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与确证
2019-04-15周若思
周若思
摘要:20世纪60年代开始,荒诞派戏剧开始在世界戏剧舞台上崭露头角,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与深刻的内涵吸引并影响着一代代观众与戏剧作家。在各具风格的荒诞戏剧作家中,被视为贝克特继承者的品特的“威胁的喜剧”具有突出的艺术风格。品特的“威胁的喜剧”不仅打造出了封闭压抑的“品特式房间”,并且其笔下的人物对于自身与他物有反复的怀疑与确证,这些都是品特用以表现世界的荒诞性的独特方式。
关键词:荒诞派 《房间》 自我确证
荒诞派戏剧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开始兴起的戏剧流派,它最先出现于法国,然后才传至其他国家。荒诞派戏剧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成为影响力极大的戏剧种类,并且还对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戏剧产生了很大影响。荒诞派戏剧的名字由英国戏剧理论家马丁·艾斯林最先提出,它是现代派戏剧中一支极具艺术特色的戏剧剧种,是现代派戏剧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其独特性给戏剧的发展带来了活力。而在荒诞派戏剧作家中,除了最具代表性的贝克特之外,英国的剧作家哈罗德·品特也是极负盛名的荒诞派戏剧代表。众所周知,荒诞派戏剧的基本艺术特征是反戏剧性和反语言等,并且还具有一定的现实主义戏剧的色彩。除却这些基本艺术特征之外,每一个荒诞派戏剧作家的戏剧作品都有着浓烈的个性,换言之即有着个人艺术特色。品特的戏剧也有其丰富的个人艺术特色,有着独特的荒诞性。
一、品特式“房间”
现代主义的文学作品非常强调个人主观感受,充满了个人主义的情感色彩,荒诞派戏剧当然也不例外。荒诞派戏剧充分表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人们的主观感受,主要是人们对于战后世界化为废墟的一种不安的精神感知,人们面对遭受巨大毁灭的现实环境产生了迷茫与恐惧,充满对于外部环境无法掌控的恐惧不安,以及对于个人本身的怀疑和对他人的不信任。人受到来自外部环境的挤压以及人与周围环境的对立,就是荒诞派戏剧普遍表达的内容,品特的戏剧也不例外。
品特的戏剧虽然也属于荒诞派戏剧,却有着自己独特的艺术色彩。总的来说品特的戏剧一共依据创作时期被分为四大类:第一类是“威胁的喜剧”,第二类是“家庭戏剧”,第三类是“记忆的戏剧”,第四类则是“政治戏剧”。给品特带来盛名的多为“威胁的喜剧”,可以说独属于品特的荒诞派戏剧就是“威胁的喜剧”。品特在其“威胁的喜剧”中表现出了自己的荒诞色彩,其中最鲜明的特色莫过于对于“房间”的塑造与处于“房间”之中的人的描写。在“荒诞的喜剧”中,事件往往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下发生,这个封闭的环境或许是一个房间、一座房屋或者一间地下室等,而处于这个封闭环境下的人物总是会感觉到自身被某种神秘的来自外部或者内部的力量所威胁。这些喜剧表现出人在世界上的孤立处境,并且对于外界的神秘威胁产生不可名状的恐惧之情。英国最负盛名的品特传记作家迈克尔·比林顿如此评价品特的戏剧:“如果说它们能引起全世界观众的共鸣,那是因为他理解人类生活中的不安感,而这种感受往往来自于心理搏斗与领地之争。”
比林顿敏锐地指出了品特“威胁的喜剧”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在“威胁的喜剧”中,人物不仅因为受到了外界神秘力量的威胁而产生恐惧,而且对于自己所处的空间产生了巨大的依赖感,他们认为只有在这个空间中自己才是安全的,并且死死据守自己的空间。值得注意的是,品特对于自己戏剧的场景设置总是费尽心思且描写得十分细致,阅读品特的戏剧不难体会到这一点,比如:
海边城镇一所房屋的起居室,左前侧有一扇门通往门厅,左后侧有后门和一扇小窗,后面中间有个厨房窗口,厨房门在右后侧,舞台中间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生日晚会》)
