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的童年》中“偶合家庭”的文化阐释与危机超越
2019-04-15石小杰顾梅珑
石小杰 顾梅珑
摘要:库切的新作《耶稣的童年》描写了一个新型的家庭模式“偶合家庭”,通过对该家庭的组建历程及成员在新国度的种种遭际,揭示了新移民居无定所、情感无依、心灵空虚却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流散生活。“偶合家庭”的流散特质表现在它不断迁移的外在表征和虚无缥缈的归属感之上,兼具偶然性的它并非是移民的最终归宿,其无根状态注定了生活的漂泊不定。然而,人际间的关爱、对理想家园的渴望却引领人们超越困境、不断追求新的幸福生活。
关键词:《耶稣的童年》 偶合家庭 文化阐释 困境
《耶稣的童年》是一篇关于新移民的故事,是饱经风霜的漂泊者再次打破文化隔閡,寻找理想归属的新尝试。小说以“寻母”为线索,描写了两个落难者的异域经历:西蒙带着五岁的大卫,为大卫寻到了“母亲”伊妮丝,并组建了新的家庭——偶合家庭,该新型家庭在新的地域遭遇了一系列难题:生活的漂泊居无定所、情感孤寂缺乏归属、适应新生活的茫然无措,导致他们为了逃避不得不再去新的地方。库切将现代人生存于多元文化世界中的困境以古老寓言的方式娓娓道来,叙述了“偶合家庭”模式下的文化危机,以及人们为建构理想家园所做出的努力。
“流散”一词最初是指植物通过花粉的飞散和种子的传播繁衍生长,后来与犹太人的历史相联系,即描述某个民族的人离开自己的故土家园到异乡生活。有理论对其予以界定:流散是指各民族人民一种自愿的,或者强有力的从家园朝向新区域的运动。《耶稣的童年》中西蒙和大卫远渡重洋来到新国度的活动显然是一场漂泊的流散运动。作为流散者,西蒙带着大卫来到某个说西班牙语的国家,他们带着“身份证”——由难民营颁发的,顶着“新名字”——难民营根据编号随意起的,“没有背景,亦没有过去”地开始了“新”生活。作为外来者,西蒙渴望融入新的社会,他找到了新的公寓,寻到新的工作——搬卸工人,还结识了新的朋友——埃琳娜和阿尔瓦罗;大卫也交了新朋友——费德尔,并且寻到了“母亲”——伊妮丝。看似新移民的生活很精彩、很充实,但他们内心深处一直遭受着流散意识的影响,始终经历着本土与异域、历史与当下,归家与流散的矛盾、冲突、协商与融合的体验。
作为移民者,西蒙始终经历着本土与异域的冲突,“我不愿放弃的,不是记忆本身,而是带着过去的身体的归属感,那个沉浸在往事中的身体”,西蒙既无法完全摒弃过去,又不能彻底融入新生活,即处在若即若离的中间状态,他渴望寻找到一个心灵归属,渴求漂泊不定的情感能有所寄托,于是与同是异乡人的伊妮丝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建立了“偶合家庭”。“据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偶合家庭是一种虚无的现代资本主义都市家庭模式,它呈现出一种‘无根的状态,缺乏血缘关系的偶然性决定了‘偶合家庭的派对性质。”西蒙与伊妮丝所组建的无血缘、无亲属关系的“偶合家庭”实则是现代都市和移民生活的产物。对流散者而言,…家并不一定是自己所离开的地方,也可以是在跨民族关联中给自己定位、为政治反抗和文化需要而依属的地方”。“偶合家庭”是异乡人在外漂泊的一种渴望回归的心灵诉求,西蒙以“偶合家庭”模式来尝试建立一个情感可以皈依的家园,这样的家庭为移民者带来了心灵的寄托、情感的归属,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家”。“偶合家庭”的建构虽然满足了流散者心灵归属的需要,但它毕竟缺乏血缘与根的维系,内部的文化差异让其充满困境、危机重重。
作为异乡者,西蒙与大卫学习并接受着新国度的一切事物,他们被重塑了名字与身份,然而作为保留着过去记忆的异乡人,他们也面临各种冲突与困境。“偶合家庭”的危机,从表面看是一位毫无经验的母亲和父亲的教育危机,实则潜藏着因文化差异与血缘隔膜所带来的融合难题。
