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入君怀
2019-04-16西瓜无籽
西瓜无籽
简介:如果没有遇见醉烟,谢怀生也许会这么孤独一生,可当他救下醉烟的那刻起,他的生命就仿佛有了颜色。他以为那个有着明媚笑容的姑娘会一直在桃花树下等着他回去,他却弄丢了她。等他再寻到她时,一切已无法挽回。那一刻竹空觉得,大概恶鬼、修罗便是谢怀生现在的样子。
【一】
谢怀生第一次遇见醉烟时,他十七岁,她十岁。
那夜,苏家整整二十七口,皆成了亡魂。
苏家有个地窖,地窖里埋了几十坛醇香的老酒,谢怀生点了火折,一步步踏了下去,烛光闪烁间,偌大的红瓷酒坛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酒香醇厚扑鼻。
地上铺了草席,踩在上面窸窸窣窣的,接着一个小姑娘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穿着鹅黄小褂,肤如凝脂,眉如细柳,是个美人胚子。然而她的动作实在不雅,大大咧咧地背靠着酒坛子瘫在草席上,睡得香甜,竟是喝醉了。
他正想着要怎么处理她时,她咂了咂嘴,眼皮动了动,接着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地窖黑暗,全凭他一根火烛照亮,而这跳动着的火苗好似尽数进了她的眼里,她的眼睛便如夜色笼罩下的万家灯火。
她眨了眨眼,迷茫地看着陌生的他。
他想了想,蹲下身来,或许是许久没有说话,声音沙哑又带着寒气:“你可是苏家小姐?”
她依旧迷茫。他的耐心向来极好,就这么不言不语地蹲着等她答话。她的目光却忽然落在他握在手里的剑上,怔了怔,然后凑近伸出手指抹了一点儿浓稠的液体尝了尝,苦着脸道:“真的是血啊。”
看她的表情,倒像是尝了苦瓜汁。苏家是商户,女儿自然娇生惯养,谢怀生当下便确定了这姑娘可能并非真正的苏家小姐,便欲收了火折子起身離开,却听她道:“你把苏家人都杀了吗?”
他顿住,见她探头问得认真,他便答:“不是我。”
“有人出钱买他们的命。”他难得地解释了一下,她却仍是不解,他想了片刻后又说,“大概就是些商人间的争夺。”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起了刚才他问的问题,道:“是苏家老爷让你来救他女儿的吗?”
她倒是心思通透,见他回望过来,一骨碌跳起来抓住他的衣袖,抬头望着他:“我虽然不是苏家小姐,但我是苏家前几天收养进来的,所以我现在也算是苏家小姐。”她的眼睛亮闪闪的,说罢踮起脚吃力地拍了拍他的肩,笑眯眯地道,“谢谢你来救我。”
她的手死死地攥住谢怀生的衣角。谢怀生低头看她,她抓得很用力,用力得指尖都泛着青白。她察觉到他的打量,立时弯唇笑得甜美天真。她大概不知道,虽然她努力在掩饰她的害怕,但其实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将她的害怕展露得彻底。
她说得不错,他的确是苏家老爷重金聘来相救的,不过他来晚了一步。至于这个“苏家小姐”,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手腕,上面是一条接着一条的伤痕,依着苏家老爷脾气,她怕是受了不少苦。
也罢,就当他为自己做件好事吧。
出得苏府后,谢怀生便为她找了个容身之所。
她生得漂亮,四方楼的老鸨一看见她便喜笑颜开,紧紧搂着她不撒手。谢怀生转身欲走,衣角却又被她扯住了。
“你做什么?”
