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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笑(外两篇)

2019-04-10赵淑敏

南方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冰棒冰激凌儿女

折开了五妹的信,又是密密麻麻,琐琐碎碎。

多年来,就是如此,从新正到腊尽,为了他们,我总有得忙。有时一事未了,又来一事,有时百务齐来,叫人恨不得多生出一百颗脑袋来回应。五妹交给我奔走的杂碎很少,但习于把她心中的点点滴滴透露给我,让我分尝一切。也难怪,自小她依赖依恋我最多,不跟我倾诉,却又诉与谁人?近来她的信上频频写道:“最近,我常常梦见妈妈,可是还没梦完,她就走了……为什么不让我梦完呢?都让我在未完的梦中惊醒!”

我不敢搭腔,六姐妹中,她最内向而脆弱,既不会发泄也不会排遣,我不能把我的感觉告诉她,否则更把她逐向苦苦思念的牛角尖。所以,我不敢接她的话茬。

可是,我实在想告诉她,不是常常,而是天天;不是在梦中,而是无所不在,我都看见母亲。但非失明后坐在厅堂里要儿孙呵护照顾的老奶奶;亦非棺椁中穿戴整齐却看来陌生的老太太,而是青春正盛,巧笑倩兮的妈妈。这幅像自我幼时就画在心里了。母亲在世,这画像仅偶时出现偶时消退;当母亲远行了,它就正正中中悬挂在我脑海的中央,再也不会隐失。

齐颈的短发,在半侧着的光洁面颊旁,形成一绺自然俏皮的弧波,未施脂粉玉白的头低垂着;俯视着的眉黛眼目,弯弯地显出了一丝丝水灵灵慈柔的神采,与悬直秀挺的鼻梁、唇边扬起的笑意,构成一个无声的浅笑。坐在她的怀中所触及是眼里的光彩;从旁凝观,乃是全部的“画像”。根深蒂固,在意念中留下了这幅妈妈半身的侧影。

父辈常向我们描述他们早年见到过的妈妈,用上无数的形容词和惊叹号;母亲青年时代的朋友,也用许多比喻和感慨诉说伊等眼中母亲的形象,但都不如我心版上镌刻的那幅“浅笑”更美。

要说儿不嫌母亲丑是对的;若说儿不知母丑,则不正确。到台中之后,妈妈已成了一个备受战乱之苦,备尝生活艰辛的多儿“妇女”,劳动乏倦,全写在憔悴的脸上,那时如让我跟人说“我的妈妈好美”我说不出,因为那当然是违心之论。直到有那么一天……

那一天,几个同班的级友,不知为了何事,到了我家的蜗居。临行之前,妈妈抱着小妹走到玄关送他们。小妹几个幼儿笨拙的“表演”引得众人大笑,妈也笑了,仍是那柔柔的轻笑。那不过是一个母亲满足快慰的表现嘛,并不特别。可是关上大门的当儿,史竟赞叹着说了:“你妈妈笑起来真好看!真美!”

会吗?可能吗?在台中很多人全晓得,史的母亲,身形笑貌都跟前代明星胡蝶神似,而在姿容上绝不稍逊。他会觉得“我的”四十几岁的妈妈好看!我几乎不太敢相信,因为我只看到了妈妈的沉郁憔悴。可是我的一群同学,都已是高中学生,应该有相当的判断力。送走了同学,回头看时,妈妈似乎在寻思着什么,却仍保持着那浅浅的、含蓄的笑容。

霎时间,埋在心底的影像,浮泛上来。是了,自幼喜欢看妈妈的那个表情,也不知为什么喜欢,原来是因为美!爱美的眼睛,捕捉住美哪里肯放过。眼前的母亲已失去了玉白光洁的额头面颊,但眼波、笑靥的神韵还在,那神韵哪怕只回来一会会儿,也依旧存在,从眼睑下面飘散出来的轻柔倩婉的笑意,仍然能俘虏爱美的心。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岁月像不明来向的狂风,呼呼、呼呼地,从头顶吹过,等你定下神来看一看想一想,就又是多少年已跑得无影无踪。我的儿女在他们的图画里,已经知道给“他们”的母亲长上了茸茸的长睫毛,穿上了细细的高跟鞋;“我的”母亲已升格做老太太。渐渐的,老太太的视力不行了,腿脚不行了,真的老了,既不能吹箫吟唱,也不能画画剪纸,更无法扔一个慈和柔美带笑的眼神给她的贝贝们。直到又有那么一天……

