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路那爷仨
2019-04-16吴兴海
吴兴海
一
“啪——”
一声脆响后,一只补着疤瘌的军绿色茶缸——朝鲜战场上替刘老黑挡住过美国鬼子的弹片,在讲台上溅起一大片水。
讲台下,四十多个小伙子都愣了一下,赶紧都坐直了身子。
刘老黑虎着脸,眼睛里泛着血红,望着台下吼开了——
“你们都想调到机务段去,好嘛,开火车多气派啊!‘离地三尺三,赛过活神仙!你们想过没有?没有工务段来养护铁路,火车从天上飞过去啊?”
刘老黑端起那军绿色的茶缸咕咚了一口,“啪——”
台下的小伙子们又是一愣。
“你们知道不?全国平均每人才一根香烟长的铁路,咱们管着这300多公里铁路,平均每人管了将近200米,这像坚守200米宽的战壕一样光荣啊!”
刘老黑再次端起那军绿色的茶缸又咕咚了一口,不过这次是轻轻放下。
“你们知道不?修咱们这一段路,光我们铁道兵第二师就伤亡了快两个连!你们看一看那北坡上烈士陵园里的67块墓碑,下面埋着的,都是和你们一样年轻的小伙子啊!”
刘老黑叹了一口气:“既然分局下令了,你们都想调到机务段去,我也拦不住。刘铁军,你给老子出去!只要我刘老黑在巴山工务段当一天党委书记,你小子就得在这给我守着!”
台下的小伙子们唰地都回过头,看着躲在最后一排的刘铁军。
刘铁军噌地一下站起,把身后的椅子踹了一脚,拧了拧脖子。
“凭啥啊?就因为你是我爹?!”
刘老黑端起军绿色茶缸,“啪——”
“没错,就凭我是你爹,你亲爹!”
刘铁军像斗红眼的小公鸡,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今天是1980年5月19号,从今天起,咱们断绝父子关系!”
刘老黑愣了愣神,冲着站在讲台旁边的教育室主任肖和平:“把考试卷子给我!”
肖和平急忙把一摞子考试卷递给刘老黑。
刘老黑从中抽出一份考试卷,冲着台下扬了扬,气冲冲地说:“这份考试卷子是刘铁军的。”说罢,狠狠地把试卷撕了个粉碎!“刘铁军的考试成绩是零蛋!”
二
“轰——”
随着一声巨响,又一辆油罐车燃爆了,一条火龙从“李子园”隧道口喷了出来。隧道口上面的灌木丛,烧得噼里啪啦炸响,刻有“李子园”三个字的隧道口条石,已经看不清模样,烧爆裂的石头一块一块往下掉……
隧道口上每掉落一块石头,一百多米外的刘铁军,揪着的心就紧一下!他豁出去了,要冲上去,被旁边万源防中队的朱小康队长死死拽住。
“你龟儿子不要命啦!凭我们的装备,根本就压不住啊!为了堵住溢流出来的燃油,下午垒这道挡墙时,我们已经烧伤了三名战士!你看看你的工作服,都快被烧成渔网了!”
月亮挂在半空,往日静得能听见河水流淌的山谷,灯火通明,广播声、汽车声、哨子声响彻一片,连驻扎在达县的“老山团”也赶来了。
从指挥部开完会,刘铁军拖着酸痛的身子爬上半山坡的工区。值班的杨亮,望了望刘铁军身上渔网似的工作服,愣了一下,怯生生地说:“老书记今晚打了四五个电话了,急得不行!”
刘铁军咕咚咕咚喝了大半茶缸水,这才抓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刘老黑打雷似的怒吼:“刘铁军啊,美国鬼子没有炸死你爹,你小子要气死你爹啊!火车怎么到了你们工区门口就掉道了呢……”
“爸,你别急着发火,今天下午的掉道,绝对不是我们工区的责任!油罐车的盖子掉了,落在了桅杆坝隧道口,还砸傷了过路的老乡。因为溢出来的油气,碰到了接触网上的电火花才爆炸起火的。”
电话那头,刘老黑的茶缸被敲得啪啪响:“先别说责任了,得赶紧灭火、抢通线路啊!”
