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不及

作者简介：虞燕，女，浙江舟山人，现居宁波奉化。作品见于《中华文学选刊》《作品》《安徽文学》《野草》《散文选刊》《文学港》《鹿鸣》《散文诗》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

外婆得了肝病，隔一段时间便要上市里的医院抽腹水，如此，快两年了。每次从我所在的小城过去看她，一般都是她住院时。她努力表现出精神不错的样子，并伸出手缓缓地摆动，有时是左手，有时是右手，有时两只手一起，像在风中颤抖的枯枝。她的意思是让我们放心，她没事，不要来回跑了，浪费路费又耗费精力。

外婆第一次病倒，很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我赶到医院时，她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病床上方挂起各种瓶子袋子，几根管子冷冰冰地垂下来，与外婆的身体相连接。外婆眼睛紧闭，在灰白的脸上形成两个浅褐色的凹陷，插在鼻孔的氧气管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某种不可破解的暗语。我木愣愣地坐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白色被单，白色的墙，四周安静得令人压抑，虽然开了暖空调，我还是打了好几个寒颤。

小阿姨坐在床边，握着外婆的一只手，应该不叫握，是轻轻牵着。外婆的手干瘪皱缩得像被抽掉了所有的脂肪和血液，枯枿朽株般耷拉着。小阿姨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我示意她去躺一会，我来牵着外婆的手。小阿姨摇头，压低声音，说换了别人，外婆会不适应。几个儿女里，数小阿姨跟外婆最亲近了，外婆对小阿姨的依赖大家都知道。我只好继续呆坐，定定地看着管子里的血液像一条细长的红色小蛇游进外婆的身体，这种与生命、希望、热情等词汇相关联的液体既令人恐惧又觉得亲切。

按母亲的说法，外婆得以顽强地闯过鬼门关，那是菩萨保佑。不过，儿女们再也不准她下地干活了，轮流看着她。动了一次大手术，病根依然在，万一脚力不健摔倒在田里或掉进田边的小河，后果不堪设想。在田里操劳了一辈子的外婆不甘心也不开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嘀嘀咕咕地抗议，又从某个角落里摸出锄头、耙头等翻来覆去地看，边看边叹气。最终，双方都退了一步，外婆可以在院子没浇筑水泥的地方种一点菜，当然，儿女们是不会让她劳累的，这不过是给外婆解解瘾的。

母亲那次打来电话，不知怎的，突然说起了外婆的手。她说，你外婆的手啊变得滑滑的了，还白了许多，年轻时她的手都没有那么好看过。顿了下，母亲又说，你外婆有几个月没下田种地没干粗重的活了，她的手从来没这样休假过，这场病让她享了福了……然后，她沉默了，我也在这头沉默，鼻子有点酸。

从我记事起，外婆的手就是粗糙不堪的。她喜欢抚摸我的头，像一张砂纸在我头上磨呀磨，甚至还会发出“沙沙”的声响，于是，我梳得漂漂亮亮的小辫子就抽丝了，就毛毛的了，跟刚钻过稻草蓬似的。我的小嘴撅得老高，好几次，左躲右躲，偏不让她摸到我的头。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很开心，将雪一把一把地捧进小木桶里，桶快满了，就倒出来，再捧进去，玩得忘乎所以。两只手冻得发红发麻，如同烤熟的青蟹钳子。外婆把我抱至生了火的土灶前，边轻声呵斥我不听话边给我搓手。我冻麻的手突然被一种疼痛激醒了，赶紧抽回来，歪着嘴发出好多个“咝咝咝”。我把脑袋凑过去研究外婆的手，她手里长了针长了刺吗？

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红一块，紫一块，黑一块，皴皱，开裂，左手背上还有一条丑陋的疤痕，手掌里的茧子像一个个老实安静的孩子，在手指根部依次坐好。有的茧子不但硬，还有个尖尖的突起。我一下明白了，就是这些东西刺痛我的手的。从此，我就对外婆的手心存芥蒂，有一次，甚至狠狠甩开了她牵住我的手，尖着嗓子说她的手比石子儿还能硌疼人。

长大后的某些日子，想起那个满脸嫌弃的小小的我，愧疚在心里长成了外婆手掌里那些带尖头的茧子，时不时地来刺我一下。外婆从来劳苦，种地、养猪、砍柴、割猪草，去岩礁上敲捡螺类……她手背上的那条疤痕就是割猪草时不小心被镰刀划的。母亲说，外婆是劳碌命，从前生活艰苦，要拉扯大六个孩子，她起早贪黑地干活。后来孩子逐渐长大，生活条件也好转了，但她闲不住，不但要侍弄屋子前后的地和山上的自留地，还把人家荒废的田也利用起来，种上各色蔬果。丰收之时，一担一担地挑往儿女家、亲戚家。

