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糜草
2019-04-16杨明
杨明
我是遗落在路边的那颗种子
希望获得生命
发芽
出土后
任人踩任人踏
如果我能存留下来
我会感恩
默不作声地在田间变大
——摘自一个中学女生作文中的诗句
柏建是一座山的名字,也是以这座山命名的一座县城。那个地方的人把种在地里的糜子叫做糜草,叶知霜无意中听到这种叫法时,心里动了一动。
叶知霜是个私生子,当他母亲的肚子一天天旺盛起来,像一面催征的战鼓,眼看着再也隐瞒不住她未婚的身份时,有一天他那同样未婚的父亲趁她母亲没注意,一转身就没影了,从此这个人就算正式失踪了。
他的母亲以一份决绝顶住了所有的唾骂讥笑与貌似同情,更有断绝父女母女关系的最后通牒。当所有的温暖都弃她而去时,她留住了腹中的那点躁动。那时候还是在20世纪的70年代。
叶知霜五岁时,他母亲拖着他和一个有先天性精索闭塞症的男人结了婚,那人命中注定此生不能有自己的子嗣。两个人,先天后天,都有自己的难言之处,互谅互补,互无隐瞒,成了一家。
叶知霜没见过生父,也没怎么想过他。上中学时他学到了陶渊明的一首诗,有这么两句: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他有点怀疑陶渊明这个“老特务”是不是认识他父亲,所以派这句诗特意从时空中穿越而来。
叶知霜本名叶向光,他母亲给他起的。十四岁时他自己把名字给改了。幸好从前不像现在,现在要改个名字可不是一般的麻烦。叶知霜小时那会,改个名只要拿着户口本去趟派出所就成了。叶知霜的同学还笑他改得像个女孩名,叶知霜对他人的讥笑嗤之以鼻。当母亲招呼光儿时,他充耳不闻地任母亲唤了六七声,告诉母亲说,光儿已经没了,他从今以后叫叶知霜。母亲才知道这个未成年人已经背著家长拿出家里的户口本到派出所去过了。
再后来的叶知霜晚婚,也仅仅把迟来的婚姻维持了三年,在凌州铁路客运段工作的他,前妻原是他跑车途中邂逅的一名让他真实心动了的旅客。前妻跑生意出身,是旅客中的常客,坐着火车游历四方的频率不比他这专业人士低多少。同样天南地北的各色人等都接触得到,能被一个列车员邂逅到,也保留其他各种浪漫邂逅的权力。邂逅和邂逅的角度和方式是不一样的,叶知霜有他的角度,前妻有她的方式。又邂逅过一个经常乘坐软卧包厢的北京老年旅客后,自由选择人生站点的前妻在紫禁城边下了车。
那年叶知霜三十一岁,他和前妻的女儿叶心蕾两岁。
叶心蕾是妻子难产产下来的,叶知霜感激她,后来又觉得,仅仅过了两年,妻子可能是把难产的难字忘了。
叶知霜随手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声明自己什么财产也不要,家里的东西任前妻随便搬。前妻的态度竟和他毫无二致,两个同床异梦者在并不丰厚的共同财产上不约而同地体现了谦和礼让的风度,让两个人对簿公堂难分难解的是叶心蕾的归属问题,叶知霜终于胜出。
叶知霜并不怪前妻。自幼生长经历形成的性格让叶知霜爱把事情都装在心里,不怎么怨天尤人。
叶知霜继续他在列车上的飘荡生活。每当他又要出乘上班踏上旅途时,便把叶心蕾寄送到爷爷奶奶家,叶心蕾哭闹着不愿意去,叶知霜也不愿意把女儿寄送出去,可除此之外他无处可送。北京毕竟太远了,就算前妻没有抛夫舍女的那份绝然,叶知霜也不会容许任何人把长在他心尖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摘走。离婚之后,前妻经常回来组织个同学会同事会什么的,也会会里会外地找叶知霜单独谈谈话,说实践证明,城市和城市相比,有的城市是更适合人类居住和发展的地方,我这回回来,就是为了带霜儿到北京去好好感受一下的。叶知霜把一瓶啤酒“嘭”地一声拍碎在天灵盖上,在鲜血和酒沫中狞笑着说:“是该好好感受一下,非常值得感受一下。”
再后来到了叶心蕾上小学的时候,叶知霜就不再干列车员了。说起来,跑车也是需要些职业素质的,人要热情,活络,腿要勤,嘴要甜,民间有句老话这样说:车船店脚衙,不死也该杀,车,就是指以行车为生的人,船指行船的,店指开客店的店主,脚是脚夫,衙指衙役,这句话泛指古时候操这些行当的人都很油滑,奸诈,含有明显的贬意,当然这也明显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跑车的人必须要又精明又善于笼络人气,眼观六路,以热情和周到满足三教九流各个层面旅客不同的服务需要。叶知霜就不行了,他懒于说笑,不是不会,是大多数时候不爱,基本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这就不易与旅客打成一片。这种性格是不利于工作的。
赶上那个阶段叶知霜又摊上了一件事,不善于和旅客打成一片的他却和恶棍打成了一团,那次他担当乘务的时候,碰到一个旅客在餐车里酒后骚扰另一个年轻貌美的女旅客,遭到女旅客和周围人的严厉斥责并出手制止后,恼羞成怒的前者竟抢过餐车厨师的刀现场行凶,叶知霜来不及夺刀,在中间挡了一下,被刺穿了脾脏。血流满身的叶知霜倒地前死死揪牢行凶者的头发和衣领,任对方把自己拖出一条四五米长的血迹也不松开,直到乘警赶来。
感恩不尽的女旅客带着礼物第一时间赶医院,流着泪对叶知霜的父母表示要全程陪护叶哥,直到他痊愈以后也要继续照顾他。叶知霜苏醒过来,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对女旅客说:“您该忙忙您的去吧,不要把宝贵的时间精力浪费在我身上,不值得。我没有什么值得您感恩的,我也不是谁的叶哥,我们之间不存在个人关系,您不过是我正常工作过程中邂逅的一个普通旅客而已。我现在这样子起不了床,慢走,原谅我不能送您。”女旅客又流泪了,抹着泪离开叶知霜的床头。叶知霜的继父不知该说什么,母亲送客回来责问叶知霜为什么这么不近人情,叶知霜充耳不闻,只忙着和刚被允许进病房探视的叶心蕾拥抱,凑近头让叶心蕾亲吻得到他的脸颊。
客运段领导表彰了叶知霜,从那以后就没让他再跑车了。当列车员很辛苦很劳累的,每天跟着火车四处跑,时时面对超员几倍的旅客超负荷工作,身强力壮的人都常常吃不消,何况一身受过重伤的躯体。叶知霜转岗成了跟车跑的守车员。严格来讲,乘务员是个大职名,包含范围广泛,不仅有跑车的列车员,也有叶知霜这样由列车员改任的守车员。
火车的客车厢中有一种老式的绿皮车厢,这种车厢的车门内外有两道锁,当车厢内部没有人的时候,车门便无法反锁,这就需要当列车到达终点,所有旅客和乘务人员都下空之后,留下专人在车厢内,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并看守。
虽然叶知霜受了表彰,那毕竟是一次性的,当守车员可比跑车挣得少多了,光岗位工资就低好几百元,外加乘务费生产奖之类的,月平均少开七八百元。这是个没人爱干的活,叶知霜泰然接受,态度好像根本与己无关。
叶知霜当列车员跑车时和转岗当守车员后所在的并不是同一条铁路线。跑车时跑得是干线,去得是大城市,途经大车站,邂逅到得是刻骨铭心和刀光剑影;守车后跑得是支线,去得是山中小城,邂逅到得是对将来的未知。叶知霜曾想,轨道决定火车的去向,轨迹决定人生的命运,人从来到这个世界,一生运行在种种阴差阳错之中,最终将驶向何方,谁又知道呢?
