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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有棵树

2019-04-17廉世广

北方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县长喜鹊萝卜

廉世广

早晨上班,在政府大楼走廊里,老远就看见有个人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我心想,说不上又是哪个亲戚来堵我的门了。自从当上这个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来找我的亲戚一下子多起来,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事嘛,有大也有小,大的,要包市政工程,安排正式工作;小的,借钱,贷款,打官司告状等等。有些事他们也许知道我办不了,可他们知道我是为县长服务的,跟县长说一声,什么事不能办?县长的司机、秘书都能办事,何况你当主任的?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当官不给亲戚朋友办事,那官还当个啥意思?办不了,他们就说你不认亲,端架子,骂你八辈祖宗。

骂就骂吧,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

走到办公室门口,我掏钥匙开门,故意不看那个人。

你是林主任吧?

不得已,我看了他一眼。小个儿,瘦弱,黑黑的,弓着腰,有些猥琐。

我没出声,开门进屋,他也跟了进来。

我在办公桌后坐下,问,你有什么事吗?

他在随手拎着的兜子里摸索着,说,都说林主任为人好,有才,肯替老百姓办事,我就找你来了。

还好,说完这段恭维话,他没说是我的親戚。

他从兜子里掏出一个信封,手颤抖着,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是北京某个大学的信封,打开,是一张录取通知书。被录取的学生是位女生,名叫康喜鹊。

是你的女儿?我有些怀疑。

是我的女儿,没想到她能考上大学。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我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的确,这张北京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让我对面前这位干巴老头刮目相看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考上名牌大学,因此,我对那些考取名牌大学的人,除了羡慕,还有几分敬重。

这是好事啊。我说。

笑容水一样从老康的脸上流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说,好事是好事,可是供不起啊,这不找主任来了吗,看政府能不能帮一把,让孩子把学上了!

从他往出掏录取通知书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的来意了。他说他有严重的肝病,他的老伴身体也不好,现在就靠老两口捡破烂来维持生活。都是有脸有皮的人,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想张这个口。

我考虑了一下,说,我理解你的难处,现在供个学生确实不容易。你先回去,我们研究一下。

我让他把手机号和家庭住址留下,老康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下班后,我让司机拉着我到老康家看看。我感觉老康不会说假话,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是看一看好。

这是一座濒临松花江的县城,近年来的城镇建设搞得轰轰烈烈,蓬蓬勃勃。新修的街道宽敞平坦,道两边的绿化带、路灯、步道板等配套设施正在紧张安装。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一座美丽的江畔小城便会呈现在世人面前。

按照老康留的地址,我们很快来到江边。离江边100米的范围内,正在搞拆迁。县里提出“打造沿江风景带”,要把这一范围内的房屋全部拆除,建设沿江休闲广场和公园,彻底改变城镇面貌。现在,这里大部分房屋已被拆除,只有少数几间七零八落地分散着。老康家就在这里。我下车,在远处看老康家的房子,是一间歪歪扭扭的破草房。用破烂木板围成个院子,院子里有棵十分茂盛的老榆树。

我不好直接进院,让司机小王进去看一看。小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说,那院子没法下脚啊,院里堆满了废纸壳、破铜烂铁、啤酒饮料瓶子。屋里除了灶台和一铺土炕,啥都没有。还有那股味,让人喘不上气啊。

真挺困难啊。我自言自语道。

小王说,不是一般的困难,穷得都要尿血了!

我们上了车,谁也没说话。

杨县长是常务副县长,地方上的规矩是在称呼领导时不能带“副”字,所以都叫他杨县长。常务副县长分管县里的经济、城建、民生等工作,一天忙得不可开交。用杨县长的话说,就是两眼一睁,忙到吹灯。知道他忙,我跟他的汇报就尽量简洁。不料我刚说出老康两字,杨县长就打断我,说,你说的是那个康萝卜吧?这个人,太艮,一点儿不脆生,简直就是个糠萝卜!

杨县长认识他?我感到奇怪。

杨县长说,不光认识,还常打交道啊!他是不是找你解决他那孩子学费的事?

我说是啊,他的孩子考得挺好,被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录取了。他家我也去看了,确实困难,县里好像有资助贫困学生的政策,看能不能想办法帮帮他。

杨县长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他便自己点上,说,这事不成问题,县里完全能够解决。

我站起来,说,杨县长,你可是做了件积德行善的好事,这关系到这个孩子一辈子的事啊!我替康萝卜一家谢谢你啦!

