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武清区博物馆馆藏铜镜纹饰的文化内涵
2019-04-11杨特
杨 特
(天津市武清区博物馆 天津 301700)
镜是古人在物质生活达到一定水平的基础上,对精神生活追求的实物体现。铜镜最初的用途是宗教仪式的用具和饰品,后来才成为照面饰容的主要用具。[1]以考古实物为证,现知我国齐家文化的两面铜镜时代最早,距今约有4000年。[2]铜镜铸造时间较早,传承体系较为完善。铜镜背面装饰的各种花纹和铭文与当时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社会生活及时代风尚有一定的关系。特别是由于镜面面积较小,其上所选用的题材更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为了解当时社会情况的方方面面提供了实物资料。[3]
天津市武清区博物馆于2014年11月1日开始对外开放,建筑包括地下一层,地上五层,总面积10000平方米,布展面积4500平方米,共设置五个常设陈列和一个临时展厅。馆藏文物包括陶器、铜器、瓷器、书画等,铜镜目前有59件,年代跨度从汉代到明清,有圆形、花瓣形、有柄形等多种形式,纹饰较为丰富,包括素面镜、花草纹镜、动物纹镜、故事纹镜、铭文镜、八卦镜等。这些纹饰的精神内涵取决于当时社会的经济基础,承载着古人所持有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反映了古代社会的哲学观念、社会思想和审美风尚。
一、蕴含的哲学观念
铜镜是人生活中的照容之物,与古代人们生活密不可分。正所谓藏道于器,铜镜背面的图案是古人关于天地、自然和人生认识的真实写照。
(一)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与外圆内方的处世观
古人在对世界万物进行观察和思考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周髀算经》所谓:“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淮南子》有言:“天圆地方,道在中央。”都是很好的例证。它包含着丰富的中国古代传统辩证法思想,以有形的圆,弥补无形的天;以无内容的“虚方”,对有形的“实地”。铜镜中的圆形与方形可不只是简单的图形,而是对宇宙天地的阐释。易经《说卦传》有这样一句话“圆以神,方以知”。圆形具有不稳定性,比如说一个球,容易滚动,路线也无法确定,就像天空“风云万变”的不确定性;方形具有稳定性,正如大地的地貌,山河短期内没有变化。铜镜的圆形,代表天体循环、周而复始,中间的方形代表天地之间,动物植物,各不相同,各行其道。铜镜的外圆内方,体现了刚与柔的完美结合。
武清博物馆馆藏的韩家青铜镜(图一)直径11.2厘米,重393克,年代为明仿汉。镜主区有铭文:“韩家青铜镜”。还有一件四灵镜(图二),出土于武清区白古屯丘古庄,直径13.5厘米,重433克,年代为金仿汉,镜边缘有铭文:“中都耿川院官照”。这两件铜镜均为圆形镜,韩家青铜镜纽座做成正方形,体现了“天圆地方”的造物思想;四灵镜虽是圆形纽座,但主区纹饰中有4个突出的乳钉纹,看上去就是方正的感觉。这是对古人天圆地方宇宙观的阐释。
图一 明仿汉韩家青铜镜
图二 金仿汉四灵镜
外圆内方的排列组合方式并不是古人随意取得的一种形状,而是刻意设计的具有深刻哲学内涵的组合。它不仅体现着以天之苍穹盖地之四方,更体现了中国人“外圆内方”的处世哲学。正如黄炎培先生所言:“和若春风,肃若秋霜,取象于钱,外圆内方。”在为人处世上,要做到儒家所倡导的“温、良、恭、俭、让”,要中庸、圆滑,但又不失正气、骨气和品德,要坚持原则和独立的个性。可以说,铜镜的外圆内方设计是刚与柔、中庸圆滑与正气品德对立的统一体,是二者完美而又巧妙的结合。
(二)天人合一与天人感应
中国古代先哲把“究天人之际”作为重要的思考问题,逐渐形成了以“天人合一”为核心的人与自然和谐的天人观。但“天人合一”并非如当今许多人所误解的“天人一体”,而是在“天人相分”基础上的“天人同构”。它的两个重要推论是“推天道以明人事”的原则和“天人感应论”。《道德经》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论六家要旨》亦云“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简单来说,在古人的认知里天人本来合一无二,人顺天道则昌,逆天道则亡。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份子,如果人违背自然规律,必然衰败,如果顺应利用自然规律,则可昌盛。也正因如此,古人一方面既讲修身,又谈自然,从而形成了独特的社会观,从这一点上看,这与今天我们所讲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显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武清博物馆铜镜中有许多植物、动物纹饰装饰,体现了古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如内连弧花卉纹镜(图三),直径12.2厘米,重268克,年代为辽金时期。