凌州客运段仅剩的三组老式绿皮车,每天轮流朝发夕至,从凌州跑到柏建。因为是慢车,沿途大小四十多个车站逢站必停,上午九点从凌州发车,晚十九点十分到达终点。空列车从站台上被拉到停车场待避一宿,第二天凌晨返回站台,乘务员从公寓回来,八点半,拉上旅客返回凌州。
整个凌州到柏建的车队共有三个乘务组,六名守车员,两个人一组,三班倒,每个组一个班上三天。也就是说,该到了叶知霜这个组上班的时候,他和他的搭档——他的搭档叫孟老六,是个两条腿长度不相等,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人,比叶知霜大十多岁,叶知霜叫他六哥,俩人结伴到柏建来。
孟老六第一次带叶知霜来柏建就是坐他们要看守的那趟慢车。和很多种第一次一样,这个第一次也给叶知霜留下了深刻印象。俩人上车坐下,车刚一开孟老六就自言自语来了句诗:“刺破青山锷未残。”把叶知霜吓了一跳,孟老六无论从形象外观还是言谈举止,哪部分的线条都是比较粗的,典型的工人阶级,怎么看也不像个吟诗的人。叶知霜品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六哥,是‘刺破青天锷未残吧?”孟老六摇摇头:“刺破青山锷未残。”本次列车的列车长,是个胡子还没长硬的小青年,凑过来说:“六伯,人家小叶叔说的是对的,刺破青天。”孟老六摇摇头:“刺破青山。”列车长一听,嗬,还挺顽固,就又说:“六伯真有墨水,那我请教一下呗,您这刺破青山锷未残的锷是啥意思?”“风钻。”孟老六说。列车长嗤鼻道:“六伯,您可真扯,锷是风钻呀,明明是宝剑嘛,连词意都没搞明白就敢篡改伟人的诗词,您可真不是一般的幽默。”孟老六点点头说:“嗯哪,你说的没错,‘刺破青山锷未残。”列车长和叶知霜互相换了换眼神,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完了,这人没治了。
列车出了凌州城就进了山,一路山景不断,山形险峻,山色清新。不但有峰峦起伏,青溪翠涧,而且隧道特别多,列车钻出一个没多久又个冲进下一个,叶知霜拿出手机,在明明暗暗之间向着窗外不断按下快门,心里想,下次带个好点的相机来,再多拍些给叶心蕾,她看了一定会高兴的。
“喜欢吧?拍吧拍吧,这是我的线路。”孟老六开口说话的声音吓了叶知霜第二跳。
“六哥,你是说,这铁道线,是你的?”叶知霜说。
“我的,”孟老六说,“它原来是战备线,后来才改成客运线的,你没看这车上旅客不多吗?”
叶知霜实在搞不明白孟老六的逻辑是怎么跳跃的,铁道线的归属权和它是不是战备线有什么关联,暂停拍照笑笑说:“六哥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呐,说说听听?”
三十多年前,孟老六十六岁就当了铁道兵,从兵种上更细地划分是铁道兵里的隧道兵,孟老六是开风钻的,兼爆破。在修铁路时,刺破青山的孟老六们给一座又一座横在面前的山开肠破肚,把一截又一截的钢轨捅进去,再从山的另一面抻出来,飞针走线地把铁道牵到更远的地方。
当年,为了战备而修建的这条长仅三百多公里的凌柏线,孟老六所在修过成昆线的的铁道兵部队从南陲转战到北疆,众所周知,成昆线创造了世界现代铁路修筑史上牺牲人数最高的纪录,全线修通牺牲了六千人,每隔一两公里就有几个铁道兵的坟茔。孟老六们来到凌柏线的群山里,几乎每穿透一座山都有战友倒下去。他们把凌柏线称为小成昆,为了抢进度,他们没有时间给隧道起名字,就把牺牲在隧道里的战友名字或者外号记在隧道口,标在施工图上……孟老六说你的名字叫知霜,可你知道他们吗,他们可都是有爹有妈,有血有肉的孩子啊。
列车穿梭进出,孟老六掰着指头挨个指给叶知霜数着,落枫坡隧道、红石岭隧道、南阳庄隧道、柿子谷隧道……这些都是凌柏线建成通车后正式命名的,它们原来叫:刘苍满隧道、周三炮隧道、小南蛮子隧道、孟同春隧道……孟老六毫无准备地吓了叶知霜第三跳,他说出孟同春三字时,列车正呜地一声冲进隧道里。
“六哥,你不就是叫孟、孟……”叶知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着自己的心跳说。
“嗯哪,我就叫孟同春。”
“你是烈士?”叶知霜说。
“可惜没当上。”孟老六说,“这条隧道塌方把我埋在里边,战友们把我扒出来时我已经快没气儿了,憋得顺耳朵眼冒血,腿也砸断了,心跳也骤停了。战友们拿死马当活马把我送到医院,回手就把我的名子用红漆刷在了隧道口。没想到我在医院躺了六天六夜,又活过来了。”
叶知霜在乍亮的光线里松了口气。
夕阳西下,列车抵达柏建,在逆光中滑进站台,形成一幅剪影。旅客下车走光了,列车员们在列车长清脆的口笛声中列队,准备离站去乘务员公寓。剩下孟老六和叶知霜在车上手拿不锈钢钥匙咔咔咔地从车头到车尾将所有车门逐节锁闭。
