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食物养人
2019-04-15史长义
史长义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则故事:一个落魄的秀才为了体面的缘故,在门后放上一张猪皮,每出门前,都要在嘴巴上蹭一下,沾着油光,给外人一种总有肉吃的印象。虽然肚里只装着几碗草根菜叶,也是肥厚膏腴、腹肠充盈的样子。这就给自己制造了障碍,当人家赏他美食之时,为了虚荣的缘故,他会摇头说道:“吃过了。”离开人们的视线,他失声而泣,因为他错过一次打牙祭的机会,自己欺骗了自己。
莫言的《丰乳肥臀》有个细节:一个农场里的女知青,被饥饿折磨得昏沉不清,就渴望去死。那个农场的负责人手里攥着两个馒头,对她说,我可以让你吃到馒头,但是,你得给我你的身子。那个女知青沉吟了片刻,点点头。她泪流满面地吞咽那两个馒头,面带微笑地投河自尽。她内心是平静的,并没有所谓伦理上的自责。
记得读到这一节的时候,我泣不成声,一下子明白一个道理:道德的底线,是建立在生存的底线上的。从那一刻起,我感到美食家们的审美趣味,包括所谓的文化评判,都是可疑的。吃的名目尽管纷繁,但归根结蒂,无非简单的一个生理过程而已,吃本身是大于天的。
对普通人来说,吃饭只求饱,切莫追“味”,更不能迷信“文化”,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汪曾祺和林斤澜被文化“伤害”得人情练达了,他们不迷陷在酒池肉林之中,也不当高餐大菜的奴隶,而是本分地享受几瓶绍兴花雕。这种黄酒价低质真,不欺心,也不欺肚腹。在他們看来,所谓美食,所谓美味,首先在于要有美的情调、美的情趣。心境好,可以娓娓地说几句人话,再卑微的小菜也是大餐。
韩国的《厨娘》,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顺英的父亲因贫困把她和妹妹顺喜卖到宗氏大户做厨娘。顺英本分平静,潜心厨艺,受尽寂寞的煎熬,终于把自己成就为受人尊重的韩餐大师;而妹妹顺喜爱慕市井颜色,不堪老死庖厨,悄然出走,在声色场上享尽荣华之后,终为弃妇。东家的少爷,也觉餐饮的家业虽殷实却琐碎无聊,扛着一把小提琴去当他的浪漫艺术家,最后的结局是壮志未酬,心已飘浮,浪迹江湖。
顺喜与少爷每到路绝之时,都要回到顺英的灶间,吃一顿她亲手为他们烹制的家常饭。填饱肚子之后,他们落魄的心立刻找到一种平衡,激愤的心也平静了。感到万事的争竞、千里的奔波,无非落脚于一餐一饭,日子里只要是还有东西可吃,就还有路可走,生活就有理由继续下去。
顺英在局促的小天地里,竟把人间沧桑看透了。有人可怜她,说,你把如花的韶华都耗尽在一粥一饭之上,不觉得很可惜么?她说,人活着就要吃饭,而且每天都要吃饭,所以厨间的事平常、平凡,却是最重要的。她有成就感,因为她是在为天理掌勺。
感于食坊的利薄,老板娘改行经营酒店,于是原本清静之地,变得夜夜笙箫,男昏女浪,红尘蔽日。在发达的同时,因为陪酒,老板娘的身体垮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她心如死灰。顺英调制些素软的吃食,劝她吃下。那个濒死的生命,竟慢慢地将息过来。顺英说,酒肉盈腹,只可以乱性、乱智,生出多余的欲望,而朴素的食物才养人呢。
老板娘惊叹不已,觉得顺英不是简单的一个厨子,而是承载了天启的人。于是她毅然把酒店关了,恢复原来的食坊,她们生活在平静、温馨而心甘情愿的日子里。她们有滋有味地活着,寂寞地美着,让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