作多方探索。因无据可依,就难作确论。比较有说服力的推断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多次的瘟疫之灾夺去了很大一部分人的生命。幸存的人, 在恐惧中远远地逃离或迁徙。
看过家谱的人说,魏氏先祖曾在明代朝中為官,辞官后带领族人一路赶风水来到望山。
望山,山不高大,则透灵气,峰不险,更露敦厚。足蹬巨山,虎视西南■。登顶南望,阳光下,黄河故道水若银练,东绕下邳古城,圯桥上人来车往,白门楼熠熠生辉,曹操曾在此楼缚杀吕布,张良也曾在圯桥上为黄石公三进履。北望土山,关云长在那曾遭曹兵围困。人们敬仰这位忠义将军,关公战马的蹄印都被土山人刻石留念。再看望山四周一马平川,有悠久的历史文化积淀,又有四季分明的温和气候和山清水秀的自然环境,就是先祖要赶的风水吧!
魏氏扎根望山后,修渠垦荒,兴农重教。至清康乾盛世时,山村的经济、文化繁荣,百姓生活富裕,直到清末民国时期,村民还盛行读书之风。有功名的廪生、秀才众多,我房族太爷辈,就读出一位拔贡(贡生),名叫魏斐之,人称老拔贡。他知识渊博,与当地清官县太爷侯邵赢互致诗词勉励,造福一方。他在自家办私塾,教族中子弟读书,教书中,发现一个学生魏勃很用功。因家远却总是早到晚归。一天中午放学魏勃走后,先生悄悄尾随,见魏勃走向山崖背风处,从怀里掏出个菜窝头,一边吞食一边翻书看,先生很感动。当天到魏勃家,方知家贫,只有母子俩相依为命,中午吃的菜窝头还是昨天母亲要饭讨来的。见此光景,先生就说:“从明日起勃侄就到我家,我管吃住,让他安心读书吧。”此后,魏勃也不负师望,读书、写字更加刻苦,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述:“空山之中,飒飒风雨,旧书不厌百回。”聪颖加勤奋,终于学得满腹经纶。到了大比之年,老拔贡带领一群学生到徐州参加乡试会考。三场下来,先生对魏勃的文章很满意,吩咐下人买来大鲤鱼,只等发榜庆贺。到公榜那天,先生对去看榜的侄辈说:“榜上第一人的名字就是你勃哥。”没想到时间不长,看榜人进门就惊叫:“没有魏勃的名字”。先生听到就嗔责道:“没用的东西!连你勃哥的名字都不认得!”又另打发一个稳当些的学生去看。等了好长时间,二次看榜的人才慢慢走到先生跟前,低声说:“确实我勃哥榜上无名。”先生听了,沉默良久,自语道:“主考官大人,你的眼瞎了吗?不点我们取谁呢?”气闷之下,传话收拾车马回家,大鲤鱼也不吃了。旅馆中,大家都在收拾行李。正在忙乱之时,忽然见有报喜人,找魏府主人报喜讨赏。这才知道主考官专为魏勃一人打炮发榜。并亲书斗大字的朱红评语:“文亚江苏,字冠九署”八个大字。这时,望山的学子们才有笑脸,过了多时,听见先生“嗝——噜——”一声才出了这口气。像魏勃这样的“小拔贡”,老拔贡教出三四个,在当地传为佳话。
传说古代的望山水多,百姓以打鱼为生。如今在山北三里处,有个大菱角村,就是古代菱角湖旧址。但是,更多的传奇被岁月的风化逐渐淡没。如在汉时,有名的下邳,现在白门楼、圯桥等遗址都还在,而地名却不知在哪代改名为古邳。是何时?因何而改?据历史记载:邳,古地名,分为上邳,下邳,上邳在今山东滕州南,下邳在今江苏邳州西南。“左传定公元年,奚仲迁于此”。
记得小时候,在一个夏日的晚上,我二伯坐在门口大榆树下,给我们一群孩童讲神话故事。二伯讲道:“很早以前,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古邳街,曾经有一个老旧城,叫旧州。在旧州城街头,住着一家母子俩,儿子十一二岁,名叫二小。一天晚上,刮大风,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太婆上门讨饭。母子俩见老太太衣衫褴褛,冻得可怜。就把家里仅有的半碗米煮给老太太吃了。讨饭婆临走时对母子俩说:“你们这座旧州城,不久要沉入地下了。”二小聽了忙问:“奶奶,我们旧城什么时候沉?”老太婆说:“天机不可泄露。”二小不依,拉着老太婆,奶奶长、奶奶短地纠缠,就是不放手。讨饭婆无奈,笑着说:“现在告诉你吧,在街道中心,不是有个大商铺吗?商铺门口有对石狮子,你看到什么时候石狮子的眼睛红了,旧城就要沉了。”说完,转眼间讨饭婆不见了。
二小的好奇心特别强,心里老惦记着讨饭奶奶的话。有空闲就往街里跑,看石狮子的眼睛红了没有。就这样,时间长了,引起店铺伙计们怀疑:二小经常来店门口转悠想干什么?这天上午,二小刚到店门口,被店里一个年轻伙计抓住盘问。二小诚实,便将讨饭奶奶说的话一五一十,学了一遍,大家听了都觉得可笑,有位年长的店伙计劝二小道:“讨饭婆骗饭吃的话怎可相信?城市如何能沉入地下,再不要相信了。”但是倔强的二小就是不听劝,一早一晚照常去看石狮子的眼睛红了没有。
一天下午,店铺没生意,闲着没事的伙计们商量捉弄二小玩玩,一个伙计用笔蘸着红颜料把两个石狮子的眼睛都涂红了,等着偷看二小取乐。一直等到傍晚,二小饭后才来店前。当看到石狮子的眼睛真的红了时,大惊失色,转身往家跑,边跑边大声喊:“石狮子眼睛红了,旧城就要沉了!”逗得店伙计们哈哈大笑。
二小到家告诉母亲,准备逃生。当晚就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一夜未停,在霹雳声中等到天亮,旧州城已变为水乡泽国了。在一片汪洋上,二小泅水在水面上推着大木盆,母亲坐在木盆里游向远岸,整个旧城就逃出他们母子俩。
听完这个故事,顽童们都感到新奇,缠着我伯再讲,二伯就又讲一个故事,直到大家困了,才各自回家……
现在的古邳镇,街道宽阔整齐,市场繁荣。居民楼排列有序,一个现代化的乡镇仍依偎在古黄河故道堤畔。望山,你这位时间老人,把万年的尘世沧桑尽收眼底,却冷眼旁观,你用无情铸永恒,只能从你身上残留的历史痕迹中,寻找线索。当发现在你身上埋葬的汉代士卒的骨骸与兵器时,似乎隐约听到了古战场上的喊杀声。
你也给山村的世代百姓提供了优美的生活环境和登高远眺的阶梯。遇荒年,你用乳汁孕 育的野菜、树叶、草根,曾挽救过饥民的性命。你的恩惠,也赢得生灵对你的敬畏与眷恋。每当要远离你时总会情不自禁地一次次回首仰望!
望山,你有的是时间,继续你的职守,看守着这块土地上的芸芸众生。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