一所大房子的一个房间,舞台右前侧有一扇门,左前侧有一个煤气取暖炉。左后侧有煤气灶和水槽,舞台后墙中间有一扇窗户,舞台中央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中間偏左有一把摇椅,舞台右后方的凹室里伸出来一张双人床的床脚。(《房间》)
一个地下室房间。两张床,紧靠着后墙。一扇送菜升降机活动门,关着,位于两床之间。左边,一扇门通往厨房和厕所。右边,一扇门通向过道。(《送菜升降机》)
一个房间。后墙上有一扇窗户,下半部分用麻袋遮着。左侧墙边放着一张铁架床。上面堆着一个小碗橱、几个油漆桶,还有几个装着螺丝钉的盒子。上面堆着更多的盒子、花瓶。舞台右后方有扇门。窗户右边还有一堆东西:一个厨房水槽、一架梯子、一个煤桶、一台割草机、一辆购物车、几个盒子和几个餐柜上的抽屉。这些东西都堆在另一张铁架床上。床前有一个煤气炉。上面放着一尊佛像。舞台右前方有个壁炉。壁炉周围有两个衣箱、一张卷起来的地毯、一盏喷灯、一把侧倒的木椅、几个盒子、若干装饰品、一个晒衣架、几块短木板、一个电炉和一台很旧的电烤面包机。面包机下压着一摞旧报纸。阿斯顿的床在左侧墙边,下面放着一台吸尘器,用的时候才拿出来。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水桶。(《看门人》)
品特在这些戏剧的开头都尽可能详细地描写了人物所处空间的布局,表现出强烈的空间意识,或许有人会意识到品特对于场景的细致描写与尤奈斯库的描写很相似,但是尤奈斯库的细致描写重点在于对戏剧道具的运用与把握,而品特的目的在于创造出自己独特的戏剧情境。而且在这些“威胁的喜剧”中,人物也都有着强烈地占据自己“房间”、空间的意识,他们畏惧踏出自认为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和领地,同时也拒绝被他人推出自己的空间,在对未知且不明的威胁产生恐惧的同时也对任何想剥夺其处于空间中的舒适感的人产生强烈的敌意。品特在《二十世纪》杂志的采访中谈道:“我的写作是从进入到特定的情境中的人开始的。”无疑,品特戏剧中的人物都处在一种据守自己空间并且遭受外部神秘威胁的情境之下,这是品特刻意设置的情境。
黑格尔在《美学》中谈及“戏剧情境”的定义及其重要性,认为情境是推动戏剧人物行动的必不可少的因素,而品特戏剧中特定的戏剧情境就是他所营造的来自外部神秘威胁的恐惧氛围,这种氛围是推动情节发展并且奠定戏剧基调的重要成分,构成了品特“威胁的喜剧”最重要的独特性。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辞则对这种独特的情境描述得更为详细:“他们在无形的墙壁之间摸索前行,形成各种不同的现实层面。在保卫自己不受侵害的过程中,他们在类似异域他乡的危险空间里自我封闭。”这大概能够充分说明品特戏剧中人物具有某种自我心理暗示,“无形的墙壁”意味着神秘的外部威胁力量,这种威胁看不见摸不着,读者也并不清楚这种威胁的真实面目,但是人物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同时,“人们为了避免不安,逃避痛苦,回避责任而陷于自我欺骗的存在之中”。
斯坦利:我管理这所房子。恐怕你和你的朋友得另找住所了。
梅格:我的小房间是粉色的。粉色的地毯,粉色的窗帘,我房间里到处是八音盒。它们可以催眠,让我入睡。……我被照顾得很好,我还有弟弟妹妹在其他房间,都是不同颜色的。(《生日晚会》)
在《生日晚会》中,斯坦利对突然的访客戈德伯格和麦卡恩产生了排斥之隋,并且极力想将两人赶出自己居住的房子。斯坦利并非这所房子的主人,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编出了自己是管理者的谎言。但实际上彼梯与梅格才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并且早就已经给戈德伯格和麦卡恩提供了空余的房间居住。而梅格本人也是一个有着自我空间据守意识的人,在她的叙述中,独属于她的“粉色的房间”是能够带给她安全感与舒适感的空间,自己的房间就仿佛全世界,而每一个不同颜色的房间都是梅格和她弟弟妹妹们的专属空间。
罗丝:不,这个房间对我来说很好。……我不知道现在是谁住在下面。不管是谁,都有很大危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出去?你就不能明天再出车?……我是说,我为什么要去打扰别人呢?我们有自己的房间。……(《房间》)