再度住进医院的第一夜,母亲坐在高高的病床上,请来照料病人医疗琐务的护佐(指协助护士负责病患者个人卫生的护理人员,即护士的助理。——编者)和我,一边一个陪侍着她。历尽沧桑的护佐,逗着老太太说话,老太太细白的皮肤,秀巧的脚型都成了话题。谈起了那正黄旗的家世背景,眼睛已尽失光彩的老人家,眉鼻口角间,忽然又涌出了那暌违已久的浅笑。是想起了那段光耀岁月呢?但仅只短短的若干分秒,那片光影又完全消失無踪。可是那短暂印象却重叠在我记忆中的画景上,青年、中年、老年,重合在一起。尽管发肤躯体逐渐地老化,妈妈的那种轻轻的浅笑却永远光鲜青春。

若干年来,紫色的衣衫,在仕女间十分流行。但在我的感觉里,从未有一个人,能把紫色穿得像母亲年轻时那般适切,只因从未见过有人具备了与那色霞紫配合得那么好的条件。不被脂粉污染玉白色的纤巧柔细、未受俗尘烟火熏沾的一抹宁雅平和的浅笑,淡淡的紫色软缎仅衬出柔媚素秀,却不会喧宾夺主,耀人眼目。叫人感到,那样的人才该穿那样的紫;那样的紫,唯应给那样的人穿。

母亲今已远去,一切的声容笑貌,似乎也都远去,像捕捉不到的幻影。只有那从我幼年时便描绘于忆念深处的浅笑,轻柔慈静的浅笑,却历久更新。当一切动静百象都淡没在脑海里,只有那幅记忆里的画像却逐渐突出放大,成为永远的大特写。

寂寞的父亲

赵淑敏

当我竖直了耳朵,凝神聆听巷内的脚步声;当我一次一次凭倚楼窗眺望街道,都听不见望不到我所盼望的声音和人影,我的焦虑便又上升一层。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我看不下书,做不了事,更睡不着觉,只在屋子里打着转转,转几圈,听、望;再转几圈,望、听。但愿上天怜我,让那个自私贪玩的孩子赶快回家。

我等待,我祈祷,等待祈祷之余,也深深忏悔,忏悔我往昔不知体恤亲心。

少年时代的我,非常乖顺,功课不敢落于人后;颇知轻重好歹,协助母亲处理家务超过体力所能负荷;碍于严格的家规,行为亦不敢略有逾矩。但是也偶有禁不起诱惑,去和同学看次晚场电影,或聚在冰店里神聊一番,但每回迟归,都引起父亲的震怒,严诘痛斥,甚至责打。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了,还受到这式“待遇”,实在难堪,所以后来很知趣地放弃一切的“享受”以避“祸”。但虽然乖乖地留在家里,心中却委屈万分地怨爸爸小题大做。为什么人家的爸爸都不那么约束儿女?为什么同是少年人,我却被剥夺了享少年之乐的自由?那时,完全不能体会父亲的心情,直到我自己有了儿女,我的女儿长大了,也有同样的情形之后,才能了解那份忧虑和急怒所代表的意义。当年的台中,虽比今日的台北宁静安全许多,然而在父母的眼中,任何地方对他的女儿都不够安全,永远有着牵挂。我忏悔,不是觉得误解了父亲,而是为曾给予父亲那样的焦虑烦忧而觉心疼。

原不预备写这篇文字,因怕父亲又会“勃然大怒”。自幼对爸爸的怒,就有十二分的恐惧。这些年来,尽管他老人家的脾气已较青壮时好了许多,我已偶尔敢与他论理,然而他骂起我来,仍会如申斥十多岁的小女孩,毫不容情,也不选择时、地、词句。固然已可姑妄听之,一笑置之,但依然会感尴尬。爸爸的忌讳之一,即是不许我们以家人家事为题材。我不敢写妈妈,更不敢写他,因此今天我写了他,却不拟让他老人家知晓。我之所以仍提笔写下这篇文字,目的是希望做儿女的能将心比心,体味父亲对儿女的深爱。也希望做父亲的能以让孩子领会的方式来表现对儿女无可比拟的深情,彼此无憾。