若是上第二天或第三天的班时,车站的大钟敲响过悠扬的七下之后,俩人踩着钟声的余韵出现在站台上,等个十分八分的,列车正点到达。慢车晚点也是常有的事,如果晚一小时,俩人就等一小时,晚两小时,俩人就等两小时,碰到灾害天气,等更长时间也是有的。有时站着,时间太久了到站台值班室借两个小板凳找一个角落,葉知霜静静地坐下,老顽童似的孟老六却不肯片刻地老实,一会哼两句五音不全的《小苹果》,一会站起来扭着两片瘦屁股来两下左右不平衡的广场舞。什么时候看到值班员终于打着呵欠歪顶个帽子从值班室里出来,一只手里的信号灯红一下绿一下地晃荡,另一只手里的对讲机哇啦哇啦乱个不停,孟老六一个箭步从暗处拎个板凳蹿了出来,大嚷大叫:“来了来了,我的小苹果,快来快来,我要啃你两口。”值班员正忙着跟对讲机回复应答,被孟老六冲击得乱七八糟,不由恶狠狠地瞪了孟老六一眼。
叶知霜笑了。
锁完了车门,俩人找个靠窗的座位对面坐下,孟老六头探出窗外望着远处信号机上的标志灯。
灯光变绿,车缓缓启动了,牵引机车把空车体牵到停车场去。车入场,牵引机车走了,一切归于寂静。
下一个工作步骤,要是叶知霜来操作的话就是关灯,在静谧的黑暗中默默地履行守车员的职责。可他现在没关,他知道孟老六闲不住,总要找点额外的事情干干,打发时间。他仍旧哼着永远也哼不完整的《小苹果》,手里哗哗地转着一大圈钥匙,四处寻视,有时就忘了叶知霜,边走边和车厢说话,“哟,崩着门牙了吧?”这是对第一节车厢的门锁说的。“这衣服咋又剐破了?”这是对第三节车厢一个座席上的大口子说的。“咋整的,这个埋汰。”这是对第四节车厢的茶水锅炉说的。
孟老六用手锤和螺丝刀敲打拨弄,把第一节车厢门锁的锁牙位置调准归正,使之能够伸缩自如地触碰即锁;孟老六把茶水锅炉内外的炉灰和碎煤都清理干净,把捡来的柴禾用报纸包好摆进炉膛里;孟老六架上花镜,往大号铁针的针眼里穿鱼线。钓鱼用的尼龙线,又细又韧,缝补着坐席,哧哧的声音响彻在车厢里,针脚均匀细密。
叶知霜嘴角挂着惯常的微笑,看着孟老六快乐地忙活,目光很软。远近皆静,车厢灯光柔和,孟老六不经意弄出的一些琐碎声音,这一切都让叶知霜感到心安,相比孟老六在车上时自负地声称这线路是我的那种舍我其谁的豪迈,他觉得孟老六这会儿更像一个父亲,车厢成了他的孩子。孟老六在个人状况上和叶知霜一样,也是条光棍,叶知霜是离婚,孟老六的老伴是他们的独生儿子十几岁时把他妈气进骨灰盒里的。叶知霜知道那孩子,现在二十多了什么也不干,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亚(压)力山大”,只让孟老六养活着。每天一早去网吧,有时深夜回来,有时一宿也不回来。那孩子每次出来进去时都要在蹲在小区门外的那个乞丐身上狠狠踹上两三下。据说这样会让他非常有成就感,有一次叶知霜有事来孟老六家,在小区门口正遇孟家父子,孟子正在对乞丐上下其脚,让叶知霜看了个满眼,孟老六在同事面前实在挂不住,劝阻了两三句,被孟子臭骂了十句以上。其中有几句骂词是这样的:“你他妈的还好意思管老子?亏你还是个当过兵当过假烈士的,你咋没当个真烈士呢,你当时干嘛活过来,要是真死翘翘的了老子能落到这步田地吗?没当成烈士你当个活军长回来也行啊,你要是当个军长回来,我能稀罕踹他?埋埋汰汰的,早他妈打警察了。”
叶知霜紧抱住了瘸着腿就要扑过去的孟老六,把他拖到了饭店,要来白酒啤酒,左一杯右一瓶地灌他,直到把自己也灌得酩酊大醉。他搞不懂有着非凡经历,对车厢们那么慈祥的孟老六是怎么在儿子身上造就出那种教育效果的,叶知霜倒不是个特别古板传统的人,他甚至赞同民间的一句老话:“宁养贼子,不养败儿。”
孟老六总算忙完了,又不知从哪拎出两只塑料水桶,刷了刷,从茶水锅炉里接来两桶温水,一桶放在叶知霜脚前,自己忙着扒了鞋袜把两只脚杵进桶里扑腾,搅得水花四溅,说:“炉火早就熄了,水也不那么热了,再磨蹭就该凉了,快趁热乎泡泡吧,解解乏好睡觉。”叶知霜有心打趣他,谁让你手贱的,把自己搞得那么乏。这时手机响了。
“孩儿,怎么了?”叶知霜问。
“没怎么,你现在干啥呢。”叶心蕾说。
“哦,上班呗,你功课做完了吗?”叶知霜说。
“早做完了。”叶心蕾说。
“那怎么還不早休息?”叶知霜说。
“奶奶还没给我洗脚呢?”叶心蕾说。
“从今以后,自已动手,自己的脚自己洗。”叶知霜说。
“爸,你就那么心疼奶奶?”叶心蕾说。
“我心疼你。”叶知霜挂了电话。
孟老六倒了两只桶里的残水,收了桶。又搬来两个保温水桶给自己搭了个简易铺位,保温水桶是列车运行时给旅客提供饮用开水用的,四四方方,白钢焊就,每节车厢都有。孟老六关灯躺下了。叶知霜走到另一节车厢,在坐席上和衣躺下。
叶知霜起时外面还没有天光。他草草洗漱,来到茶炉间打着打火机伸进炉膛里,报纸包烧成了一个火球,在干柴哔哔啪啪的轻微爆裂声中,叶知霜撮上两锹好块煤填进去。不多时,炉膛里的火熊熊起来,叶知霜的脸上感到了微热,也听到了水在茶炉里咕噜咕噜轻微地响。叶知霜满意地听一会,拿起条帚再次把茶炉间里的炉灰和煤屑扫得干干净净,又端来水把茶炉间地面和炉底盘都冲干净,特意在冲净的炉底盘里多倒了些清水,清水微微抖动着平静下来,水面上倒映出红红火火的炭块。
简捷和干净,是叶知霜永远都喜欢的。