她唇色苍白,却固执地攥住不松手,也不说话,只抬头盯着他。他皱眉,但见她眼中隐隐约约的泪光,忽地就明白了。
“我不能带你走。”他慢慢道。她的手攥得更紧,然而眼中期望的光芒却渐渐地暗下去。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既然选择了杀手这条道,那所谓的良知必然是抛弃了的。
然而那良知似乎还没被抛干净,在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的那一刻冒出了头。
“我给你银子,你照顾她。”
老鸨愣住,正张嘴要说什么时,下一刻一柄寒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谢怀生的表情仍旧冷冷淡淡:“若是你让她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我要你的命。”
谢怀生的话,江湖上还没有人有胆量怀疑。老鸨惊惧地后退数步,脸色煞白地连连答应。
攥着他衣角的小姑娘仍旧不放手:“你给我取个名字。”
他挑眉,她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确定她是真的没有名字后,他收剑入鞘:“便叫醉烟吧。”
她喜欢喝酒,现如今又身在烟花之地,取得倒也贴切。
“你叫什么?”
“谢怀生。”
【二】
天子脚下洛京城,洛京城中四方楼,是男人的销金窝、温柔乡,丝竹笑语声彻夜不绝。
老鸨推门寻来的时候,醉烟正一身懒骨地倚在窗口,青丝绕红衣,眼如弯月眉似远山,昔日的小姑娘俨然已出落成了一代佳人。
“我的好女儿,好醉烟,这次你要帮帮我——”
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数不胜数,哪一个都得罪不起。镇南王和河阳王素来不对盘,偏偏两人同时来了四方楼,还都点名要花魁相陪,老鸨不得已只好来找醉烟相助。
镇南王年迈却色心不改,所以当醉烟踏进房中时,镇南王早已左拥右抱笑得合不拢嘴。
“王爷,好久不见。”撩了珠帘,醉烟浅笑轻语,款款而进。
“醉烟姑娘。”镇南王笑呵呵地推开了身旁的美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她走过去。醉烟不动声色地避开,展袖一挥,手中不知何时已捏了个酒杯,笑道:“王爷急什么,醉烟还想与王爷先喝几杯呢。”
镇南王连声说好。他酒量不好,再加上烈酒醉人,不过几杯,便已醉意深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醉烟撇了撇嘴,将酒杯丢在一旁,侧目望了望窗外已近昏黄的天色,算了算时间,又等了片刻,方才起身离开。
这些年老鸨待她不薄,特意为她辟了一处单独的阁楼,阁楼下有一方庭院,隔绝了四方楼中的喧嚣,安静地独居一处。远远地她便看见那个人坐在那里。
黑衣长剑,静若深潭,一如八年前她初见他时那般。
她放轻脚步,他却忽地侧首看过来,四目相交。她大踏步走过去皮笑肉不笑地睨着他:“这次谢大侠回来得倒是早。”
他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落在院子里刚刚开花的桃树上。银白的月光轻柔地照着睡在枝头的桃花,一如面前的姑娘,慵懒却风情,还带着些娇憨。
“少喝点儿酒。”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本是关心却添了好些疏离。她冷冷地笑,转身就走。没过多久,脚步声又响起,醉烟去而复返,怀里抱着一堆纱布、药瓷和瓶子。
将东西一股脑儿丢在桌上后,面无表情地盯着谢怀生。
谢怀生无奈,伸出手来。她毫不客气地将衣袖向上撩开,手臂上赫然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她一边用牙咬开药瓶瓶塞,一边裹纱布,动作轻车熟路。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号称江湖第一杀手吗?有本事就别受伤啊。”她忍不住嘲讽道。
他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右手不知何时捏了一朵桃花看得出神。醉烟气得牙痒痒,这人宁愿看花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她的怒火太明显,他也终于察觉到了,微微垂眸看着她:“小伤而已,不碍事。”说完便又将目光放在了桃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伤?”她冷笑,“那什么才是大伤?一击毙命?谢怀生,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一条命。”这次他倒是回答得快,“我们都只有一条命。”她愣了愣,他低下头,难得地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小烟,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这丫头的别扭劲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分明就是担心他,偏偏把话反着说,心思拐弯抹角。
“谢怀生。”她忽地叫他。
他淡淡地“嗯”了声,掌下发丝柔软顺滑,竟舍不得拿开。
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谢怀生嘴角的笑容凝住。他慢慢收回手,她抓他抓得很紧,他也毫不放松,一点儿一点儿地将她推开,然后起身,头也不回,空气中传来他淡漠的声音。
“不行。”
夜色寒凉,四方楼内却温暖如春。
“醉烟姑娘可真是越来越天香国色了,你这个老太婆还打算藏她多久?”