有人说:“父亲——他沉默而刚毅,常以微笑隐藏一切的辛酸。”错了,我的父亲虽然刚毅却绝不沉默,更不会以“微笑”来表达什么。在我的记忆中,爸爸极少有微笑的时候,他总是沉着面孔看我们,常用责备来表示他的关怀。心中有一分的不满,他会表现出三分,若是有十分不高兴,他会表现出十二分,他绝不会“沉默”。或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妈妈就不得不沉默了,当我成年后,善于观察分析人的心性了,我终能慢慢明白,爸爸是很“传统”的,他要做典型的“严父”,但是偏偏他又有一副极软的心肠,所以不得不加倍地严厉来掩盖自己情感的软弱。正似我,必须以豪放的男儿气概来掩盖我女性的脆弱。然将感情化妆的结果,就是使儿女都怕他,不敢接近他,家中每人的事,常常是最后让他知道。

父亲的温柔,只肯在我们睡着以后才让我们知道。我家的孩子像排队一样地增加,妈妈的怀里永远有小娃娃要照顾,排行在前的,脱离幼童阶段后,即很少得到妈妈嘘寒问暖的机会,我们要学着照料自己并照料弟妹,因而在我记忆里,晚上掀帐子,为我们拍去乘虚而入的蚊子,盖好棉被的永远是爸爸。那时,他真是沉默的。悄悄地来,默默地去,想放轻脚步,脚步却是重重的。每次我都屏着呼吸,紧闭眼睛,假装沉睡接受爸爸轻柔的抚护,唯恐不小心让他知道我还没睡,一巴掌会拍在我露在棉被外的腿上。

赵家到关东垦荒,由曾祖与祖父辛苦创业,从赤贫而巨富,到父亲童年时代已经富甲一方。爸爸曾是最年轻、漂亮、富有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亦曾少年得志。但是在抗战以后,儿女接连而至,却与窘困连了宗。尤其是在抗战末期与到台湾的头十几年,八个儿女的衣食、教育、医疗诸费累坏了老人家。虽然我们的姐妹兄弟行,都十分能体恤父母的艰难,把个人的需求和欲望压制到最低的程度,但仍需独担家计的父亲辛苦周张,这是让我回思起来倍感心疼的第二点。

那年,四岁的小妹得了脑炎,爸爸陪她住在台中医院(妈妈在家照顾犹在襁褓中的小弟),我要到台北考大学,爸爸借了钱给我,叫我自己上台北,看到我脚上的破皮鞋很想叫我另买一双,我则力言换换底擦擦油就可。我就那么穿着自己裁制的衬衫裙子,换过底的破皮鞋上了台北。爸爸是绝对主张朴素节俭的人,任是谁有了第三双鞋,多穿件颜色鲜艳的衣服就该挨骂了,可是他始终为我穿了破鞋进大学而耿耿于怀。父亲是永远不会赞美孩子和对孩子表示歉疚的人,但他与朋友闲谈时被我听见了他的“遗憾”。这种情形就像从他朋友处获知父亲曾为我的侥幸得到“榜首”沾沾乐道好几年让我同样惊讶。这便是爸爸不得了的爱的表现了。

我必须承认,不论爸爸怎样把我们骂个臭死,比起来,他较一般的父亲要疼爱儿女得多。唯因他重视儿女,所以盯得特别紧,不分男女,一律得在他的规范下行事。但是他老人家不甚了解,按着那样的规格处身于今日社会,往往会陷于困顿挫折,是以我们的姊妹兄弟能为自己找一条奋斗的道路,都在脱离了父亲的羽翼之后。我的弟弟,在他的行界,也很杰出,可是一到父亲跟前,有时连说话都会结结巴巴,于今尚是如此。爸爸对待儿女,就像最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时时守着看着,就怕谁走差了一步,遭到不测。沉重、紧张、劳累,可怜的爸爸,多累多苦!!可是极尽呵护的结果,却只是使大家在他面前手足无措,面对广大的世界要从头开始适应摸索。如此,爸爸也就成了无人敢吐心声的寂寞爸爸。