刘铁军放下电话,对杨亮说:“通知厨房,明早六点提前开饭,把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大家伙全做了。”
太阳从东山顶上冒出一片鱼肚白,广播声、汽车声、哨子声,再次在山谷里回荡。刘铁军站在工区的大白杨树下,挺了挺腰杆,从左到右望了一遍工区的26名弟兄,然后提高嗓门:“共产党员,向前三步走!共青团员,向前两步走!”刘铁军抬头瞅了瞅后面的团员队伍:“杨亮,你是独生子,还没有结婚,你退回去。”杨亮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地说:“工长,都到这份上,还管什么结婚不结婚啊!”
刘铁军眼睛顿时一热:“李子园隧道里的火已经烧了快一天一夜了,如果隧道里的43辆油罐车全烧炸了,李子园隧道非烧垮塌了不可,襄渝铁路就完蛋了!指挥部下了死命令,今天上午,无论如何都要堵死隧道口!七点开始,消防部队向洞口推进,喷射泡沫灭火降温,七点半开始,我和党员在最前面、团员在中间、其他职工跟上,要连续不断地往上送沙袋。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三
刘铁军拖着行李箱进了家门,刘老黑望着跟在后面的刘小铁,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刘小铁“啪”地一个立正:“报告刘营长,刘小铁同志完成了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学习任务,这是硕士学位证书!”
刘老黑伸手接过证书:“好,好,好!”
刘小铁又从挎包里取出一个本子:“这是深圳大疆无人机公司的劳动合同,给了您孙子一套90平方米的职工住房,月薪两万八,年底还有股权分红。”
刘铁军望了望窗外阴沉沉的天,打断了刘小铁的话:“小铁,你好好陪爷爷唠嗑,爸不陪你了,爸得马上赶回巴山防洪去了。”
刘小铁回头白了一眼刘铁军:“你们是不是还是一个人守两根电线杆子啊?”
刘铁军回答:“是啊。”
刘小铁苦笑了一下:“当年你和我妈妈去防洪,把我捆在床头上。今晚上,你们还准备捆几个孩子啊?”刘铁军摇了摇头,叹息道:“那也是没法子啊!现在,还得死盯死守啊!”
刘小铁端起刘老黑的军绿色茶缸,喝了一口水:“呵呵,二十多年了,你们还死盯死守,为什么就不能提前预防呢?咱们的北斗卫星能看清地面汽车的牌照,也就能看清你们铁路两边的风吹草动。你们在山上设立几个定位观测桩,再建立几个卫星基准站,由于安装地点的经度和纬度都是固定的,一旦山体表面发生变化,哪怕是只有1毫米级的颤动,控制中心都能采集到精确数据……”
刘老黑看着刘小铁连讲带比划眼前一亮,把他的军绿色茶缸往茶几上“啪”地一搁:“小铁,听爷爷的话,你就别惦记着去深圳挣大钱了,回到咱巴山来,跟着你爸爸继续干铁路!”
刘小铁急得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对刘老黑说:“爷爷,爷爷…”
刘铁军也急忙起身:“爸爸,你看小铁已经在深圳那边签合同了,而且现在也错过了招聘回铁路的时间。”
刘老黑抿了抿嘴巴:“咱小铁属于高科技特殊人才,特事特办,我找我老团长!”随即抓起茶几上的电话,打给他的老团长、从铁道部副部长岗位退下来担任中国铁道学会名誉会长的李润德。刘铁军、刘小铁父子俩顿时面面相觑,呆坐在沙发上。
“……哈哈哈,那就请老团长费心了!”
放下电话,刘老黑得意地端起军绿色茶缸,咕咚了一大口:“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