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名胜区是最具中国特色的自然保护地
2019-04-16李金路
李金路
1 不同类型的保护地各具不同属性
中国正在建立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风景名胜区、森林公园、湿地公园和草原等都将归入自然保护地类型(表1)。但是上述诸多概念中,只有风景名胜区源于我国上古时代开始的、由中央和地方公认的、并连续4 000余年历史不断的名山大川体系,其余各种保护地都是近150年来引自的西方概念。
风景名胜区与一般保护地在空间相近、本底重合的同时,其内在属性有着本质的差异。国务院《风景名胜区条例》对风景区的定义为:“具有观赏、文化或者科学价值,自然、人文景观比较集中,环境优美,可供人们游览或者进行科学、文化活动的区域”。36年来,国务院共颁布9批244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加上约700处省级风景名胜区,共计约990处风景名胜区。总体而言,风景名胜区天人和谐、历史悠久、文化深厚、生态健全、景观优美、设施相对完善。相比人工的“名胜”区域,风景名胜区中的自然区域所占比例很大;相比完整生态系统的自然保护地规模,风景名胜区的面积又小很多,它在资源特点、使用功能、历史渊源等方面,与通常的自然保护地迥然不同。
风景名胜区共计14种类型[1]。虽然彼此各有差异,但是其核心特点却是“风景”与“名胜”的有机结合。是“风景”娶了“名胜”,还是“名胜”追求了“风景”?独特的人文历史景观与优美的自然生态系统和神奇的地质地貌是怎么有机结合的?这就需要对风景名胜区的本质属性进行完整的梳理。
2 风景名胜区的“前世今生”
2.1 起源初心
中国的风景名胜区制度酝酿于改革开放初期,始于1982年国务院设立的首批44处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但是“30多岁”的风景名胜区却是有源之水、有根之木,她有着5 000余年的中华历史渊源。中华民族积极向上的古代神话传说、启迪智慧的通灵思想、朴素唯物论思想、整体认知世界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寻求自由自我自在的人生社会理想等,都是今天风景名胜区体系诞生的早期营养。中国神话的伟大梦想、人神通灵的修身实践、探求仙境的风水宝地、生活理想中的宇宙模型,都激发出了古代先民追求神圣、探索神秘、塑造神奇的内生动力,并借此认知自我、完善自我、升华自我,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的人天和谐之路。至今,我们内心仍然向往 “鬼斧神工”“恍若仙境”的风景胜地,并从大自然获得智慧启迪,这与古人寻求高山大川的非常之地作为通灵开窍的道场,简直异曲同工。风景名胜区基于自然生态,但已不再局限于生态本底的物质属性,它是中华民族“天人合一”宇宙观的具体反映,是古人的人生理想境界和构建的宇宙模型,是在中华大地上自然界的自我认识。
2.2 演进主线
昆仑山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中是天帝在地上的都城,是万山之源、万河之源,是百神所在的地方。昆仑神话源于人类早期,主要描述了宇宙形成、人类从诞生到发展的重要历程,其内容非常丰富。“盘古开天、女娲补天、伏羲画卦、神农尝草、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我国古代神话深刻反映了中国人民勇于追求和实现梦想的执着精神”。中国的文化大多源于昆仑神话体系,风景名胜区的发生和发展也不例外。从昆仑神话到蓬莱仙境,从“三山五岳”到名山大川,再到风景名胜区体系,历经了 “一三五百千” 的演进历程。
原始文明造就了昆仑神话,中华神话从仙境走向人间的大致路径是:一圣山(西方昆仑山)、三仙岛(东方蓬莱三仙山)、五岳镇(以中原文化为核心的5座山岳,后期又衍生出5座镇山)、百名山(“天下名山僧占多”的各家祖庭道场)、千风景(护佑中华民族各聚集地区周边的成千名山,其中风景名胜区是典型代表)。中华神话产生、流传过程与华夏民族的生存与发展存在着时空的一致性,隐约显示出古代中华文明在寻源、探流、求本、自我认知的心路历程和演化变迁的时空轨迹。
昆仑山(一圣山)与古代的夏、周、羌(图1)几个民族的活动空间都有密切联系,昆仑神话成为他们的精神信仰。
羌族是生活在昆仑山下、黄河上游的早期先民之一。汉族在先秦时期自称华夏,华夏族是黄河流域的最早居民,于8 000年前在黄河上游和中游建立了大地湾文化(甘肃天水)和裴李岗文化(河南新郑); 5 000~7 000年前在长城沿线及河套地区建立了仰韶文化(鄂、豫、甘、青); 4 000~4 600年前在黄河的中下游的鲁、豫、晋、陕地区建立龙山文化。华夏文明传承时空脉络是:大地湾文明和裴李岗文明-仰韶文明-龙山文明。随着华夏文明重心的东迁,上游的神话体系也“顺流而下”,成就了蓬莱神话。随着3 500年前的夏末商初二里头文明的出现,汉文化核心圈在中原形成,神话伴随着文明正式“落户”在中原周围,演变成中国独特的“三山五岳”现象。