叶知霜走进车厢里坐下,抬起车窗,让晨风吹到脸上。他不用再去茶炉间看着,茶炉的下部有排气管,从车厢地板伸到车外面。水开的时候就会有白色蒸汽冒出来。叶知霜看窗外被远远近近山的轮廓次第勾勒出来的曙色,看天边的朝霞。无意间眼皮向下一搭,果然就准确地捕捉到了水乍开时车下飘出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蒸汽,在随风飘浮,随即蒸汽便汇聚起来,欢快地翻涌起来。
孟老六也起来了,拆散铺位把保温桶归回原位,对叶知霜说:“咋没多睡会?”又说,“以后这些活我干就行了,不用你的。”叶知霜回头看看他,没说话。孟老六操起一块干净抹布用清水洗了洗,像堂倌似的拧干搭在肩膀上。来到茶炉间,从茶炉旁边拎出一架小车和两把大铁壶,抹布把铁壶擦了擦,放到茶炉水嘴下拧开龙头。接满一只拎出来放到小车上,再接另一只。两只满满的铁壶都并排放上了车。孟老六拧开茶炉上方的注水阀,眼睛盯着炉壁上玻璃管的水位仪将水补满,关上注水阀向炉膛里填一锹煤,推起小车进了车厢。
满载的小车,轮子在车厢地板上轧出辚辚的声响,孟老六不紧不慢地走,迈着不平的步伐,把车子推得平稳。
孟老六把车停到一只保温桶旁,打开盖,拎起铁壶把白汽腾腾的滚水倾注进去。两壶正好灌满一只桶。孟老六扯下抹布顺手把桶也擦上几把,再推着空车哗啷哗啷地回来。
孟老六周而复始着。外面的事物已经全苏醒过来了,一些远处和近处轻微的喧嚣从车窗传进来,陪伴孟老六把几只桶都灌满。
孟老六忙的时候,叶知霜照例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看了一会,下了车,在清新空气伸伸臂,扩扩胸,走几步,找块石头坐下来,叶知霜能感觉到早晨的地气,和离地三尺在火车头上感受到的滚滚蒸汽不一样,地气微微地安静,不汹涌不震颤,不张牙舞爪不地动山摇。
牵引机来了,把列车从停车场牵到站台上去。
列车员们来了,列车长把一只热乎乎的塑料袋递给他俩,六伯,小叶叔,早点。孟老六说:“这,这多不好意思。”
“‘刺破青山锷未残的时候您咋好意思来?”列车长放声大笑着说,“快吃吧六伯,要说不好意思呢也该是我们,二位前辈替我们干了多少活啊!”
城际列车正点发出,俩人下班,离开车站去公寓。
公寓里专门为守车员留着一个房间,哪个组来了哪个组用。房间不大却很舒适,有空调,两张大床,卫生间里有热水器。叶知霜和孟老六回到公寓里,先到食堂吃过早饭,然后回到房间洗过澡,这一天就没什么事了,只等晚上又一列客车来。白天里,他们有时从公寓前门出去,逛逛街,柏建县城小,不出半天就逛完了;有时候哪也懒得去,孟老六一会蹿到公寓食堂一会蹿到浆洗房,到处找活干,和那些半老徐娘的女工们嘻嘻哈哈,不定趁谁不备掏谁一把,引来一串夸张的惊叫和一连串王八乌龟的快乐咒骂。叶知霜呆呆躺在房间里的床上,或看看书或睡睡觉,看不下去或睡不着时就想给叶心蕾打电话,号按完了,迟疑一下,又把手机放下了。仍旧看不下去或睡不着,枕着胳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得漫无边际。
食堂里饭菜花样少,叶知霜也常拉孟老六到街上的饭店打打牙祭。大多时孟老六并不愿意来,嘟囔说,挺贵的,划不来。叶知霜明白他的心思,他要攒钱给儿子,儿子要车,要房,要娶媳妇。叶知霜不让孟老六掏腰包,尽量可着孟老六的口味点酒点菜。叶知霜不怎么吃喝,过程中大多都在看孟老六狼吞虎咽吃得香甜的样子,有时突然眨眨眼来一句,六哥,今儿晚上我不守着了啊,有点不舒服,你一个人守车行不?孟老六嘴里塞着饺子或红烧鱼,忙灌一口啤酒含糊不清地说,中中、你在公寓歇着,哥一个人就中。叶知霜噗地笑了,逗你呢六哥,哪能脱岗呢。
叶知霜在很多人眼里属于那种心地很善良,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大事不参与,小事不计较,好相处而永远跟人不远不近的人。有一阶段客运段里又要搞岗位调整,要把叶知霜和孟老六分开,改派别人跟孟老六搭伙時,孟老六急哧白脸地地对领导说,我就跟小叶一伙,改别人,我不干了。
叶知霜明白,剖析别人容易,一个人给自己定位最难。他常常把自己想得很累,慨叹,人啊,真怪。
拿他来说,笼统地讲虽然不算坏心眼的人,但他从小没有生父之爱,这颗心就好得有些散漫荒疏,有些无政府主义倾向。他不是个不珍惜自己的人,可他的眼神里却一直都有些漫不经心满不在乎。孟老六干活时他大多都袖手旁观,不定啥时伸把手,好像都和自己的心情和好恶有关,但同样也不能说明他就是个不真诚的人,有一次暴风雪中列车晚点,赶上那个班孟老六没能来,他儿子在网吧里玩顺手牵羊偷拿别人的手机,让人牵到派出所去了。孟老六只好请了事假,揣上伤残军人证去给儿子揩屁股。段领导临时派了个老朱来和叶知霜搭伙守车。老朱坐在公寓的电视室里不动窝,说车是客运段的,雪是下给车站的,咱就管接车守车,别的事情与咱无关,火车爱晚到啥时候晚到啥时候,今年不来明年接,明年不来后年接,永远不来永远不接。孟老六把战备线当成自己的,把车厢当成自己的,那是孟老六,人家老朱一个临时守车员,只把工资当成自己的,没毛病。
