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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一去不回

2019-04-10梁宝星

南方文学 2019年2期

梁宝星

2012年春,南方天亮得早,我趴在小木屋窗台上眺望远处的景象,有雾,有鸟,褐色的田野铺张过来将我吞没。

篱笆上有露水,没有阳光的清晨,阴沉的天空下白雾遮住了远处的山野。黑猫来到屋前的草地上,嗅嗅挂满露水的青草,张嘴去咬叶子,露珠洒到它身上,它轻轻一晃,露珠便顺着它光滑的皮毛落到地上了。它穿过篱笆跳到石板路上,又钻进石板路另一边的草丛。

草丛后面是条小泥路,然后就是赤河了,河水很浅,河中有鹅卵石,大多石子是白色跟青色的。不到一百米远处有座石拱桥,桥身长满了苔藓,桥栏早已掉进河里。往上游走十里路就是陈雨遇害的地方,她当时就是沿着赤河走的,也是在这样冰凉的早晨。

警察对陈雨的死毫无头绪,犯罪现场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另一方面,陈雨长时间独处,没人知道她接触过什么人。犯罪现场被胶布封锁了,但是被破坏得很严重,河岸以及芦苇地到处都是脚印,不清楚陈雨具体躺在哪个位置,她倒下的地方本应该铺满鲜血的,可是血迹被狼藉的淤泥覆盖了。

“因为犯罪现场是在河边,好多东西都是河水从上游带下来的,形成很大的干扰,很难找到突破口,第二天早上河水上涨,犯罪现场就被淹没了。”李警官说。

河流落差大,河道狭窄,流水很急,如果不是有人发现了尸体,第二天河水上涨的时候尸体就会被水带到下游去,那时候陈雨的死会变得更加模糊。

小村庄不是陈雨的家乡,来这里之前她身体状况很不好,毕业论文只写了两千字,一大部分还是摘抄下来的资料。她精神很差,对声音敏感,细碎的响声就会使她烦躁。那时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学画画。她在我涂满颜料的房子里住了四天,依旧无法平静,晚上睡不着,就拖着行李离开了。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找到那地方的,那时身边的人都在准备毕业论文,或者为找工作焦头烂额。她从公寓离开的时候我跟她说我很快就会去找她,我向来不會对未来的事情做安排,因此也没说具体哪一天去找她,半个月后一个陌生来电告诉我,陈雨死了。

桌上还有陈雨涂改过的稿子,一双人字拖整齐摆放在床脚,太阳照晒挂在门旁的裙子,仿佛她只是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李警官打电话跟我说陈雨死了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前抽烟,另一只手举着画笔,画纸是空白的。我想将陈雨离开前卧在我床上的那个画面画下来。油腻的被单缠着她白皙的身体,她左腿伸直,右腿跷起,双手叠在一起垫在下巴下面,头发蓬松,目光迷离,望着玻璃窗上的太阳。我画画习惯从眼睛下笔,她目光中的疲惫与忧虑给我带来了难度。李警官还在说话,我举着手机不自觉地构想她在小山村生活的情景。她遇害前的画面应该是这样的:坐在桌前抽了好几根烟,在那篇未完成的稿子上涂涂改改,她肯定是浮躁的,稿子上有几道深深的画痕,不知不觉天亮了,她关了灯走到门外,雾水贴着她的裙子与头发,她沿着赤河往上游走,芦苇越来越密,被风吹得哗哗响,她没有留意身后的脚步声……

山里多雨水,河流纵横交错,形成了许多沙洲,大片的芦苇在近水处生长。村子保留着传统民风,很多人还住在几十甚至上百年前的骑楼里。小巷的石板是从北边的山林运出来的,被无数个脚步踏过之后变得无棱光滑,路边的柿子树掉了一地叶子,黄色的鸟儿从树上飞下来在青石板的缝隙里翻泥土。天空晴朗,金色的阳光将骑楼的墙壁照得更加残旧。

坐在石磨旁抽烟的老头建议我到丛林去找杀害陈雨的凶手,许多犯了不可宽恕罪过的人都钻进那片深不可测的丛林躲避追捕去了。

蓝色的天没有云,山脚的梯田装了一层层的水,灰色的稻草凌乱散落,山野干爽明净。稻田旁边的炮楼已经被遗弃许多个年头了,里面塞满了木柴。炮楼后面是河流,无数座木桥在河流上弯着腰。