爸爸绝对否认他重男轻女,但是不论是被轻还是被重的,心里都明明白白,连目下犹在读小学的孙女也晓得。以前姐妹们是气愤与伤心,今天则一笑淡视。重谁轻谁那是老人家的自由,他已给了该给我们的一份就够了。比起任何人的父亲他不曾少疼女儿一点点,只是他更疼弟弟一些罢了,何必在意。不过在童年到青年情感最容易受傷的阶段,那可真真在意,然而也就是那股渴望更多一点重视的心理,成为我们姐妹行自我努力向上的能源。我们共约,要好好做人做事,上进争气,让爸爸有一天对我们如对儿子的同等看重。

吾父与许多父亲不同的一点,便是成功的子女未必能得到应有的嘉许鼓励。那倒霉的却能得到他格外的顾爱,其痛惜之切甚至过分到感情用事的程度。素向绝对辨善恶是非,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爸爸,那时的口气就像意气用事的老婆婆。性格方正,脾气倔强,绝似男人中的男人的父亲,会有那样的态度,纯因他心痛到极点。那是一种何等深切的爱呢?姐妹兄弟行之间,偶然会有小小憾然的牢骚,我对这种无益有害的姑息偏袒也不赞成,但能以谅然的眼睛来看,那是最爱儿女的父亲的心啊!

仔细回想,父亲也有不严厉的时候,那大概是在学龄前了,爸爸肯弯着腰打着儿语跟我们说话,假如欲望不高,胃口不大,几乎是无愿不偿的。在他老人家的眼中,小学四五年级已经是大孩子了,必要受“大人”标准的约束。但在被视作儿童的阶段,就要接受孩童的待遇,在理论上,小孩儿自己洗脸是洗不干净的,因此每个周末,爸爸会给我们“大扫除”。一个一个来,围上一块毛巾,被爸爸按在脸盆边,用肥皂从耳后、脖子到面孔狠狠搓上一遍,再洗干净。我们都引以为苦,却无人敢反对,只有我的小侄子,现在敢在他爷爷为他“蜕皮”时撒娇地大哭大叫。小时候怕爸爸给洗脸,都希望早些脱离那阶段,但是待父亲以大孩子视之的时候,又盼望仍能回到那个年岁,毕竟“大扫除”也只是一星期一次。

父亲越老越慈,近年来减却了许多绝对“专制”的色彩——专制,乃是他很多老友所戏予的形容词。慢慢也能坐下来和儿女谈谈问题了,虽然谈论之间仍是一边讽一边骂。但无论如何,可以讨论些事情了。从十余龄起,我开始为母亲分劳,为父亲分优,大学毕业后更成了爸爸的狗头军师,凡事未与我商议过,不做最后的决定。也就因为这样,我比任何一个姐妹兄弟都要耗神劳心,也比任何一个孩子挨骂要挨得多,以致有一段时间,一听说是爸爸来的电话,我心里就“扑通”一声。这几年减少了很多挨骂的次数,心中快慰莫以名之,因此偶时弟姐妹向我诉苦,说有好多事爸爸管得骂得没道理,若按老人家的意见而行,可能行不通,我总跟他们说,爸爸已快八十岁,他的思想观念已难更改,他们行事虽必须依时下合理适宜的标准做,但绝不可出言顶撞争理。我以前为他们与父亲犯颜抗诤,那是为了他们的前途、婚姻、事业,乃系不得已的情形,有时是迫于实情不能百依百顺,但至少要做到不“色难”。

做寿,是父亲痛恶的“俗套”“虚礼”之一,谁要给做寿就要落不是、讨没趣。姐妹兄弟们常把这个难题交给我,试了好多次都是“此路不通”,因此我也劝他们上体亲意算了。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愿给爸爸做寿,那使我心惊肉跳,我宁愿爸爸更年轻一点,没有那么老。先圣所言的知道双亲之高寿“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心情,我是深深体会到了。从小到大,对爸爸的会骂孩子,骂得人尊严尽失,委屈万端,都又怕又气,好希望老天慈悲,多帮帮忙,让我们少挨些苛责。但是现在又在怕,怕有一天他骂不动或完全不能骂了。所以我又在祈求老天慈悲,永葆父亲疼爱儿女的“特色”。

枝仔冰及其他

赵淑敏

我并没有很多人想象中那样年轻,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台湾孩子,当神州扰攘,移居宝岛,已是初中学生。