叶知霜说:“朱哥你安心看着,自己跟公寓主任借了一盏巡道灯来到车站,向站长打听火车到底晚了多少,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吧?”站长正率领全员在线路上清雪,听叶知霜问,指着停车线说:“小叶,你看这雪都多厚了,不抓紧清理待会就是列车进站也停不进来啊。”叶知霜二话没说抓起扫帚和铁锹就连扫带铲上了。开始站长是安排了两个人在这条线上清雪的,这俩人见叶知霜参加了进来,互相递了个眼色,悄悄地撤了。叶知霜没目送他们的背影,本着尽已所能,能干多少干多少的态度,在近千米的停车线上随下随扫,干得时间长了,偶尔他就举起手在前额上做个好像耕地一样的动作,那是他累得出汗了,捂在棉帽子里的脑袋像蒸笼一样汗气腾腾,手却冻僵了,僵得像两只小耙子,所以他在做擦汗的动作时就像是在耕地。
天快亮风停雪止时,晚了七八个小时的列车终于到了站,返程时间已近,车再进停车线,乘务员们再去公寓已经来不及,折腾了一宿的乘务员们直接在站台上列队待岗候客,叶知霜和他们挥手相别。回到公寓时,老朱已经在电视机前歪在凳子上睡着了,遥控器顺着垂下的手掉在地上,口水从嘴角长长地拖下来。叶知霜羡慕地想,这个人的睡眠质量真好。
一起守车时,干完活烫完脚就打挺的孟老六睡得也不坏。他从来不知道,当他舒展在简易白钢铺位上响亮地喷着鼻鼾时,不远处的叶知霜夜夜都在干些什么。
叶知霜蜷在坐席上,瞪着眼睛一动不动。车站的钟声每隔半个小时悠扬地传来,叶知霜坐起来蹑手蹑脚下了车,轻关车门,绕出停车场出了车站,在站前广场找一家通宵营业的饺子馆,进去坐下,要几两饺子一盘小菜,服务员以为他是等夜车的旅客,主动问:“来点酒吗先生?”叶知霜这会很想来杯酒,迟疑了好一会,摇摇手指,“不好意思,工作时间严禁饮酒,麻烦您给我来瓶纯净水吧。”
饺子热气腾腾地端来,水菜毕陈,慢慢地咀嚼啜饮,夜风从窗外吹拂进来,车站的广播喇叭不时地响着,又一列夜间列车进站了,上车下车的旅客在不太明亮的站前广场上络绎如流,叶知霜不知人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钟声又响起来,余音向远方传递,深夜两点了,叶知霜放下筷子和水瓶,愣愣地望着外边,感到别样的孤独。
叶知霜在天色破曙时静悄悄地潜回来,掬水洗掉微黑的眼圈,烧开茶炉水,让孟老六诧异叶知霜怎么比他起得还早。
又有的时候,孟老六从食堂或浆洗房干得心满意足尽兴而归,发现叶知霜没在屋,他的运动鞋不见了,知道他又从公寓后门出去,顺着漫坡走出去爬柏建山了。当初叶知霜也邀他一起去,孟老六也兴致勃勃地背起一个背兜跟了去,只去了一次,就对叶知霜说,兄弟,没啥意思,去一回撑死也就能采半兜蘑菇,晒干了才一小把,根本卖不了几个钱儿,不值得挨那个累的。叶知霜笑了,人活一世,总要互相体谅,不能动辄指手画脚却评判这个不中那个不行,但凡是人都有其大气和个性的一面,只不过人与人之间理念不同。上山健足毕竟不同于去饭店尝鲜,最主要的是,孟老六那个腿脚在那儿摆着呢。再去山里时就叶知霜不勉强孟老六了。
看过了三宿車,叶知霜返回凌州,去父母家把叶心蕾接回来,父女一块回自己的家。
叶心蕾过十二周岁生日,叶知霜说:“爸爸一没留神,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叶心蕾磨着叶知霜说:“知道人家是大姑娘了,送我点啥礼物嘛?”叶知霜说:“叶心蕾,人这一生需要接触的东西很多,学知识也不能只在课堂里对着课本学。你应该亲近一下野外的大自然。”叶心蕾说:“我就知道亲近你,你是大自然?”叶知霜说:“我不是,柏建那里有。”
又过了些日子,叶知霜周六上班,要周二才能回来。他临走之前对父母说:“明天叶心蕾要出趟门。”
“出门,明天?”父母有些诧异。继父说:“明天蕾儿要去国画班学写生的,怎么能扔下正事去出门?”
“这得由她自己决定。”叶知霜说,“她同意去出门,写生是要写的,不但能在课堂里在纸上写,也可以去郊外在心上写。”继父看看母亲,说良心话,作为一个同样孤独的男人,他还是很通情理的,年轻的时候和继子相处得有些生硬,如今上了年纪,越来越多地流露出了老年人的柔和心肠,尤其对隔辈人,他悉心帮着老伴照料叶心蕾,风里雨里接送她上学放学,还为她报了各种特长班。继父说:“蕾儿去哪?”叶知霜说:“去柏建。”“和你一块去吗?”“不,”叶知霜说,“我今天先走,她明天自己去。”
“你这不瞎闹吗?”母亲说,“她那么小你让她一个人出那么远的门?你就能放心?你这当爸爸的怎么想的?”叶知霜本想说知道她小才让她一个人试试,磨练磨练她不是坏事。脱口而出说出来的是:“她小怎么了,我零岁时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十岁时是第二次,两天没回家,你们不也很放心吗,你们当时是怎么想的?”
“你这个不孝的混帐东西——”母亲顿时声泪俱下,继父起身默默地去了另一个屋.
当十岁的叶知霜还是叶向光的时候,一次因为在学校淘气,继父动手打了他,并饿了他一顿饭,叶知霜就下落不明了,两天无音无讯,母亲和继父慌了,出来一路寻找,其实叶知霜根本没走远,十岁的孩子怎么有能力出远门呢?他躲藏在自家楼下不远处建筑工地的水泥管子里,啃一口菜市场捡来的生地瓜,听着外面焦急而揪心地呼唤儿子的声音,像听男女声二重唱一样,听着,不吭一声.