主区的花卉纹饰有序环绕在纽座周围。又如双鱼纹铜镜(图四),直径12厘米,重168克,年代为宋。主区二鱼折身摇尾对游,体态活泼。这些植物、动物装饰体现了古人相信自然、敬畏自然、喜爱动物的情感,展现了古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思想。还有一些铜镜神兽、瑞兽的装饰,体现了天人感应的观念。如瑞兽铜镜(图五),出土于武清区杨村北郑庄,直径9厘米,重196克,年代为唐。双龙纹铜镜(图六),直径12厘米,重217克,年代为清。主区二龙首尾相迎。这些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吉祥动物装饰,体现了古人观念里,天和人相互感应的认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和天人感应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两个方面,“天人合一”是一种思想,也是一种状态,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
图三 辽金内连弧花卉纹镜
图四 宋双鱼纹铜镜
图五 唐瑞兽铜镜
图六 清双龙纹铜镜
(三)宇宙无极,大而有序
《文子·自然》:“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庄子·庚桑楚》:“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尸子》:“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古人的宇宙一词的含义是与今人宇宙的观念相近和相通的,此种词义是将“宇宙”一词提到了相当高的哲学和科学水平。当然,今人关于宇宙的观念要比古人深入和丰富得多。如今已无法判定,在战国诸子中,何人是最早使用今人谓之时间和空间观念者,但无论如何,此种词义的出现和使用,是古人哲学和科学思维的一次跃进,他们往往强调了宇宙之“无封”“无望”“无极”“无穷”。
内连弧铭文铜镜(图七),直径8.5厘米,重133克,年代为汉。纽座为圆形,外围饰以连弧纹,镜主区靠边缘处有铭文:“内清质以昭明,光而象夫日月,心忽忠杨不泄。”“昭”在《说文解字》中被解释为太阳的光明。就是说铜镜的品质是清透明亮的,它的光辉就和日月一般。其内连弧的装饰也给人一种,“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感受。四凤纹铜镜(图八),出土于武清区高村,直径10.5厘米,重144克,年代为辽。纹饰以镜纽成中心对称。纽座周围一圈小乳钉纹,主区划分为四个区域,四条乳钉纹装饰的线向镜子周围发散。每个区域有一只凤鸟,四凤首尾环绕。铜镜镜纽周围的多重纹饰象征了宇宙空间之大,每重纹饰的内容丰富繁多,象征着天地万物种类之大。而且这些纹饰的排列并不是杂乱无章的,满而有序,就像是天地之间,万物有序。而这恰恰体现了古人对于宇宙观的另一个思想“大而有序”。正如笔者在刚才提到的“天人合一”一样,古人往往认为天地之间存在着某种规律,也就是所谓的“道”,无论是人类社会还是天上星辰,他们的发展、运动总要依照着所谓的“道”。对于“道”的感知与探索,撑起了整个中国古代思想的框架。
图七 汉内连弧铭文铜镜
图八 辽四凤纹铜镜
(四)修身之道
《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古人对于“修身”的执着往往贯穿于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各个部分。
铜镜故事纹和人物纹的装饰恰恰体现了古人对人本身的关注,注重提高自身修养。如仕女纹带柄铜镜(图九),长15.1厘米,宽8.1厘米,重156克,年代为金。又如许由巢父镜(图十),出土于武清区河西务羊坊村,直径18厘米,重871克,年代为宋。铜镜上部为几座峰峦。山脚下河边左有一人坐于地,右有一人牵牛,两人作对话姿态。从表现形式看是有关许由巢父的故事。镜中左坐者为许由,右牵牛者为巢父。许由是一位隐居的高士贤人,尧请他出来治理天下,许由不接受,到河边来洗耳朵,觉得尧说的话脏了他的耳朵。正碰见巢父牵着牛犊饮水。许由把尧让天下的事情告诉了巢父。巢父听了,撇嘴一笑,说:“你如果是真的隐士,自己悄悄地呆在山里,谁又会知道你呢?像你现在这样,搞得满城风雨,连天子都知道你的名声,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隐士吗?”一边说着,巢父牵着自己的牛往河上游走去,说:“我的牛要到上游去喝水,别让你洗耳朵的水脏了我的牛的嘴!”这种故事纹饰和人物纹饰集中体现了古人的“修身”之意。而他们对于“修身”的执着,充分反映了五千年来中国传统哲学理念的一种传承,而这种传承也是中华文化经久不衰的原因。
图九 金仕女纹带柄铜镜
图十 宋许由巢父镜
二、体现的社会意识