来到90年代,尽管还有青年人的体态和反应也没用,不管怎么说,都实实在在是中年人了。中年人似乎应有中年人的生活模式、保健方式,假如请医生开一张单子,一定可以列上十几二十条,不许怎样怎样,必须怎样怎样,尤其到了盛夏的时节。

直到现在,我最喜欢的消暑点心,不是什么绿豆汤、爱玉、仙草,而是冰激凌苏打。找一个高高的大杯子,挖上两大匙冰激凌,再倒满汽水。然后像小娃娃一样,用长柄勺捞冰激凌吃,冰激凌捞光了,那杯汽水也变成了特别加料的解暑佳饮。哇!真是一大享受!

每次有人看我这样胆大妄为,敢吃卡路里这么高的甜食,都要捏把冷汗,难道不怕变大胖子,不怕高血压、心脏病?

体形不会永远不改,五年总要一变,谁也无法让一个儿女都已长大的母亲,仍葆青春少艾时二十寸的纤腰。别说二十寸,连小妈妈的二十三寸半的好年景也不长。二十五寸是最后的警戒线,幸而维持了好多的年月。警戒线也有被突破的时候,但警戒线的超越,无关于冰激凌苏打,那是因为“是时候了”。要不,原来每个苦人的长夏,都同样地吃,同样地喝,把孩子们都由小陪大。却还能在警戒线里待着?!

什么时候迷上冰激凌苏打的,实在很难记忆了。总是在我成家、有家、当家以后,社会经济已经“起飞”,冰激凌不再是冷饮店的奢侈品之后,只要肯纵容自己或孩子口腹的人,都可以整桶整桶买回家冻在冰柜里。我当学生的时代是属于冰棒、四菜冰的日子,那时,对于我们,“冰激凌苏打”只是豪华大店的一项商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小土包子没见识过。

姐姐曾说,当她80年代初期回老家探亲时,发现那里的人,把牛奶加上糖水冻成的冰棒,不分大人孩子,都买来当作消暑解渴的美食,算得太奇怪。由于她的感觉奇怪,还使那些亲戚族人不悦,认为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说不好,实在太矫情。斯时姐姐离台已逾二十载,在国外不曾见过,返台探娘家,“枝仔冰”又早已遭时代淘汰,所以用棉被包着木箱卖冰棒的“历史”便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其实,在台中的岁月,有好几年是与冰棒分不开的。不过就是在那些个年,在父母的管教下,那些穿大街走小巷背着木盒子卖的“枝仔冰”,也是不许吃的。倒不是怕“吃病了怎么办”,而是认为当街舔冰棒实在太不雅观,有违淑女教养,况且还不好吃。无论如何比不得双美堂、一福堂以及什么堂的红豆冰棒好。

那个年月,台中犹是真正的文化城,虽是小城的格局,却有文化大城的气度。有人说了,台中的学生,既不似南部孩子那么泥土气,也不像台北的青少年已有了相当的市尘味道,在清纯之中,保有几分书卷香。玩也玩得有分寸,疯也疯得有节制。最骚包的小子不过是穿条像“树皮贴在树身上”的牛仔裤,着件花衬衫,骑一辆车座拔高的铁马,看见漂亮的女孩儿吹两声口哨。

是的,就在那样的环境,年复一年度过短短的秋冬,又度过长长的炎夏。小女孩们,除了席坐学校的操场上谈作品,谈思想,談人生观的快乐,最大的享受就是到出名的双美堂去谈心吃红豆冰棒、牛奶冰棒了。有一次竟然吃到三色冰砖!同学当洋轮大副的哥哥请客,不分新交、旧友,到者有份。哦!大家乐疯了,要靠自己荷包中那点小钱,何年何月才能吃到三色“冰砖”?就那么巧,碰上了大副哥哥,比孟尝君还四海,不分哪一班哪一级的都有份,全请了。不但是皆大欢喜,而且是宾主皆满足。世上可能有仅付出那样数目的钞票,就能换得雷动的欢呼与感谢的事吗?