刚走到门口时,谢怀生便听见了这句话。他顺着看过去,倒是他认识的人,好色之名传遍洛京的镇南王。
老鸨笑答:“快了,快了,到时王爷可一定要来捧场。”
他顿住,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他极有耐心地等着,直到夜半时分,老鸨回房歇息,他如影如魅地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
点上烛后,老鸨仍旧胆战心惊,尤其是对上谢怀生那双冷得可怕的眼睛和他手上那好似还沾着血的剑时,她便止不住地手抖。
“咚”的一声,她的心跳骤然止了一拍,却是谢怀生将一个包裹丢在了桌上。她松了口气,挂上谄媚的笑,道:“多谢大侠了。”
醉煙这么些年在四方楼自然不是白待的,谢怀生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给老鸨一笔银子,以便醉烟在四方楼继续栖身。
老鸨伸手,谢怀生却忽然将剑鞘压在上面,然后寒芒一闪,那锐利的剑尖便抵住了她的喉咙,他低沉而冰冷的声音传来。
“你似乎忘记了我当初对你说的话。”
她怔住,随后惊慌失措地连声说“没忘”,可谢怀生不见丝毫松懈,她干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起来。
大致就是四方楼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而她又得罪不起那些大人物,迫不得已只好将醉烟推到台前。
谢怀生沉默,老鸨见他这般模样觉得兴许有戏,便大肆说了许多好处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醉烟入了那些王公贵族的眼,嫁了进去,那他便不用在刀尖上寻活,或许还能得个一官半职,安然度过此生。
末了,她偷偷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加了句:“我看得出来,那丫头舍不得你。”
或许是这句话说动了谢怀生,他看了她一眼,慢慢地将剑收回了剑鞘,可没来得及让她松口气,他便接着道:“我要带她走。”
【三】
四方楼依旧笙歌不断,与之隔邻的这个庭院却相当静谧,暗香在如纱如雾的月光中浮动,似乎一伸手便能将之握进指间。
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泛着光,谢怀生走过去捡起来,却是一片酒坛子的碎瓷片,上面还残留着缕缕酒香。
他就这样看着瓷片莫名地发起了怔。
其实以前他们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他每次来,她都乖乖地坐在石凳上,只要一看到他,便会跑过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然后丝丝缕缕的酒香便攀上鼻尖。分明是个小姑娘,身上没有脂粉味倒满是酒香,他当时还觉得有趣。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跑过来扑进他的怀抱,身上也不再含着醉人的酒香,取而代之的是她如一朵静静开着的桃花站在那里等他走过去,呼吸展袖间,带出的是一种淡雅的脂粉香。
这种脂粉香他并不陌生,四方楼里面就有这种味道。他便以为老鸨逼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差点儿因此杀了老鸨。当时她抓住他的剑,鲜红的血从她指缝间流出来,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时喜时怒。
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他没问,她也不说,直到有一晚她在月下为他起舞。
他一直都知道她长得美,却未曾想过当她舞动长袖时,那一颦一笑,一低首、一回眸,甚至青丝发梢,都成了倾城国色。
万籁俱寂。
从那一刻开始,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曾被自己牵着走的、喜欢喝酒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女人,长成了任凭百花盛开也不敌她一分颜色的女人。
然后她走到了他的面前,眉眼含羞,妩媚娇柔。
他想,他大概是知道她的心思的。也正因为知道,他才要远离她。一个刀尖舔血的人,尚且自顾不暇,如何给别人幸福。
也是从那时起,他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她渐渐地有所察觉,慢慢地,他们之间,连闲话家常都变成了奢侈。
有风吹过,轻微地响动声从头顶传来。他抬头一看,半扇窗户在半空中微微摆动着。
她总是不关窗。
他听见自己轻轻叹息了一声,提息跃入了房中。房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他皱眉,点燃案上灯烛,晕黄的光映着床上那个已经醉得睡过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