“三仙岛”就是东海传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3座仙山,属于秦汉以后兴起的神仙信仰的产物。先民以大河(黄河)为主线,溯源寻本到昆仑,顺流探往至蓬莱。一山一海,一西一东;一高一低,一源一流,一来一往,2个神话体系以华夏文明为载体,位于以中原汉文化为核心的东西两端,构成了先民神话想象与现实理想的交织。
“五岳镇”指中华5座岳山和5座镇山。汉代时的“五岳”包括东岳山东泰山、南岳安徽天柱山(隋代改为湖南衡山)、中岳河南嵩山、西岳陕西华山与北岳河北岱茂山(清朝顺治后改为山西恒山)。汉族先民大体以西起陇山、东至泰山的黄河中、下游华夏文明圈为代表的活动地区。东、西、中三岳都以中原的汉文化为核心,位于华夏祖先最早定居的中华民族摇篮的黄河岸边。而南岳的南拓、北岳的北展,也显示出中原文化圈的逐渐丰满和拓展。“五岳”和“五镇”是“圣山仙岛”神话的现实成果,是对中原核心文化空间的“神仙保佑”。
“五岳”既不是中国海拔最高的山,也不是风景最美的山,也未必是生态系统保持最原真、最完整的山,为何被帝王选为封禅之地,成为守护中华文明核心圈的圣山?并历经2 000余年的文化积淀,许多岳山成为世界自然和文化遗产?“五岳”是神话仙境在华夏文明体系中的具体表现,是中国古代“五行”学说在国土上的具体落实,是古代万物相生相克、彼此运动转换的“五大发展理念”,是中华文明对天人模型的独创。“五岳”高耸在平原或盆地之上,相对高度都非常突出,显得格外险峻,都作为人神沟通的圣山,并以此延展,构筑了中国古代的名山大川体系,奠定了今天中国风景名胜区的基础。随着神通、求仙、通灵和启智功能的逐渐世俗化,古代的名山体系核心价值被逐渐淹埋,而显示出资源保护、观光游览、科研科普的日常世俗活动,呈现出今天的风景旅游功能。
此外,山东沂山、浙江会稽山、山西霍山、陕西宝鸡吴山、辽宁医巫闾山等“五镇”名山,与“五岳”一起,构成了古代中国法定的通灵祭祀之地,也都演化成了今天的风景名胜区。
表1 各类自然保护地的“前世今生”(截至2018年底)
图1 周朝的羌族分布(王玉洁提供)
从以中原文化为中心建立的由皇家垄断的“五岳”“五镇”,神通功能泛化到遍布全国由华夏民族定居的名山大川;从“娱神”的山岳祭祀和崇拜,到“娱人”的美丽国土、美丽家乡的“八景”文化[2];从远古的人神沟通活动,到现在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风景名胜区,神话伴随着中华民族的拓展、迁徙和居住,神山寄托着国家的信仰和百姓的理想,风景名胜区承载着华夏文明演进的印迹。
中国古代神话的变迁伴随着中华文明的迁徙,中国神话某种意义上就是人的神话。世上本没有神仙,神仙是人的理想化,神仙境界就是人生的理想阶段。古人渴望有一个超尘脱俗的仙境,可以修身养性、长生久视、永享安康,显示出先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风景名胜区就是先民这一认识演进过程的真实载体,是古代中国人宇宙观、人生观的原真记录。
2.3 认识论独特
风景名胜区记录了典型的中国“天人合一”式的混元整体思维方式。与西方的自然保护地不同,中国人眼中的自然不是作为主观的人研究的外在客观对象,而是主客观一体、物我合一的浑然状态。大自然是人化山水(绝对人格和精神象征)、德行山水(君子比德、金玉比德、植物比德)、哲学山水(山者仁,水者智;山者静,水者动)。人之品,山水德,交融辉映,人杰地灵,这大大超越了科学山水的认识范畴,也大大高于一般自然保护地关注的地质地貌、生态系统、物种和基因多样性的有形物质层次。
从哲学的观点看自然,禅宗的影响最为典型。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这些观点不是科学,也不是玄学,而是中华民族对世界整体而深刻的理解,是中华民族独有的认识论。
2.4 方法论不同
古人在原生态保护的基础上,必须对自然的荒山进行“开山”——或称之为“精神开光”,“开光”后的山岳不再是“荒山”,不再是原始的自然物,而成为主客观一体、大自然与人类意识结合的精神产品。借助神奇的风景、神仙的传说、神秘的幻境,古人营造出通灵天地、升华自身的修行道场,追求人天和谐的人杰地灵。风景名胜区从神话起步,历经人神沟通、人生修炼、认识自我、启迪智慧多个阶段,随着神通活动逐渐泛化,通灵圣山的分布也从围绕着中原的汉文化核心的五岳,拓展到地方五岳,以至东亚地区,扩展到了中华先民聚居地周边的各处山岳,开始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表现为 “天下名山僧占多”的中国特有的文化景观特征;进而通俗到社会大众日常审美层次,演化到现在风景游赏。风景名胜区是人与自然在精神意识层面相混化、相融合的生态文明成果。