在《房间》中,罗丝也有强烈的据守房间的意识,对于房间以外的事物产生了排斥与恐惧,并且还不愿意伯特踏出房间。罗丝在房间里才能感觉到舒适自在,对于罗丝来说,“在这儿安家,温暖、安静”。因此对于突如其来的访客赖利,罗丝表达了极大的憎恨。赖利是一个打破了她安宁生活的“威胁”,而且还说着那些罗丝并不明白的话。赖利对于罗丝来说是个未知的令人恐惧的存在,是个想要占据她房间的人,而罗丝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入侵”的:
罗丝:别打这房间的主意。你了解这个房间吗?你对它一无所知。你也不会在这儿待多久。……哦,这些家伙!他们进到这里,转眼之间就把这个地方搞得臭烘烘的。(《房间》)
而在戏剧的最后,伯特为了保持与罗丝共同占有房间的权利,竟然动用武力把赖利打翻在了地上,罗丝更是假装没有看到这么残暴的一幕,还捂上了眼睛。
在《送菜升降机》中,空间显得更为逼仄狭窄,格斯和班在地下室里等待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命令通知,他们甚至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城市以及时间,然后还通过送菜升降机与不知名的人进行交流。然而像是受到不可知力量的胁迫一样,两个人把自己仅剩不多的食物都用升降机送了上去,即使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这么做:
格斯:你不能走出房子去,以防万一来通知。
《看门人》中的戴维斯总是强调自己需要一份证明书,并且那份证明书在锡德卡普,他必须要去取得才能够获得工作,然而他一直只是说说,却并没有出门采取行动。不仅如此,戴维斯甚至想要将给他提供住所的阿斯顿赶走以便自己占据房间的一部分,然而事实上这个房间原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戴维斯:是你!你最好找个别的地方!
我不住这儿吗?哼,我就住在这儿。我在这儿有份工作。
他要留在这儿,他打算经营这个地方,我要和他一起留在这儿。(《看门人》)
二、怀疑与确证
怀疑与确证是品特戏剧中的又一个主要特色,它包括了人物对于自己身份的怀疑或确证,也包括人物对于周围环境与他人的怀疑与确证。品特通过创造出封闭的空间以及在封闭空间之中的人来让观众重新审视周围的环境以及处于环境下的自身,而且通过空间中的人进行自我确证的方式来表达对于此种情境之下个人主体性丧失的忧虑。值得注意的是,在品特的戏剧中,人物之间的对话充满了含混不清與逻辑上的无条理性,在封闭空间中这些话语缺少了逻辑与秩序,产生了一种生活无秩序的效果,品特意在通过封闭空间下的语言无序展现生活的无序。同时在这种无秩序的情境之下,剧中的人物又在通过主体的自我确证拼命求得空间环境的安稳平和以及生活的秩序,虽然所做工作通常是徒劳无用的。品特的这种方式又与擅长语言的杂乱堆砌的贝克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在“威胁的喜剧”中,品特笔下的人物有的对于确证自己的身份有着某种执着,同时也坚定自己的身份,还有的甚至对于他人对自身的怀疑产生了强烈的抗拒。与此同时,人们还对于周遭的环境与他人产生怀疑甚至恐惧,急于确证自身所处空间的安稳性。如《生日晚会》里的斯坦利自称为钢琴家,却被两个从外面来的人当成逃犯追逐,为了保证自身空间的安全感,斯坦利对戈德伯格和麦卡恩说房子并非住宿的地方。梅格表示当晚应该是斯坦利的生日,但斯坦利自己一开始否认这种说法,却又在后面承认了。同时斯坦利极力阻止麦卡恩叫自己“赛米”:
斯坦利:(睁开眼睛,审视着麦卡恩。)你一叫一我—升一么?
(凶险地。)别叫我那个名字!(他抓住麦卡恩的喉咙。大声地。)别叫我那个名字!(《生日晚会》)
为了确证自身,斯坦利不惜以要掐死麦卡恩的气势进行反抗,后来,他在被戈德伯格和麦卡恩带走之前,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语言,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呜一嘎”“咔咔咔”的声音。这表明斯坦利已经完全丧失了秩序化的语言,他最终没能保住自我空间的安稳以至于堕入了无秩序的生活中。
《房间》中罗丝和桑兹夫妇对于房东究竟是谁产生了分歧与争辩,并且各执一词。在戏剧的后半部分,罗丝像斯坦利一样对称呼自己另外的名字的赖利产生了强烈的抗拒与否认:
罗丝:你管我叫什么?