杨县长摆手,说你先别谢,然后问,他是你的亲戚?

我连忙撇清,说,老康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杨县长说,我猜他也和你没关系,不然,他早搬出你来了。

哦?我再次感到奇怪。

杨县长说,这个康萝卜啊,看上去一副软囊囊、可怜巴巴的样子,骨子里犟得很,江边一共300多户人家,200多户都拆迁了,就他这个钉子户带头,死活不肯搬。那些户都看着他呢,他不搬,谁也不肯搬。

我这时想起来了,老康家就在江边那片动迁区。

杨县长说,其实,你说的那个他家孩子考学的事,我早知道了,我和民政局长主动找他,跟他商量,只要他肯搬迁,用行动支持县里的城镇建设,他的孩子上学的一切费用,县里全部解决,同时给他家三口全都上低保,保证他家的基本生活。你说这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吗?可是他不同意,他说动迁和资助孩子上学是两码事,不能掺和到一起。

原来是这样啊。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杨县长将手里的烟掐灭,说,别忙,说不上哪天他的那根筋转过来了,兴许会上赶子来找我呢!

杨县长忙,接了个电话走了。

真没想到,老康还是个难缠的钉子户。后来,我和建设局、拆迁办的同志谈起老康,他们都忍不住笑,说这个康萝卜,不光是个犟种,简直就是个精神病!他们说,老康原来说他家捡破烂,搬走了破烂没地方放,我们答应给他找一个能存放破烂的地方,可他不信,说我们哄骗他。后来杨县长出面亲自跟他谈,劝他说,你搬走,政府会给你合理的补偿和安置。他说他在江边住惯了,不想搬。杨县长说,常言道,人挪活,树挪死……

老康说,人挪活不假,但我不想树挪死。他的理由来了。他说不是他不想动迁,是他院里的那棵树不肯动迁!

说到这里大家都哈哈笑了。我想起了老康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郁郁苍苍。

杨县长问,是那棵树跟你说的?

康萝卜瞪着眼睛说,是啊,我睡觉的时候树跟我说的,说它不同意动迁。

杨县长又问,它没说为什么不肯动迁吗?

康萝卜说,说了,说得非常清楚。它说,老康啊,你盖这幢草房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风吹雨淋,30多年过去了,我长成了大树,你长成了老头,房子也变得趴趴了。世间万物,草木也有情啊,能说分开就分开吗?你要是走了,我肯定被伐掉。不是我怕死,死了也没啥,做不了栋梁,起码也能作为烧柴,做饭取暖,也算尽到咱的义务了。可是,我的上面还有一个喜鹊窝啊,那一对恩爱夫妻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做窝的,它们养育了多少后代,飞进飞出的是不是原来那对夫妻,你记得吗?每当天一亮,它们就起来了,在枝头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可是没人烦它们,因为那是吉祥的叫声,还有那黑白相间轻巧伶俐的身影,让人看到的都是喜悦和吉祥啊。老百姓过日子,穷也好富也好,都有个吉祥的念想啊。你忘了,你的女儿为什么叫康喜鹊?你的女儿出生那天,老早就见两只喜鹊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你的媳妇老说自己的胎位不正,害怕难产。你听了喜鹊的叫声,就说,保证会顺顺当当的,啥也别怕。果然,女儿生得十分顺利。你和媳妇一商量,就给女儿起了个喜庆的名字,喜鵲。你家的喜鹊聪明伶俐,水葱一样长大,谁不夸你养了个好女儿?如果你让他们把树伐了,树上的喜鹊就没了,吉祥的声音和身影都没了,那吉祥的念想不也都没了吗?所以树不同意拆迁,树上的喜鹊也不同意拆迁!

康萝卜的这番高论让杨县长目瞪口呆。他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康萝卜的额头上,问,你没发烧吧?

康萝卜一把甩开杨县长的手,气哼哼地说,说我发烧,我看你们才发烧呢!