叶知霜把购好的车票交给叶心蕾说:“这个你收好,等我电话。”
叶知霜到达柏建的第二天早上,叶知霜先再次核对了一下K889次列车的时刻表,那是一列上午从凌州始发,途经柏建,运行一昼夜后终点到达北京的快车.然后他分别拔通了当日值乘的车长和凌州车站一个检票员的手机,很认真很客气地各说了几分钟,挂断,换了个微笑的表情,再拔叶心蕾的手机。
“叶心蕾,你听好,背上你的小包包,现在出门,不要爷爷奶奶送,走五分钟,到火车站。走第一检票口,检票员你叫肖叔,告诉他你是叶知霜的女儿。进站以后到三站台,有一列车,你看车次标牌,K889,凌州到北京,你上车找车长,女的,你叫彭姨,告诉她你是叶知霜的女儿。好了,给爸爸复述一遍,嗯、嗯、祝你旅途愉快。”
傍晚暮色苍茫的时候,叶知霜在柏建站站台上对徐徐启动继续运行的K889次列车挥手喊道:“小彭妹妹,麻烦你了啊,一路顺风,注意安全呀……”车门边的彭车长边回应着边退回车里锁上了车门。列车远了,看不见了,叶知霜回头摸摸叶心蕾的头,他俩的手从叶心蕾下车就一直紧紧地牵着。他指了下孟老六,“孩儿,叫六伯。”
孟老六乐得孩子似的,正在食堂里的他听说叶知霜的女儿来了,扔下择了一半的芹菜跟着叶知霜一起来接。叶心蕾叫六伯,他连连答应着哎哎,说好孩子想吃点啥好的?今天六伯请你,下好馆子,平时净嚼喝你爹了,今天六伯管你够。叶知霜让叶心蕾谢过六伯,然后说六哥,心意我替孩子领了,可——孟老六的脸一下子拉得比门帘子都长,咋的?不给六哥这个面子,当着孩子的面瞧不起你六哥?叶知霜笑道:哪能呢?六哥你看你,我还没说完呢,咋跟你说好呢,叶知霜抓抓头皮对叶心蕾说,孩儿,你对六伯说,你去过饭店没有,去得多不多?叶心蕾说,去过呀,在家时你总带我去的。叶知霜说,你自己也去过的,爸爸不在家,你有时候放学了不愿去爷爷奶奶家吃饭,去牛肉面馆买碗面吃,有过吧?叶心蕾说那也算呀,那我自己也去过。叶知霜说,你吃过食堂吗,知道怎么在食堂吃饭吗?叶心蕾摇头说,没有,不知道。叶知霜对孟老六说,六哥,我想让孩子开心高兴,让她体验些她没体验过的,给她些她没感觉过的。孟老六颇不以为然地跟着叶家父女出了站台。
叶知霜一指公寓大门两侧说:“孩儿,念念。”叶心蕾看着左侧的牌子说:“乘务员公寓。”向右侧看着说:“职工家属招待所。”叶知霜说:“对了,这个公寓招待所也对家属开放,半价收费,爸爸已经安排好了,来吧孩子。”
叶知霜把叶心蕾领到食堂大厅门口,指着说:“看那边,最边上的是换饭票的窗口,你到那换好饭票,然后去打饭打菜。”叶知霜向孟老六一摊手说:“拿十块钱来。”叶心蕾骄傲地摸出小钱包说:“我自己有。”叶知霜说:“不,你六伯请客。”孟老六说:“十块钱够吗?”叶知霜说:“用不了。”对叶心蕾说:“饭票有两种,红色的是小灶饭小灶菜,跟饭店的没啥区别,蓝色的是大灶饭大灶菜,你没吃过。”叶心蕾点着头说:“我去换蓝色的票对吧?”孟老六摇着头说:“自己到外边吃香的喝辣的,孩子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回却让吃大灶菜,这叫啥爹啊!”叶知霜说:“去吧孩儿,我和六伯不陪你进去了。吃饱吃好,回头上楼,245房间。”
半个小时后,叶心蕾回到房间,叶知霜问:“饱没饱?”叶心蕾一拍小肚皮说:“气饱了。”孟老六一惊,“咋了宝贝儿,谁欺负咱了,六伯找他算账去。”叶知霜一拉孟老六说:“孩儿,什么情况?”叶心蕾歪歪头像回忆什么似的,噗哧一声笑了:“就是那个卖饭的胖姨,脸上有颗大黑痣的。”叶知霜和孟老六相互看一眼,那是许珍,一个有过两次短暂婚史第三次恋爱又在纠结中的正处于更年期间的食堂工作人员。
叶心蕾在窗口把饭票递给许珍,说:“买一份蛋炒肉。”许珍不接票,端着胳膊木着脸说:“没有。”叶心蕾说:“那买一份鸡蛋炒西红柿。”许珍说:“没有。”叶心蕾向里边墙上挂着的菜品照片指着说:“那……”“那叫木樨肉和木樨柿子。”许珍头也没回地说。叶心蕾看看许珍,小心地说:“那我买份鸡蛋炒……”“没有。”许珍说。叶心蕾说:“你们这没鸡蛋呀,什么都叫木樨啊?”“哎,对了。”许珍点着头说,“我们这没鸡蛋,什么都叫木樨,是凡有鸡蛋的菜,不说木樨不做不卖!这是我们的规矩,懂了吗小丫头?”许珍的第二任丈夫是个长着韩剧明星那样长腿的鲜肉类男人,是让一个卖鸡蛋的给拐得出了轨劈了腿的,许珍痛恨鸡蛋。叶心蕾笑着说:“那我来份木樨木樨。”“木樨木樨?”轮到许珍张口结舌了。“哎!”叶心蕾学着许珍的腔调尾音向上挑着点头说,“木樨木樨,鸡蛋炒鸡蛋。”“哈哈……”许珍发出刺耳的笑声,仍旧没回头用大拇指向身后的菜品照片一挑说:“小丫头你懂不懂啊,哪叫木樨木樨啊?那叫摊黄菜。”
“哈哈哈哈——”孟老六笑出了泪眼,“宝贝儿啊宝贝儿,你咋跟你那爹一样一样的呢,看着文文静静,比谁都精灵古怪,还木樨木樨,怎么琢磨的来?把许肉墩气坏了吧?”“才不呢!”叶心蕾说,“到末尾她来了句摊黄菜,像、像……像鱼脱了钩,套着的狐狸一扭身跑掉了一样,是不是?爸,差点没把我气哭了呢。”“不值得哭宝贝儿,”孟老六满不在乎地说,“回头六伯收拾她,往她的破木樨里钉大木楔子给咱宝贝出气。”“后来呢?”叶知霜说:“你到底木樨了什么?”“什么也没木樨。”叶心蕾说:“我这不就回来了么。”“不行,”叶知霜说,“你再回去,把饭吃了。”叶心蕾说:“爸,我不想吃了,也不饿。”“不是想不想,”叶知霜说,“第一,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必须按时吃,第二,爸让你,不仅仅是为了解饿才吃饭,也是让你把吃食堂当成一件事去办,什么事都有第一次,不要怕难,爸以前对你说过什么来着?”叶心蕾说:“什么事要么不做,做就必须把它做完做好。”孟老六像不认识这爷俩似的瞪着眼看看這个,看看那个。“第三嘛,”叶知霜一本正经地说,“不要辜负了你六伯的美意,一定要把十元钱饭票一分不剩地消费出去。”叶心蕾不太情愿地站起来:“那,我不再理那个木樨胖阿姨,向别人买饭好不好?”叶知霜说:“自己看着办。”
又过了半小时,叶心蕾又回来了,叶知霜问:“吃的啥?醋溜肉片白菜和馒头,还有紫菜汤。”叶知霜点头,“味道怎么样?”叶心蕾说:“好吃,大灶菜真好吃,咋做出来的?”孟老六说:“好吃?”他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是用这么大的大铁锅,炊事员把好几十斤菜扔进锅里,穿着水靴子站在灶台上,用小铁锹炒出来的。”叶心蕾比他还夸张地叫了声,“哇,还有这么做菜的啊,神了。”孟老六嘟囔道:“以后让你跟你爹顿顿吃,看你还神不神。”叶知霜笑了,说:“孩儿,先不忙换拖鞋,走,跟爸爸出去。”孟老六说:“还去哪啊?快到接车时间了。”叶知霜说:“带她走走,六哥,一会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叶知霜拉着叶心蕾在院里漫步,对她说:“你还小,还不懂得世态炎凉,但你要记住,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不要跟什么人都计较,不要让人左右你的情绪。”叶心蕾仰头看着他,他用手一指,“看那儿,浆洗房。”进了浆洗房,叶心蕾按照叶知霜说的,很有礼貌地叫着阿姨,向正在干活的几个洗涤女工问有没有干净的寝具。女工们给她挑了一套刚浆洗过烘得干净平整的被套床单和枕套,叶心蕾抱着跟叶知霜回了房间。孟老六已经走了,叶知霜把自己用的寝具都挪到孟老六床上,在自己的床上和叶心蕾一起铺好干净床单,套好被套和枕套,叶知霜一边把被子铺展开,把枕头拍松一边说:“孩儿,爸爸去接车,今晚你一个人睡。你先去卫生间洗个热水澡。把房门锁好,一会爸爸会回来看看你,记住除了爸爸,谁叫也不能开。爸爸有钥匙,但回来时希望你亲手给爸爸开门,爸爸敲门方法和在家里时一样,记住了吗?”