赖利:回家,塞尔。
罗丝:不要这样叫我。
赖利:走吧,马上。
罗丝:不要这样叫我。
赖利:所以这就是你。
罗丝:别叫塞尔。(《房间》)
《送菜升降机》中的格斯和班在地下室中不断确认他们所在的城市以及时间,甚至谈论起了模糊不清的足球比赛,二人的对话充满了矛盾与无逻辑感,体现出了无秩序状态。
在《看门人》中戴维斯急于取得某份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还表示自己现在用的是假名,且正因为使用假名自己无法享有权利,还很有可能被关进监狱,但是直到戏剧末尾他也没能够拿到身份证明:
戴维斯:我的一个熟人拿着呢。我把文件放在他那儿了。你明白吗?这些文件能证明我是谁!没有这些文件,我就寸步难行。它们能告诉你我是谁。你瞧瞧!没有它们,我就寸步难行。(《看门人》)
如此可见,在品特“威胁的喜剧”中,个人对自我的确证和对周围环境的确证都是一种寻求秩序生活的体现,但是语言的混乱矛盾却又预示着个人无法处于安稳的秩序之下,同时也无法享有平和的“房间”。除此之外,品特擅长于在戏剧中运用沉默与停顿。在此之前,契诃夫已经将停顿在戏剧中运用纯熟,达到了极佳的戏剧效果,但是品特的沉默与停顿又有着不同的含义,其中“品特式”沉默作为其明显标志占有重要的分量。品特戏劇中的沉默表达了人类作为个体的孤独感与无助感,人们使用语言不能够进行正常有序的交流,于是只能以沉默来互相面对,用沉默来进行交流。在“威胁的喜剧”中,人们充满紧张感与矛盾冲突,语言成为人们占据自身狭小空间的武器,而沉默则包含了更多语言所不能表达的意义。国际知名文学经纪人托比·伊迪评价道:“他对沉默的运用,他的沉默中的威胁性,很难被有教养的戏剧观众所理解。”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如此评论:“脱口而出的对白话里带刺,简短的话语可以伤人,半句话就能把人打垮,而沉默不语则预示着灾难降临。”品特戏剧里的沉默,表达出了无秩序生活的无意义性,揭露了现代人相处过程中的灾难性后果,同样充满了荒诞色彩。然而这种独特的“沉默”却也给戏剧提供了极大的表现空间,不仅酝酿了人物之间的冲突,还拓宽了想象空间与控制着戏剧的发展节奏。
三、结语
品特的“威胁的喜剧”具有强烈的哲学意味,不同的人对其作品也有着不同角度的多种解读,尤其在对于“房间”的阐释上不同的学者更是有独到的见解。刘明录从地理特征的宏观视角出发,将品特的“房间”与岛国英国的地理环境联系起来,并且指出品特的房间还包括了人们的心理空间。他认为品特的“封闭空间是帝国坍塌后英国国民们的心理投射,反映了品特时代英国国民的精神存在,也彰显了品特对于国民岛国意识的嘲讽及对国家命运的忧思”。
袁小华则指出,在现代戏剧中,荒诞派吸收了戏剧仪式性并且借此反讽,表达一种深刻的荒诞意识。而品特的戏剧就是通过仪式典礼的器具来烘托仪式的气氛,比如咖啡杯与酒杯,因为倒咖啡与递咖啡的动作具有的举止仪态就是仪典语言。哈罗德·布鲁姆更是对品特的戏剧有着独特的解读,他认为《看门人》中的房间象征着一个灾难的世界,却又代表了最真的现实,至于阿斯顿则代表了“现代社会里丑恶的巫师,是真正无能又不负责任的一群人”,但是阿斯顿也是品特心中的渺茫希望,代表着不懈的求索。
然而无论如何,品特的戏剧都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在众多的荒诞派戏剧中也难以被埋没,散发出独特而耀眼的光芒。品特的荒诞戏剧是富有个人特色的,当然也就不可能被局限于一个框架下进行解读,因此偶尔将其放置于一个从未挖掘的领域进行解读也未尝不失趣味性。正如品特在颁奖典礼上的获奖演说中所言:“戏剧中的真相永远是难以确定的。你永远无法确切地找到它,但是对于它的寻找却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