“我们走访了村里的每家每户,那天傍晚除了发现尸体的张大嫂,没有人到河边去过。”李警官把烟头扔到脚下,用褪了皮的运动鞋踩灭,他脸上爬满了胡楂,额头上有几道深深刻进身体里去的皱纹,一副烦恼忧愁的模样,“说实话,从警七年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案件,完全找不到犯罪线索。小镇的警队大多缺乏办案经验,而且,这个地方有个天然的深渊。”他指的是那片林海,假如凶手真的躲到丛林里去就如一滴水滴进海里,如一个影子走进夜色当中。

晚春的天空是昏暗的,阳光穿不透云雾。如湿了水的棉花一般,天际的乌云皱成一团团。

我和陈雨是高一同班同学,第一学期结束后分班,第二学期结束后分校。2010年暑假,陈雨来广州找我,那时她有男朋友,我也有女朋友。第一天晚上她睡我舍友阿海的床,第二天分手的时候她坐在我的大腿上,嘴唇粘了过来。她又多留了一晚,那一晚我们是在旅馆度过的。整个晚上她趴在我身上,几乎要将我揽入她身体里面。

夜深以后我们已经疲惫不堪了,依旧没有睡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太难得,或许天亮以后我们就不得不离开这张床去过各自的生活。陈雨谈起了过去,长时间没开口说话,她的口气热乎乎的。

我和陈雨之间有一种奇妙的情感。第一次见到陈雨不是在高中那个拥挤的教室,而是在校外的烈士陵园,她和三个男生站在一棵柏树下,他们在谈论着什么,她显得很开心,嘴唇弯起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的笑声,而是她的眼睛,两颗眼珠色彩淡淡的宛如玻璃,即便我与她相隔五米远,我也能从她的眼珠里看到我的模样。

烈士陵园是一处神秘幽静的园林,整齐挺立的松柏,干净的石阶与草坪,广场中央高大的石碑面对着南边的小城。我喜欢到烈士陵园看书,坐在松柏下面的草地,没人打扰,看一阵子书眼睛疲惫时放眼俯瞰山下的田野。在拥挤的教室与陈雨相识以后她说我是个怪人,她注意到我了,她对我在烈士陵园看书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学期结束以后我莫名其妙地跟张妙谈起恋爱。我与陈雨之间理应保持一段距离,保留一种向往,这样我的生活不会在单调中死去,我们的感情才能保留最完美的部分。我相信她明白我,即便后来分班、分校,大学分别在相隔三百公里的两个城市,我们依旧向往彼此。

“然后我们就上床了。”陈雨把过去简单捋一遍之后归结到这样的结果,“忍不住了,便来找你了,我知道这次过来肯定要做点什么,抱一下,亲个嘴,甚至上床,都是见面的仪式。”

暑假结束以后阿海回来了,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听到了他停车的声音。他有一辆五成新的二手福田小货车,那是他卖掉自己设计了一年多的机械手从一个生意失败的中年人那里买来的。他开着福田车回来那天带我和两个女生到郊外兜风,他坐在驾驶位叼着香烟,一首接一首播放汪峰的歌,喇叭已经沙哑了,显得汪峰的声音更沧桑有力。他的车技不娴熟,我和后座两个女生紧紧抓住把手。意外跟预料中的一样发生了,小货车撞到路边的榕树上,前盖翻了起来,车头冒出一阵白烟。两个女生下车以后看到小货车那狼狈的模样,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每次听到阿海在宿舍外面停车或者开车出去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画面。

阿海用力推开门,又狠狠地甩上,我知道他是用脚将门勾回去的,那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一边唤我一边脱衣服,外面烈阳如火,他的短袖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将我从床上拉下来,打开冰镇啤酒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看着我疲惫颓废的模样他叹了几口气,责怪我没有跟他出去旅行,说我在浪费生命。他晒得黝黑,看起来壮实了许多。他去了一趟海南,在那里跟一个女孩鬼混了一个多月,后来将她留在旅馆自己一个人走了。他说那是个好女孩,好女孩是不应该带回来的,相处一段时间可以,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

喝了半箱啤酒,他又出去买来花生薯片。将剩下的半箱啤酒喝完以后他有了一点醉意,洗了个澡,头发还没干就爬到床上去了。在床上翻来翻去,一直抱怨床上有一股怪味,他在竹席上翻了翻,找出一根长长的头发,问我是不是带女孩回来睡觉了。我将那根头发接过来,确实是陈雨的头发,我认得她的头发。

“可以啊,偷偷带女孩回来睡觉,张妙知道吗?”张妙留着一个男生头,而这根头发足有半米长,“下次可不要在我的床上干这种事,只有我在别人的床上搞女人,别人可不能在我床上乱搞。”他坏笑了几聲,重新躺下睡去了。