说到这里,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说,这个康萝卜,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不管是不是精神不正常,这个康萝卜还真的吸引了我,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下决心要帮帮他。为了他,更为了他的女儿。

我知道,如果他不答应动迁,不改变钉子户的形象,政府这边就不会给他补助。可是以他的性格来推断,他是不可能答应的。其实我也认为,钉子户和孩子上学需要帮助是两回事,不能捆绑在一起。可现实是,为了解决疑难问题,许多事都是这么捆绑解决的。比如对付一个缠访户,他的问题可能是土地问题,可能是经济纠纷,但都有一个特点,难以解决,或者根本无法解决,但不解决又不行,怎么办,捆绑解决。比如答应给他办个低保,条件是放弃前面的诉求,不再上访。本来低保和他的诉求是两回事,只要他符合低保条件,不管他有没有诉求,都应享受低保待遇,国家的政策是应保尽保。反之,如果他不符合低保条件,不管有什么样的诉求,都不应该享受低保。但一经捆绑,效果明显。就拿这个康萝卜来说吧,杨县长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法是很实际的,你支持政府动迁,政府帮助你的孩子上学,一举两得甚至多得,何乐而不为?可谁让他们遇上了康萝卜,这个一根筋、神经病?

老话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想到了共青团、工会、妇联,记得他们每年都要搞一次“金秋助学”活动。我给妇联张主席打电话,我知道张主席是个热心人。张主席果然很热心,说她可以帮助一点,可是数额实在有限,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说,那个“金秋助学”活动不光是资助大学生的,在县里主要是帮助那些贫困家庭的小学生、中学生的,而且也不会给某个人太多,需要雨露均沾。

我说我明白。

虽然没有达到我预期的效果,但张主席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你可以找找企业家,让他们从做慈善的角度,帮助这个学生渡过难关。这倒真是一条路子。这时我想起了我的同学李思仁。

李思仁和我从小在一个屯子里长大,两家还是邻居。我俩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老师是一样的,同学是一样的,桌椅也是一样的,可他就是学习成绩不好,大学没考上,回村务农了。包了几垧地,买下一块泡塘,过上了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景县长刚上任时,跟我说要到乡下去,找一个农民家,住上一周,搞个农村调查。我就推荐了李思仁。李思仁一家三口,不和父母在一起,自己单过。他的媳妇也是我们的同学,家里挺干净,又没什么说道。我陪景县长在他们家住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景县长的收获很大,李思仁的收获也很大。当景县长听说李思仁家里买了个湖泡,仍然闲置时,给他出了个主意,建议他把这个湖泡开发一下,建个农家乐,搞垂钓、餐饮、游乐。当时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还没有,李思仁有些犹豫,说在资金、经营等很多方面都有困难。景县长当场答应为他协调贷款,并责成我帮助协调其它方面的问题。李思仁的农家乐成为景县长的“农民创业致富联系点”,景县长亲自取名:菱角湖农家乐园。菱角是湖泡里自然生长的,夏天的时候,湖面上满是淡黄色的菱角花儿,成为天然景观。鱼是野生的,鸡鸭鹅都是散养的,再加上当地的时鲜蔬菜,让菱角湖很快火了起来。李思仁的钱包也很快鼓了起来。

有了钱的李思仁仍然对自己当年没考上大学的事耿耿于怀,可是没办法啊,时过境迁,我们的青春小鸟一样一去不回还。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了。他通过关系给儿子找好学校,好老师,每年的所有节日,他都给老师发红包。每当这时,他就找我,让我在红包上替他写一句有水平的话。可他的儿子李一本从上学开始,学习成绩一直稳定在全班后三名,后来他又不惜重金,干脆把孩子寄养在老师家,让老师全天候教育他。但一考试,成绩依然稳定。这让李思仁十分懊恼。他给儿子取名一本,就是希望他能考上一本院校,实现他爹未竟的夙愿。可是孩子不争气啊。可怜天下父母心,他说,啥招儿都使了,就差跳神儿了!

这世上有些事真是说不清,就说老康的那个女儿吧,生活都成问题,怎么就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呢?

我和李思仁探讨这个问题,李思仁一阵长吁短叹。我说,你现在有那么多钱,又没地方花,就做件善事,帮助这个孩子把大学念下来,怎么样?

李思仁瞪起了眼睛,说,凭啥啊,没亲没故的,我吃饱撑的啊!

我喊服务员上酒上菜,反正是他家的,上多少都不用我花钱。等两杯酒下肚了,我突然有了个想法,说,你认那个康喜鹊作干女儿吧。

李思仁醉眼迷离,说,你还是惦记让我帮她上学的事吧?好说,她要是认了我这个干爹,她上学的事我包了!

真的?

我啥时候说过假话?李思仁拍了胸脯子。

这件事就这么说好了。我想,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老康女儿上学的难题解决了,又满足了李思仁的虚荣心,何乐而不为呢?