我总会想起那个弥漫着瓜香和泥巴香的夏日清晨。外婆挑着一担青皮瓜步行五公里的山间小道到我家时，我还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说话声，才强打精神下床。阳光正薄薄地笼上院子，外婆站在院子中央，斜襟短袖衫的背部被汗水濡湿了好大一块，她脚边是两筐我最喜欢吃的青皮瓜，驼了背的扁担斜靠在冬青树上。见到我，外婆抓起搭在脖子上的蓝白条毛巾随意抹了把脸，俯身抓起两个瓜走向我，她的双手沾满了新鲜的泥巴。我欲牵住外婆去洗手，家里刚装了自来水，我要向外婆显摆下怎么用自来水。但外婆马上躲开了，怕她的手弄脏我，说去河里洗一下就好了。那时候，她还不老，扭身、跨步稳当且敏捷。

过年回老家看望外婆，问候过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有点无措。外婆是个话很少的人，以前只知道闷头干活，大病一场后，她多数时间都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打瞌睡，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从藤椅上浮起来。她把灰白的脑袋歪向一边，眼睛似眯非眯，双手拙笨地搭在大腿上，微微打着颤。岁月、病痛和过度的操劳耗损了外婆的身体，抽光了外婆的精气神。小阿姨摸摸外婆的手，问她冷不冷、需不需要挪地方之类，外婆最不喜欢麻烦别人，她一般都回答，不用，这样挺好。小阿姨便把她的凳子挪到外婆身旁，一只手覆盖住外婆搭在腿上的手，另一只手用来嗑瓜子，两个人极少说话，却很有默契的样子。我也好想挪过去，静静地牵住外婆的手，哪怕就一会。可念头在脑子里回旋了很多遍，我的手却始终没有伸出去。我是个内敛、羞怯的人，很多时候，就算内心的情感如浪潮翻腾，也极少会在言语和行动上表现出来，我怕难为情，也怕别人不适应。

似乎是注定的劫，外婆为了赶一只在门口转悠的野猫，跌倒在地，导致髋部骨折。医生说，外婆有肝病不宜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外婆连坐都不能了，整日整夜地躺在床上，挪动身体或翻身都要忍受骨折部位带来的剧烈疼痛。而抽腹水也不可中断，且频率越来越高了。病魔像在她的腹部装了个注水机，源源不断地注进水去，肚子动不动就鼓胀如球。

我再一次急惶惶地越过跨海大桥，赶往那个熟悉的住院部。那里空气冰冷，气氛肃然，走廊里稍微急促点的脚步声都能令人心悸。外婆知道我在了，有点激动，她嘟嘟囔囔地埋怨我一通，还是那个意思，她没事，不用去看她，浪费路费又耗费精力。她只能躺着说话，声音仿佛是从肺部挤出来的，单薄地浮在空气里。说乏了，她便睡。我和母亲、阿姨默默相对，基本没说话，一是怕说话声吵醒外婆;二怕一开口就不得不面对大家一直有心理准备却不愿意触及的话题。外婆间或有咳嗽或呻吟，醒醒睡睡，白色被子下的她如婴儿般恣意、柔弱。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得迟缓而凝重。外婆醒转，吃了三颗葡萄，看上去气色蛮好，我悬着的心悄悄落回了原处。

现在想来，那次的告别有着很不一般的预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牵外婆的手了，奇怪的是，在我还未伸出手之前，躺在病床上的外婆似乎已感知了，她长满了灰褐色斑点的手从被单上尽力伸过来，手指张开，像要抓住什么。我确定她不是在摆手，摆手是手掌抬起左右摇动，她的手几乎跟被单是平行的，她肯定是想拉住我的手。

我特别特别后悔没有早一步行动，那几个医生突然冲进来，不由分說把我拽至一边，帘子呼啦啦全部拉下，说是做检查的时间到了。懵怔过后，我隔着帘子喊，外婆，我得回去了，下次再来看您。外婆回答了好几个“哎”。我当时想着，过些日子再去时，我一定要牵过外婆的手，给她剪剪指甲，数数她手背上的斑点，再给她抹点百雀羚。自从外婆查出肝病，这样的有惊无险已经好几次了，我被有惊无险麻痹了，天真地以为外婆每次都能挺过来。

可老天终究用最严酷粗暴的方式惩罚了我，他睥睨而向，宣示于我，曾经给了你那么多机会，你都丢在一旁，那好吧，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回老家，送外婆最后一程。大家坐在铺了稻草的地上为外婆守灵，气氛并不哀伤，外婆八十六岁高龄亡故，且病后儿女们也算伺候得尽心，人们纷纷说外婆是有福气之人。我点头附和着他们，和他们有的没的说着话，那双再也牵不到的手，那个优柔羞怯的自己，我尽量不去想及，不去责怪，但那片沉坠坠的乌云，悬于心上的乌云，还是不管不顾地化成了一场大雨。

遗憾无处弥补，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消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