因追寻情感归属而组建的“偶合家庭”,其内部成员都遭遇了各自的难题。对于“母亲”伊妮丝来讲,她面临的最大困境就是对大卫盲目的爱。对于一个未经怀孕就做了母亲的少女来说,她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出人意料的同意,再到对大卫毫不保留付出的整个过程,她都是盲目的:她让5岁的大卫身穿婴儿服,坐在婴儿车里,不让他接触任何“陌生人”,甚至毫无原则地支持他的一切决定。伊妮丝初为人母的紧张和无措在她毫无原则的示爱中尽显无疑,而她的这种溺爱无疑会不利于大卫的成长,尤其是拒绝大卫同曾经的好友费德尔交往,鼓励他与地痞达戈先生来往的行为,会导致他缺乏基本的社会认知和判断善恶的能力,从而缺乏正确的是非与合理认知。西蒙在家庭里充当“父亲”的角色,他抱着“有了母亲,父亲可有可无”的观念,将住所和大卫都交给了伊妮丝。他为这个家提供经济、物质支持,却对大卫缺乏足够的关怀,甚至忽视了大卫内心对“家庭”的渴求。此外,西蒙自已还面临着身份认知的困境,作为一个被洗去过去,内心还残留着过去记忆的移民,他无法真正地融入新社会,经受新国度文化与自身民族文化的矛盾与冲突,他陷入了焦虑和无所适从的困境之中。小说结尾,西蒙带着一家人去往新的地方显然是对困境的逃避。
作为“偶合家庭”的纽带,大卫也面临着难以适从的窘境。在新的国度,大卫总是保持沉默,拒绝与他人交流,大卫对新国度最突出的反抗就是对学校的排斥:无视学校规则,抵触老师教导,甚至多次想逃离学校。大卫反常的行为,既是对压抑的反抗、对自由的追寻;也表现了他对自我身份的困惑和对心灵无归属的不安。他拒绝承认伊妮丝是自己的“母亲”,他与追求新奇、标新立异的达戈先生交往,表明他对新家庭的不满,也表现了他在新家庭的孤独与无所适从的焦虑。
“偶合家庭”是流散者拯救情感飘忽不定的派对式组合,这种家庭因缺乏血缘和亲属关系而不被新国度所认可,“异乡人的生活意味着协作和规则,这是适用于任何国度的移民者的普遍主义”,为了逃避法律制度与现实困境,他们不得不再次开启新的旅程。作为在夹缝中生存的流散者,尽管要忍受被隔离、被边缘化的痛苦与折磨,他们依然对新生活充满了期待。在小说结尾,虽然西蒙面对着未知的一切,但他依然以平静的口吻表达新的希望:“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西蒙和大卫“赤裸裸地来到这个国家,除了可以劳动的双手,没有什么其他可提供的,他们本可以被拒之门外,他们本可能被遗弃在星空之下,但是并没有”,新国度的人是如此的“友好”,他们亲身经历着人们的热情与“好客”:大卫同邻居菲德尔建立了友谊,西蒙与埃琳娜进行交往,他们彼此做伴,西蒙甚至想同埃琳娜组建家庭,虽然最终未能成功,但被别人所需要的情愫给予了久经漂泊的他们一些归属感;在码头,西蒙跟搬卸工一起工作、学习,西蒙受伤住院时,工人们细心地照料他,使他在异域生活感受到了一丝关怀和尊重。由此可见,和谐的邻里、人际关系为西蒙和大卫开启了融人新生活的友善之门。
新的社会关系的构建离不开内在的共同诉求,漂泊无依的流浪使西蒙迫切渴望一个情感皈依之所,于是他与伊妮丝组建了“新家庭”。对于大卫来说,西蒙和伊妮丝跟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却充当着他父母亲的角色。西蒙为整个家庭提供物质支持,还教大卫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教他自主、独立学习与生活,完美地展现了一个理想父亲的形象;伊妮丝为家庭提供了无私的爱与关怀,虽然她在孩子的教育方式上略欠稳妥,但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也逐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母亲”。从家庭伦理上讲,西蒙、伊妮丝和大卫三者的身份日趋清晰:“那现在我是王子,你(伊妮丝)是王后,西蒙是国王,我们是一家人了。”
和谐的集体生活,使得异乡人在新国度没有了孤寂之感;友善的邻里关系,使得流散者对“家园”产生了美好的憧憬。孤寂无依的“漂泊”是流散者的本真状态,而一个充满爱、和谐与友善的舞台才是移民者的理想家园,多元混杂的文化语境必然需要一个多重融合的身份去追求一种普遍的、融合性的身份认同,这也是建立理想家庭的现实途径。
小说结尾,为以防大卫被特殊学校带走,西蒙带着一家人去往新的地方,以“逃离”作为结局,不仅意味着失败,也意味着新生,既表现了对融入新生活失败的逃避;也揭示了移民生活的“流散”特质,“迁移”是流散者的外在表征,“家园”只是其生命的一个驿站,其“无根状态”决定了生活的漂泊不定。《耶稣的童年》中的“偶合家庭”,呈现出了一种“以远方为家,以信念为庭,以寻母为盼,以新生为望”的新移民“家庭盼望”,即使遭受被边缘、被隔阂的窘境,他们依然对新生活充满了向往,对“家园”充满了期待。事实上,“家园”对移民者而言,是其精神寄托,是其寻求心灵慰藉的情感归属,对他们来说,“家园”即是虚无的、想象的空间,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