星期天,我在江边找了家小饭店,把老康和李思仁约到一起,想给他们搭个桥,共同把孩子上学的事解决了。

两人如约而至。老康还是那副虚弱、底气不足的样子。我把李思仁介绍给他,说,这是我的小学同学,李总。

老康看了李思仁一眼,没什么表示。我们坐下来,要了一壶茶,边喝边聊边等菜。窗外有一对喜鹊飞过,老康抻着脖子,一直看着喜鹊飞出视线。

李思仁也看着窗外,感慨着,说,这两年城镇变化真是太大了,你看这江边,原来都是破破烂烂的小草房,住的都是打魚摸虾的,又脏又乱。现在一改造,才像个江边样了。要不,白瞎这条江了。

老康好像自言自语,说,白啥瞎?我们就是靠这条江活着的。

我忙解释,说,老康家就住在江边,住了大半辈子了。

李思仁点点头,说,都好几年了,你们政府说的公园广场还没影呢。

我说,早都规划好了,就是拆迁太费事。

李思仁说,有啥费事的?政府一句话的事,谁敢跟政府对着干?

老康警觉地看了李思仁一眼,问,你是开发的包工头?

李思仁哈哈笑,说,我哪有那本事!

我说,他是搞农家乐的,开了个菱角湖农家乐园,挣了不少钱,没地方花啊。

老康面无表情。

这时,酒菜都上来了,我给老康和李思仁满上杯,准备说开场白了。不料老康先说话了。他说,林主任,你找我来有事吧,你不说,这饭我没法吃啊。

我打了个哈哈,说,刚才我不介绍了吗,我这位同学李总,靠政府的好政策,现在致富了。正好呢,你在孩子上学的问题上遇到了困难,我跟他一说,他答应了,孩子上学的费用问题全部由他解决!

关于认干女儿的事,我想等喝下几杯酒,营造一些气氛再说,免得突兀。

老康听我这样说,有些发愣。他慢腾腾地站起来,说,林主任,我是求政府帮助,没求李总啊。

我说,政府有困难,这个李总又有这个能力。反正你是要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管他谁出钱呢?他李总有钱,不宰他宰谁?

我故作幽默,打着哈哈。不料老康急了,说,林主任,话不能这样说。你们是人民政府,我是人民,我遇到困难找政府,没毛病,我也不觉得■碜。我和李总不认不识的,凭啥拿人家的钱?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说,老康,别急,先坐下,咱们边喝边唠,怎么样?

老康不但没坐下,反而转身走了。把我和李思仁扔在这里,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我们就那样僵硬地站着,目送着老康走进那片正在拆迁的废墟中。

酒还没喝一口呢,这人也太倔了!李思仁说。

我让他坐下,我也坐下。我说,他要是不这样倔,孩子上学的事政府就给解决了,还轮不到你呢。我把老康的故事跟他讲了。李思仁做思索状,然后说,这人表面上看挺老实的,可他的骨子里却那么硬气,我有点儿喜欢这个人了!

我点点头,说,我也觉得这个人不大一样,难怪能生出那么优秀的女儿。

这个人,我真想帮帮他!李思仁说。

可干女儿还没认呢!我逗他。

李思仁笑,说,他绝对不会同意她女儿认别人做干爹的。

那他会接受你的帮助吗?

难说啊!

我们继续喝酒,唠我们小时候的事,唠孩子的事,唠县里的事,一直喝到太阳偏西。但我没忘记我要办的正事。在喝酒的过程中,我已想好,钱还是由李思仁出,以政府的名义给老康。

借着酒劲儿,我把我的想法说了。我说你一直以来都是以尊师重教著称,为人善良,仗义疏财,当年景县长帮你发家致富,你不忘党恩,回馈社会,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

李思仁尽管不十分情愿,可我这一堆高帽让他无法拒绝。

周一上班,我把老康叫到我的办公室。孩子上学的事耽误不得啊。

老康一如既往地弓着腰,站在我的办公桌前不说话。

我把装着5000元钱的信封递给他,说,这是政府资助你女儿的学费,每月300元的生活费另寄,同时县里民政部门给孩子开具生活困难证明,争取校方的帮助。你看可以吗?

老康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问,没有啥条件吗?

我說,就是助学资金,你是符合条件的。我怕引起他的反感,拆迁的事一字未提。

老康接过钱,眼里含着泪。他转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手哆嗦着,从信封里抽出一百元,递给我,说,我遇到好人了,拿去买包烟吧。

我绷起脸,说,老康,你这是干什么!