并不是为谁做广告,要想忘掉双美堂,就像要忘掉第二市场卖蜜豆冰的红豆西施一样不容易。多少人去第二市场吃冰都意不在冰,而在红豆西施,她的确是天然的健康美,毫无脂粉的润饰,但是意在冰食的人,未免会为那里的刨冰名过于实而略感失望。特别,那里是吃完就得走,不能多逗留的地方。比不上在双美堂吃完一支牛奶冰棒,磨蹭上一阵子,只要再要一支红豆或花生冰棒,就可心安理得。

其实,“红豆枝仔冰”是一句笑话,乃指一些女孩子的双腿被蚊虫叮咬后留下满腿的疤痕。那年头,一个漂亮的少女,有两条红豆冰似的腿,并不稀奇。也不知什么时候,美味的红豆冰棒与丑陋的“红豆枝仔冰”同时不见了。后来红豆冰棒,在型、质、包装上都有所改变,一跃而高贵起来,成了雪糕。而小姐姐们的玉腿,即使从丝袜中释放出来,也都光光洁洁,不复红豆斑斑。

属于双美堂的故事,有一件是我未能躬逢其盛而曾深感遗憾的。那是两位学长,忽然发了争胜的意念,要比赛吃冰棒,看谁吃得多。他们真的比了,胜与败分出来了,仅差一支,但是包括观战的人在内,全是输家,因为赢与输的两方面,最后都是经人搀扶着代拿着书包,叫了三轮车方回得了家,敲边鼓的啦啦队,虽然没吞下那么些冰棒,也像吞下那么多冰棒一样难过。唯一的赢家是店东,据说店东仍有商业道德,“大战”的结束,是因店主的出言息兵。想想一个人要一口气吞下数以十计的冰棒,会忍不住要打个寒噤的。可是在当年,又到了双美堂时,有人告诉那是某某与某某“交手”的地方,仿佛在谈一处闻名的古战场,心中则颇有错过历史的憾然。

“枝仔冰”的梦,大概是跟少女时代同时结束的。早早地走进了一个“家庭”的新世界,一切都变了。当朋友们都还如自由的青春小鸟乱飞乱闯之时,我已必须遵从许多约束。于是诸如枝仔冰、李仔干以及一切路边摊的美食,都从生活中退出了。人可以为权利而奋斗,但会在爱护的名目下自动屈服。

若干年后,带着孩子到偏僻的海滨度假,看见有人啃着类似冰棒样的东西,也买了几支大家解渴,谁知大人孩子们都说:

“哇!只是果汁糖水做的,没什么好吃!”

当然在他们的喜好中,是香蕉船、三色圣代、冰激凌苏打在排行榜的前面,最不济也是饼干冰激凌、五行三色雪糕、酥皮雪糕级的冰食,没有“枝仔冰”之类的名目。

我爱冰激凌苏打,每次一大杯入口,当然是浑身舒泰,心凉神爽。那种感觉就似昔年享用美味的牛奶、花生、红豆“枝仔冰”一样。满足之余,免不了也要为成人偏爱小孩儿食有几分赧然。

为了到城北的大学去教课,每周总要在外面吃两三次午饭,选地方选食物很累人,日久天长非换换样式不可,盛夏,尚须特别考虑卫生与舒适的问题,为了卫生,有时得牺牲一些口味。明明知道有一家速食店的东西,不中不西,无味之极,为了方便也不能不去。我常常叫一份牛肉饭或咖喱鸡饭,饭、菜、汤味不佳,质却不差,很符合我的胃纳与消费能力。

那一日,邻桌来了一个女孩,看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岁,应当是在校的学生,她很熟练地叫了一份猪排烩饭,和一份特别加料的冰激凌苏打。一边看书一边吃饭,那一大杯冰激凌苏打很突出地站在桌子上。

我不惊讶她吃得多,却惊讶她的消费能力,消费得那样自然、坦然。

按她的年纪,一定是没赶上“枝仔冰”的时代。没赶上那样的时代,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或许得算作幸运,否则不会那样用父母的辛苦所得而心理毫无负担。也许我不对,不该联想到二十岁时的我,我们那个时代。

吃过枝仔冰的人没法子,既知人间疾苦,又会先天下人而忧虑,无法不自寻烦恼。不过,也好!唯因少年时代曾尝过枝仔冰的滋味,今日的冰激凌苏打才会那样令人满足。枝仔冰的岁月不会再回头,但会在回忆中沉淀,美丽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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