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而又灿烂的星月夜
2019-04-16邵伟萍
邵伟萍
繁星点点的夜晚/在调色板上涂抹出灰和蓝/用你洞穿我灵魂中灰暗的双眼/看殷红的鲜花恍若明亮的焰火/紫罗兰色的雾霭轻拢旋转的流云/映入文森特瓷蓝的眼眸/色调变幻万千
他在那里静静地坐了好久。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只有他那灼热的眼神,流露出无法撼动的坚毅。他看到一群归鸟飞快地掠过低矮残破的石墙,看到一只银白色的兔子在繁茂的草丛中跳跃着闪去。飘零的晚霞、安静的村庄、孤傲挺拔的向日葵……一切都渐渐淡化,先前看到的那拖得很长很长的树影不知何时也已消逝不见。
云层低低地掠过地平线,在不知不觉之间覆盖了群山,淡淡的月黄从黛青色的山巅挣脱出来。一切都比黄昏时分清晰。在那很远很远的,高高的蓝色天空里,一股神秘而热烈的夜气让他感到紧张又心动。他回想起无数个夏日的夜晚,一片星空,手激动得竟索索发抖起来。支起紧绷的画布,拿起他的画笔,清灼的目光逼视远方,闪闪烁烁的光点里,是激情与渴望。
他是文森特·威廉·梵高,一个活在精神病院的孤独者。
他出生于荷兰一个乡村的牧师家庭,在父母眼里,他是逝去的哥哥的替代品,生即有罪。父亲是个头脑偏狭、不可理喻的传教士,而在母亲身上,他也盼不到细软的手、呢喃的细语所带来的温情。没有感情交融的血缘羁绊带来至深的痛苦,他转而寻求爱情,然而充满诚意的爱却遭到无情拒绝。爱情、亲情的双面夹击让他痛苦不堪,他本希望悲天悯人的上帝可以给予他福音,“亵渎上帝”的冷帽却狠狠地砸在他脸上。他做过很多工作,一厢情愿地多情,胶质的生活状态常常使他灰心丧气。
绘画是他唯一可以随心所欲而不会担心遭到拒绝的表达方式。然而,在人们对癫狂世界不屑一顾的时候,梵高这个真正的疯子似乎是快速旋转的社会甩出的小泥团,不受关注,被人忽视。在此之前,他未尝有一幅画作得到过物质上的青睐,懂得欣赏自己作品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找不到懂他作品的知己,“共鸣”也就更加遥不可及。
梵高来到了法国南部普多旺思的小镇阿尔,南方深蓝的夜空给了梵高情感的喷发口。“当我望着天上的星星,常常产生好像地图上代表城镇的黑点的幻觉,为什么天空中闪亮的点,不像法国地图上的黑点那样容易接近呢?我们可以搭火车到塔拉斯康或者卢昂,我们却不能到星星上去。”
夜空,犹如闪光的蓝色瀑布,衬托黑黝黝的屋顶和房舍,梵高在这样的世界里自我安慰、自我陶醉。于是,他扭曲了线条,点彩派的色点扩展成了色线,色彩沿着画笔轨迹流动,笔触也变得粗犷起来。而那明黄色的星星与闪光的橘黄色月亮形成漩涡,像海浪般翻腾起伏,镶嵌在蓝幕中,点缀着光辉,显示出强有力的不屈不挠地打破蓝色死寂的存在感和生命力。暗绿褐色的柏树像一股巨形的火焰,由大地的深处向蓝色的夜空中旋冒。蓝色夜空变得美而沉重,如坚冰下的涓涓细流,一点一点地啮啃明光,在波浪般线条里涌动着忧愁阴沉的压抑感,动人心魄。它意味着“喜悦”的惊惧与疯狂,“给人的感觉就是,陷入一片黄色和蓝色的旋涡中的天空,仿佛已经变成一束反复游荡的光线的一种扩散,使得面对自然的奥秘而不禁战战兢兢的芸芸众生,顿时升起一股绝望的恐怖。”这是“真实”的再现。
梵高常 把自己比作一个被孤独判了刑的囚犯,他渴望逃离孤独的禁锢,渴望笔下的星月变成恋人温暖的怀抱,洞悉与慰藉他的孤独,接纳他被命运遗失的爱与热情,因此他常将补色比喻为两个人的结合,“缤纷的色彩,它们结成了伴侣,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使彼此达到完美。”蓝黑色的背景衬托着橘黄色,这就是所谓“结婚”的一个例子。梵高用两种补色的结合来启示某种激情,它们的混合与照应,形成了神秘又令人感动、丰富而又互为一体的基调。静谧的深夜,半弯月光浓墨,十一星星重彩,梵高颠簸着终于找到了久违的温情与宁静,他曾说过,夜晚万籁俱静时,他能听到上帝的声音从星光中传来。这或许是因为他坐守在黑暗中---面对哀伤、孤独、死亡,耐心地等待最后的幸福之光吧。他的心里仍有一寸土地,留给太阳,即使是在被孤独包围的夜晚。
梵高的星夜具有感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梵高对生命的祈求和渴望,来自自我剖析和认知,更来自与时代情感的共鸣。他生活着的年代,一切都呈现灿烂的模样,人们在时代进步的美景中狂欢,也在有形无意间表露着时代变革带来的思想阵痛和精神焦虑。别人看到了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梵高却看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承受着热病、幻觉和疯狂的痛苦,无数次为那鲜活的生命陷于孤独而感到沉痛。即使被命运抛置社会边缘,终生与孤独为伴,梵高亦从未想着报复而抛弃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精神,反而因为求而不得更加坚定“爱”的信念。是他敏感坚强的灵魂以创作的方式把所有的热情与孤独注入色彩,注入画面,这种具象化的精神状态比起精致的艺术作品更令人感动。他的星夜,根植于对现实的感受和人生的关注。这片星月夜,属于全人类。梵高的孤独,同样如此。
梵高的人生和他笔下的星夜似乎是相通的,蓝和黄相互摩擦、不断撞击。他的生命恰如其作品中的星星,在幽蓝的夜空中独自放光。唯有夜空,可以安放他的靈魂。他的人生愈孤独,他的色彩愈斑斓,“纵观梵高的一生,充满了孤独与寂寞,但他的画却像星星一样闪耀”,传之久远而不朽,“他就像一颗永远的恒星活在世人心中”。
我终于明白/你曾试图对我说的话语/清醒时如何挣扎/多想使他们解脱/没人愿意听没人能懂/也许今天会有人聆听/他们从不爱你/但你仍然爱得真挚
那晚的月光会透过蒙灰的窗户泄进梵高的白色床单吗,会不会有那么几缕软软的月光柔爱地贴在他深深的法令纹上?梵高的心情会因为星月的温润而暂时湿和起来吧,但他是醒着还是睡了,他会在温情脉脉的星月照耀下与美梦久别重逢吗?嘴角展露淡淡的笑痕,平静无害的样子像玩倦沉睡的孩子?还是在一点一点聚拢的激情突然爆发后又陡地低落下来,惶惶不安地再次与驯服不了的披着黑色外衣的魔鬼做不自量力的斗争?
月,跑到另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