叶知霜接过车回来,在门上轻轻敲了三记,里边小声问:“爸爸?”叶知霜说:“嗯,孩儿。”门开了,叶心蕾眼睛一亮,“爸,你手里拿的啥?给我买啥好吃的了?”叶知霜把门关好脸一拉,嗔怪道:“就知道吃,都快半夜了还吃?”这会他完全忘记了那个经常后半夜捏着筷子在风里听着车站的钟声出神的自己了。他放下手里的两只超大号的塑料饮料瓶,操起电水壶灌满水插好电源,回头说,这里是山区,昼夜温差很大,白天屋里热得开冷气,夜里就得用电褥子。叶心蕾撅起嘴说:“我不喜欢电褥子。”叶知霜说:“知道你不喜欢,你从小就怕干燥,睡电褥子爱出鼻血,打你记事时我就没让你再睡过这东西了。我从超市要来这两个大瓶子……”叶知霜边说边从卫生间里拿出两条干燥的大毛巾,这时他顿了一下,侧侧耳朵,水花在壶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翻涌。叶知霜眉开眼笑地一指水壶说:“开了,它为我家孩儿开的。”随手摆好两只饮料瓶用手扶着拎壶把水热气腾腾地依次灌满进去。抖抖溅上水点烫痛了的手,用毛巾把瓶分别包好塞进自己床上的被窝里,拍拍手说:“还记不记你小时候背的儿歌:早穿皮袄午穿纱,下句是啥来着?”叶心蕾说:“晚抱火炉吃西瓜。噢,爸,就是说的这里吗?”叶知霜摇头说:“是指像这样的气候,但具体指不是这里,是新疆,还有种气候叫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指的是横断山脉,云南贵州那一带吧。”叶心蕾说:“你都去过吗?”叶知霜说:“没有,等你长大了都替爸爸去。”叶心蕾说:“为什么会有这些气候?”叶知霜又摇摇头,“爸爸也不太懂,等你明年上了初中,学地理时就懂了。嗯,这也是爸爸让你到这来玩的原因之一。等你学地理课时学到这就不会觉得陌生了,也容易感兴趣,会比别人理解得更好,更深刻。”叶心蕾说:“噢,爸,谢谢。”“不客气。”叶知霜一笑,指着被窝说:“睡觉。爸爸该走了。”
叶知霜拉开房门回头看看,看到叶心蕾躺进被窝把被子拉到下颏下看着自己,叶知霜说:“明天起早,关灯了啊。”叶心蕾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爸,我还有事想问你。”叶知霜过去握住她的手说:“什么?”叶心蕾说:“爸,你平时跟我说的好多好多,你自己都能做得到吗?”
叶知霜顿了一下,说:“今天晚了,好好休息,爸爸明天回答你好吗?”
叶心蕾的手用了下力,“晚安爸爸。”
“晚安,叶心蕾。”
车上的叶知霜照例又失眠了,车站后半夜的钟声隐隐地传来,像一种诱惑在招唤着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幻想叶心蕾熟睡中均匀的呼吸。
早五点半,叶知霜爬起来,生着了茶水炉的火,悄悄下了车。
在街上买了三份早点,回到公寓上楼,摸出钥匙探进锁眼里小心地转动,门刚一开,一阵穿堂风,门呼地一下刮了回来,叶知霜的手抢在风的前面塞进门缝里,门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叶知霜的手背一阵巨痛,他没动,抽出手轻轻把门掩上锁好。
叶知霜放下早点坐对面床上看着叶心蕾,一动不动目光无比贪婪。看到后来看看表,六点四十了,孟老六二十分钟后就会回来。叶知霜上前拍拍叶心蕾说:“孩儿,起床。”
叶知霜让叶心蕾刷牙洗脸吃早点,自己把床铺收拾好打开窗户放进清新空气。
七点钟,孟老六准时回来了,抓起一只油饼往嘴里一叼,笑嘻嘻地向父女俩做个鬼脸就溜出去了。
七点半,叶知霜说:“孩儿,待会你彭阿姨的车从北京返回,下午两点到这,带你回去。我们今天时间不富裕,早点出去。”叶心蕾说:“我晚点自己回去不行吗?让我多玩会儿。”叶知霜说:“你明天还要上学,不能回去太晚。而且作为女孩子,在我心里,”叶知霜指了指心口说,“你还没到不用熟人陪护单独坐火车的年龄。”
叶知霜背了个行军壶,领着叶心蕾出了公寓后门,门外一条不宽的柏油路,也不太长,延伸出不远就变成了裸露的黄土路,蜿蜿蜒蜒地扭进了山里。“那就是柏建。”叶知霜遥指着说。
早晨很清新,太阳爬过山颠,微风拂在脸上。叶知霜让叶心蕾抬头看天,蓝色的,他说:“这里基本没有工厂,不生产雾霾。”一拍叶心蕾的肩头,说:“出发。”
走在路上,发现早上进山的人不少,三五成群五七结党,说说笑笑地行进。不断有人向叶知霜打着招呼,叶知霜一一含笑回应,有时也主动向别人打招呼。叶心蕾突然瞪大了眼睛,她竟然发现,孟老六和许珍一人挎个小编织筐,依偎着混迹在人群中,许珍过分丰满,孟老六走路不平,让叶心蕾联想到一对企鹅。
原来许珍的第三段感情纠结者是孟老六。叶知霜一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回应招呼一边小声叮嘱叶心蕾不要盯着别人看,不礼貌。
“木樨阿姨和六伯干什么去呀?”叶心蕾小声问。
“他们去采蘑菇,采山枣。他们,还有别人,和我们一样,都是进山里玩的。”
“木樨阿姨不像是个爱吃山枣的人啊,她好像只吃鸡蛋,她也热爱大自然吗?”叶心蕾问。
叶知霜看了叶心蕾一眼,笑了,“别瞎说,人活着都不容易,都要给自己寻找乐趣。”
走着走着,叶知霜和叶心蕾离所有人都远了,别人奔有野味和野果地方攀去,他们走上了生长着大片庄稼的漫长山坡。
这是高粱、这是玉米……叶知霜指着一片片农田里拔着杆的作物让叶心蕾说说它们的区别。
“玉米粗壮,叶子也大,还有胡子,像爸爸,高粱长得瘦,叶子也细,结着红红的籽,像女儿。”
叶知霜开心地大笑起来,说:“叶心蕾,你将来如果去搞文学创作,会成为一个好作家的。”
叶知霜说:“孩儿,你再注意看,每块田靠路边的地方有什么?”