(一)对德行的信仰
铜镜作为生活中重要的日常用具,也扮演着特殊的角色。如馆藏的为善最乐铭文铜镜(图十一),直径8.3厘米,重73克,年代为明。镜主区有铭文:“为善最乐”。在日常生活随处可见的地方刻上名言警句以提醒自己的做法不仅是在中国,大概在全世界都是很普遍的。这种具有人类普适性的行为特征为我们研究古人的思想脉络和社会意识具有极佳的指导意义。为善最乐铭文显然是用具主人用以提醒自己向善的,而善在中国古代的含义极为丰富。“供养三德为善。”显然,在儒家的传统文化中,这类铭文提倡的是孝悌、德行,而它也是封建社会儒家忠孝、明德等思想在铜镜中的一种折射。
(二)对长寿的追求
龟鹤齐寿铜镜(图十二),出土于武清北蔡村肖杨坊,直径7.9厘米,重134克,年代为宋金时期。镜纽巧妙地做成龟壳状,主区有一鹤,栩栩如生。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认为是先行先知的灵物,长寿而智慧,沉稳而恬静。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鹤具有超凡脱俗、高雅静洁的品质,古诗赞曰:天上瑶池覆五云,玉麟金凤好为群。龟鹤齐寿铜镜体现出了中国古代人们对于长寿这种美好愿望的一种追求,也是中国古代器物中最为常见的一种动物形制。
图十一 明为善最乐铭文铜镜
图十二 宋金龟鹤齐寿铜镜
(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正如龟鹤齐寿铜镜(图十二)一样,铜镜作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常见器物,常常寄托了器具主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又如馆藏长命富贵花形小铜镜(图十三),直径5.5厘米,重22克,年代为明清时期。八瓣花形,镜主区有铭文:“长命富贵”,足以体现出中国古代广大劳动人民最质朴的情感。此外,武清博物馆还有五子登科铭文铜镜、福寿康宁小铜镜等,无不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那份穿越千年而不变的、最为本真的、对未来生活充满希冀的感情。实际上,在古人的观念中,铜镜被普遍认为具有避邪消灾的作用4,因此铭文的内容多为祈福避祸,它们充分表达了古人对生活的热爱,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而这与我们今天的情感体现是相同的。
图十三 明清长命富贵花形小铜镜
三、流露的审美风尚
(一)古韵庄重
素面镜在铜镜中占有一定的数量,它是中国传统审美的一种体现,也就是美在物理世界之外的意象世界。意象之美在于“留白”,正如中国画之于西洋画一样,大面积的留白与简单的勾勒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感,这种美感恰恰利用了人审美过程中对于美本身的思考和想象。
武清博物馆的素面镜古朴庄重。如素面弦纹铜镜(图十四),出土于武清区河西务羊坊,直径22厘米,重1602克,年代为明。圆形,素面,有凸弦纹一圈,立边。桃形铜镜(图十五),出土于武清区下伍旗,长11.6厘米,宽9.2厘米,重144克,年代为宋。镜主区有铭文:“湖州石三十郎真青铜照子”。这些素面镜配以镜纽和形状的变化,样式简洁,庄重大方。
图十四 明素面弦纹铜镜
图十五 宋桃形铜镜
(二)形神俱备
中国美学认为,意象世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意象世界的真实性体现在意象本身并不是超脱于审美对象本身的,而是基于审美对象所发散出来的构筑世界。正如王夫之强调的,意象世界“如所存而显之”——在意象世界中,世界如它本来存在的那个样子呈现出来了。因此,中国古代的铜镜也是基于这一理论而进行的美学设计。如上述铜镜中的纹饰类别丰富,不论植物、动物纹饰,还是故事纹,都在追求形的基础上,追求神韵,生动活泼。一幅幅画面展现了社会生活的千姿百态。
(三)尚意、和谐之美
在中国美学看来,我们的世界不仅是物理的世界,而且是有生命的世界,是人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人与自然界融合的世界,是天人合一的世界。所以,在中国美学看来,人和自然界不是分裂的,而是和谐的,所谓“大乐与天地同和”。这种和谐就是“乐”的境界。因此,中国古代文化器物虽是人文器物却充满了自然之美,而表现自然之美的文化品也相应的具有着深远的人文哲理。正如铜镜纹饰都有自身的寓意,最明显的就是文字纹饰,或追求美好生活,或讲究修身养性。图案纹饰也多有吉祥寓意。体现了古人不仅追求或简单或华丽的装饰,还重视这些装饰的内涵。同时,不论简洁大方,还是繁琐精美。其纹饰都是有序排布,或是呈中心对称、轴对称,或是布局平衡,具有节奏感、均衡感,展现了和谐之美。
铜镜个体虽小,但其方寸之间凝聚了浓郁的历史文化内涵。这些铜镜所串联起来的,是未曾中断、始终绵延发展的中华文化以及文化背后折射出来的文明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