老康收起钱,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把老康的这件事办了,我心里轻松了许多,敞亮了许多。

可我没想到,半个月后,又见到了老康。

那天忙了一天,下班已经很晚了。我从楼梯步行到一楼,就听到门厅里闹闹吵吵的。一个身材单薄的老头枕着行李卷儿,佝偻着,躺在门厅里。信访办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以及门卫都在那里苦苦地劝着。老头说,我的家没了,我没地方住,就住政府这儿,你这儿不是人民政府吗?

我走到跟前,细看,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老康。他看到我,把身子背过去,随即爬起来,用胳膊夹起行李卷儿,踉踉跄跄地走了。

大家非常惊讶,看着老康头也不回地走出政府大院。

信访办马主任过来和我打招呼,说,还是林主任厉害啊,我们在这里苦口婆心劝了一天了,嗓子都喊哑了,可这个康萝卜就是软硬不吃。你看,你一来,不用说话,他就走了。

是不是他的房子被强迁了?我问。

马主任说,没有。

那他怎么说没地方住了?

马主任长叹一口气,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说,据我们了解,昨天晚上半夜,不知什么人把老康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用电锯放了。这老康早晨起来发现树倒了,坐在树干上哭了一上午,饭也没吃,夹着行李卷儿就到政府来了,说树是拆迁办的人放的,又没什么证据。我说你不是说不再上访了吗?他说不是他来上访,是树上的喜鹊没地方住了,那棵树上的喜鹊来上访了!你看,不知他是真的精神有毛病还是装疯卖傻。

我问,知道是谁把他院子里的树放了吗?

马主任苦着脸,说,公安局都说找不到人,我哪儿知道。

我摇摇头,走了。

有人形容我们办公室的工作:没头没脑,没大没小,没晚没早,没完没了。不是夸张,的确是这样,一天到晚,就是一个字,忙!就是因为这个忙,我把老康差不多给忘了。也不是一点儿没想过,也曾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可一忙,就岔过去了。这期间,我也模模糊糊地听别人说过,老康这个钉子户终于解决了。是的,的确是解决了,沿江风景带建设正在轰轰烈烈地推进,已初见成效。我曾到现场看过,确实壮观。我还接到康喜鹊从学校寄来的一封信,介绍她上大学的情况,字迹上体现出女孩子的清秀,字里行间,表达出对政府和我个人的感谢。我本想给她回封信,鼓励鼓励她,但一忙,又岔过去了。后来,康喜鹊再没给我写过信。

和康喜鹊见面,是几年后的一天早晨。我到单位上班,在政府大楼走廊里,老远就看见一个人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这次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她说她叫康喜鹊,老康的女儿。

我把她让到办公室,细细打量,不觉暗自惊讶。谁能相信这是康萝卜的女儿呢?一身朴素的装束,却掩盖不住青春的阳光与自信。我在心里替老康高兴、自豪。那个康萝卜啊,只要看一眼这个宝贝女儿,他所有的艰辛、苦难,甚至委屈,是不是都会烟消云散?人,不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活过来的吗?

康喜鹊说,她今年大学毕业了,她来这里,一是对我和政府表达感激之情、感谢之意;二是告诉我,她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将来会努力工作,回馈社会。她说话时,用的是学生的语言,我归纳一下,就是上面的两层意思。

我深深地点头,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啊!

随即我又问她,你父亲怎么没来,他身体好吧?

康喜鹊充满阳光的脸上渐渐被一层乌云所笼罩。她说,我父亲去世了。

那个一根筋的康萝卜没了?我感到震惊。

什么时候?我问。

康喜鹊说,两年前就没了。

两年前,应该是他来政府上访不久吧!其实我应该想到,他的生命,在他院子里那棵树被伐掉之后,就已经结束了。

康喜鹊和我告别,我仍然坐在椅子上,竟然忘了送她。

就这样,我在办公室里一直坐到很晚才下楼。在大门口,看门的大爷叫我,拎出一个塑料袋,说刚才一个女孩子让他把东西交给我。我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只包装精美的北京烤鸭。还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林叔叔,我不叫您主任了,叫您叔叔可以吗?刚才在您的办公室我就想把这份小礼物送给您,就是一份心意,表达我的一片感恩之心。但我感觉您不会收我的东西,就只好麻烦门卫大爷了……

字迹清秀,没有落款。我想起了那年在我的办公室,老康哆哆嗦嗦地从信封里抽出一百元钱递给我的情景,不觉心里一热。抬起头,看见一弯新月,正挂在湛蓝的天空。

责任编辑   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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