叶心蕾左右看看,“没什么啊,都是粗壮的父亲和瘦瘦的女儿嘛。”
叶知霜摇摇头,“观察得不细啊!”他拍拍路旁的一块大石头,“来,坐会儿。”
“爸爸先回答你昨晚提出的问题好不好?”叶知霜说。
“喔,”叶心蕾坐在叶知霜旁边依伏在他的膝头上,仰头看着父亲。
“爸爸平时要求你做到的,很多我自己做不到。”叶知霜说。
“这多不公平呀。”叶心蕾坐直了说。
“是不公平,“叶知霜点点头说,“我该……怎么对你说呢?爸爸这半生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连活烈士都见过。我也归纳过,做人其实有很多做人的道理,有的人活得透彻也做得纯粹,这是极少数的人,他们是优秀的人。有的人做不到起码能想得到,只是个空谈家,我就是这样的人,爸爸已经成年了,性格里的很多弱点都是在成长中已经形成了的,我清清楚楚却难以克服,比如对你爷爷奶奶的态度上。其实你爷爷奶奶都是很好的人,你长大了,要替爸爸好好孝敬他们,不论是你奶奶,还是你爷爷。爸爸之所以对你不公平,是希望你以后能出类拔萃,能有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
叶心蕾摇摇头说:“爸爸,不太懂。”
叶知霜摸摸她的头说:“不急,你慢慢长,一边长一边懂,实在不懂,爸也不会怪你。”
“大多数的人——”叶知霜指一下山下,“小小的山城和四处错落的农户在高处的视野中渐次一览无余,他们从不多思考什么,只是简单地生活着,享用他们从简单里得到的快乐。”
“现在你再看,仔细看看那些羊肠小道。”
田野中有一些羊肠小道,把大片的地分割得一块一块的。叶心蕾站起来,手搭在额前向远处和近处看,回头说:“我看见了,越靠路边的玉米高粱长得越小,也不整齐。”
叶知霜赞许地点点头,“这回看仔细了,不过那不是玉米和高粱,不是壮壮的爸爸和乖乖的女儿,那只是些糜草。”
“啥叫糜草?”
“就是糜子,也是一种作物,做粘米糕的那种东西。这里的地和气候条件都不适合生长糜子,种下去也成熟不了,他们当地的庄稼人把糜子叫做糜草。”
“成熟不了为什么还要种它?”
“给羊种的。你看那些小道,那是放羊的人走出来的,他们从小道上赶羊上山,羊不老实,庄稼人怕羊糟蹋他们的高粱和玉米,又不忍心伤害它们,羊也是生灵啊,他们就在道边随意洒下糜种,糜子像草一样长出来,让羊啃着,就不会吃高粱和玉米苗了。”
“那糜草不也是生命吗?”叶心蕾说。
“它们在这里人的眼里是野生的没有什么价值的生命。这就是他们的一种活法,纯朴善良又简单实用。”
“噢,糜草真可怜。”
“叶心蕾,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怜的。命运都得自己去把握。爸爸希望你记住,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很优秀,但绝大多数的生命在别人眼里就像这糜草一样,所谓芸芸众生,就是这个意思吧。”
“为什么我必须要记住这些?”
“不是必须,爸爸刚才说了,是希望,是爸爸给你的一个建议,爸爸希望你将来做人能低调一些,永远有自知之明。”
“好了,起来吧孩儿,走,咱们也进山去玩。”叶知霜说。
叶心蕾还坐着,抬起一只手:“你拉我起来。”
叶知霜大笑:“这小年轻人儿懒到什么程度。”伸手一搭叶心蕾的手腕,叶心蕾,“你给我——起来。”
田野广袤,一大一小的身影向大背景的深处融去,山风飒飒,翻动着高粱和玉米的茎叶,把父女俩的对话断断续续地吹得散落一路。
“爸爸,山里到底有什么啊?”
“有山涧,森林,对了,你的相机带了吗?”
“带着呢。”
“拿来,爸爸给你的闪光灯换上新电池。你不知道里边的森林有多密,听得見人说话,找不到人的影,很多地方不用闪光灯根本拍不了照。那里边比空调还凉快呢,气温比外面起码低二三度,等你进去,身上的汗马上就被凉气吸干了,清爽爽的,特别舒服。”
“有不怕人的小松鼠吗?”
“有,还有别的小动物。”
“还有什么?”
“还有山里人家。”
“还有什么?”
“还有山泉,是从石壁上渗出来的水滴。”
“能喝吗?”
“能啊,纯净水,只要不贪口,就不会喝坏肚子。爸爸给你背着水壶呢,一会你去接来尝尝。”
“噢爸爸,还有多远啊?”
“我们已经进山了,孩儿,你看前面……”
进入山口的时候,叶知霜的手机被人拨叫了,山里没信号,他没接到。
前妻的上一个电话是几天前打的,前妻对他说蕾儿马上就要上初中了,我已经在这边给蕾儿联系好了学校,是重点中学,就算当地的孩子也不容易进得来的。不管怎么说,这边的教育环境总是要比你那边好,你可以恨我,但你必须面对现实,孩子的前途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既然爱她,就不应该耽误她。叶知霜嗤之以鼻,恨你?从没考虑过。但他没反驳前妻的话,默默地听着。
人家说得不是一点道理没有,真爱一个人,就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不能以爱的名义把她的日子剥夺过来自己来过。
上一次挂断电话的时候,叶知霜伤心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