风景名胜区寻求的是山水清音、元气淋漓,在恍若仙境的山水中启迪人生智慧,实现了大自然的自我认识。风景山水的精神属性凸显,明显属于“形而上”,大大超过其在地理科学、景观生态学、气象生物学研究等物质属性的“形而下”层次。目前的244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大致属于三大类型:神话类型、诗化类型和人化类型;而目前的446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按照保护的主要对象,可分为三大类别:自然生态系统类、野生生物类和自然遗迹类。风景名胜区的特点在于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统一,其核心价值在于风景、名胜和风景名胜资源要素经过历史的积淀而构成的自然和文化遗产、文化景观价值,而不全以森林、湿地、草原等生态系统价值来评估,自然生态系统、生物多样性都仅仅是风景名胜区的绿色背景和本底,是它的原始起点。
古代的名山大川体系伴随中华文明的历程,用江山护佑社稷;现代风景名胜区关注生态保护、文化传承、审美启智、科学研究、旅游休闲、促进区域发展[3],为人民群众向往的更美好生活提供风景旅游休闲体验。其核心功能在精神文化的审美层面,给后代留下的是自然和文化遗产,或文化景观。而通常的自然保护地视人类的活动为最大干扰,关注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以及重要的栖息地、物种和景观保护,同时保持特殊的自然和文化特征,提供教育、旅游和娱乐机会。其核心功能在物质科研层面,给后代留下自然遗产,这是两者之大不同。
3 核心价值特征
3.1 风景名胜区与其他保护地
风景名胜区是在自然地域的空间上,中国传统文化演进的高级层面,是自然保护地上的中华文明的精华,从远古到今,都是最美国土、是国家的符号象征。在全国约960万km2的土地上,已经建成各类自然保护地超过8 000个。如果说总面积占国土面积的18%[4]的自然保护地是国土上的“生态绿毯”,那么,占国土面积2%的风景名胜区就是“绿毯”上的美丽“鲜花”,其中集中承载的中华文明的“名胜”更是“鲜花中的花蕊”。
依照国务院目前的法规,风景名胜区与自然保护区、文物保护单位/历史文化名城并列为国家三大法定遗产保护地,涵盖了国家自然遗产、文化遗产、自然和文化遗产、文化景观的各种保护类型。风景名胜区是介于自然保护与文化保护之间的人与自然协调关系的特殊保护类型。显然,三者不能都用通常的自然保护地的方式来统一管理。
与通常的自然保护地在生态系统物质层面的保护相比,风景名胜区的精神层面高端而又综合复杂。它基于生态系统之上,又大大延展到文化层面;它包含科学内容,又大大拓宽到哲学领域。风景名胜区位于生态、山水、风水中——景在表面,文在内心;风景是貌,风水是根;风情为核,元气为本;自然是本底,天人和谐是目标。
3.2 人类理想
风景名胜区是中华文明的一枝奇葩!与一般的自然保护地凸显生态特征不同的是,风景名胜区既是自然生态环境,又是人类文明成果,它是健全生态系统与优秀中华文明的有机结合。这是通常的城市文明和一般的自然保护地都难以企及的高峰。
3.3 风景名胜区的本质特征
与城市文明相对应,风景名胜区承载着中华文明的另外一支,即山水文明。它记载了中华民族的宇宙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包含了古代先民独特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成为天人合一观、风水堪舆思想、阴阳五行学说、人杰地灵思想、整体内向型思维方式,以及儒家、佛家、道家、医家、武家、民间诸家优秀的思想文化和实践的空间载体,而不同于通常的自然保护地。
远古的神山圣水承载着中国原始文明的神话传说,古代的名山大川就是中国农耕文明时代的国家公园,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就是中国工业文明时代的国家公园[5],中国的风景名胜区继承和发展了中国的名山大川体系,集中了世界遗产地、国土最美风景、国内外最认可的国家代表区域,给未来生态文明时代的中国国家公园的探索奠定了坚实基础。
表2 笔者提出的中国保护地分类体系构想
中国建立以国家公园为核心的自然保护地体系,依然面临“坚持中国道路,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的选择。风景名胜区所承载的中国山水文化特色是构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文化基础之一。源于5 000年古老文明的中国风景名胜区体系具有中国起源、中国特色、中国智慧、中国模式、中国价值观,还曾经有着中国输出的特点。在重塑文化自信的过程中,必须充分、全面认识风景区的本质属性,激活其中的遗产信息,释放出其中的潜藏价值,与其所连带的生态系统一起,服务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立足中国各类保护地的资源特征,梳理历史文化和配置现实功能,做到体系互补得当,防止生态景观资源错位使用,甚至高值低用。针对有学者提出的“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自然公园”中的单一重复的资源分类(表2),笔者提出中国保护地分类构想,促使自然与人文相辉映,保护和利用分层次的中国特色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