我将陈雨的头发放在书本上细细端详起来,那根头发沉甸甸的,我不自觉地回想起陈雨,想她健美的身体。她离开了一个多月,我却感觉她离开好久了。

陈雨总是戴着一个黑色鸭舌帽,夏天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白色衬衫,冬天是紧身牛仔裤和白色毛衣,有时候毛衣外面披着一件棒球服。她从人群中能轻易找到我,然后从我身边走过,我跟在她身后往校外走。陈雨每一次出现都那么小心谨慎,她头也不回往公交车站走去。我不清楚她是来找我之前就知道要带我去哪里,还是在车站看到第一辆车进站就上车。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当我来到她身边她才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我。

“请问这里有人吗?”我一脸正经地问,她不说话摇摇头。

贴着她坐下,我们的手就紧紧抓住了对方,假如车上人不多,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接吻。后来就不急着去找旅馆了,我们像恋人一样各处去。在沙湾古镇,她牵着我在幽静的巷子里慢悠悠地踱步。她说这种感觉很好,但是很不习惯。

大多数时候都是陈雨来找我,我只去找过她一次,那是2011年秋天。从我的城市到她的城市,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一路在构想她多少次从这条路来往的情景。或许她已经记住了每一条高速公路、每一个隧道、每一个收费站。

去找她之前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听后心情非常激动,依旧小心谨慎,精心布置我在哪里下车,在什么地方等她,晚上在哪家旅馆过夜。我从来没有去过她的学校,她的学校离市区还有十公里,在一座山丘下面,是半封闭式的校园,外来人不可随便进入。

我下车的时候是中午12点34分,陈雨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42分了。我在一家咖啡厅吃了个便餐,喝了两杯咖啡,看了一百多页的书她才出现在我面前。

“有点事情耽误了一下,出来晚了,我知道你身上会带书,所以也不会生气吧?”

我知道她说的那点事就是安慰她那耿直憨厚又容易产生情绪的男朋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喜欢提及她的男友以及我的女友张妙,可能让他们两个存在,我们的见面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我曾问她是否跟她的男朋友睡过。“男人都是忍耐不住的,”她这样跟我说,她不介意我跟张妙之间的事情,也让我不要在意她和她男朋友,“我们没有权利介意这些,这个权利是属于他们的。”

我有些生气。

她带我乘大巴去了海边,在车上坐了两个小时,我有些疲倦,没话可说的时候打了几个呵欠。陈雨看着窗外,路边的山一座比一座矮,进入一片开阔的平地,汽车来到旅游区。找到酒店时已经是傍晚6点55分了,陈雨站在落地镜前换衣服,她健美的裸体暴露在镜子里。我从后面抱住她,把脸凑到她脖子上双手在她的双乳间滑动。她将我推开,甩给我一条泳裤,两个人披着浴巾到海边去了。陈雨游得很好,而我只能在浅水区踮着脚吃力地刨一段距离。黑色的海,尽管有强光扫射海面,我依然觉得阴森恐怖。海浪一个接一个拍打过来,我吃了几口海水,肚子胀胀的,也因为疲惫,没有心思游下去,在海水与陆地交接的地方躺下。

那晚没有月亮,倒是有几颗暗淡的星,风有点凉,海水漫上来的时候有一阵暖意,海水退下以后便感觉到冰冷。陈雨如海水一般爬到我身上,头发上的水滴在我脸上,手指在我的两道眉毛上滑动,柔软的乳房压着我的胸膛。她冰冷的皮肤紧贴着我,玻璃色的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如果哪天你不想跟我见面了,你跟我说一声。”她这样跟我说,我躺在沙滩上不好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并希望她也如此。

最后一次见面便是2012年初了,晚上11点,我和张妙从校外吃饭回来,将张妙送回宿舍后我觉得身后有人在跟踪我。陈雨站在树影下穿着红色大衣,走出树影后修长的手臂朝我伸过来。

第二天张妙到外地实习,陈雨搬到我的公寓住了四天,夜晚我们纠缠在一起,她不想做爱我也没有勉强她。她的话很少,总是趴在床上凝望着一边抽烟一边在画纸上涂颜料的我。我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微微扬起嘴唇摇摇头。分手那天我们在学校的泳池游了一个早上,陈雨不知游了多少个来回。她说她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写论文,可能很长时间不会来找我,分别的时候紧紧抓着我的手不停地叫我亲她。那次分别她是带着笑容离开的,那也是她留给我最后的模样。

陈雨的死过于突然,我没想到她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们之间的来往。我被一股巨大的湿气笼罩着,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陈雨站在镜前的裸体。我抽了一支又一支的香烟,喝了一瓶又—瓶的啤酒。很想大哭一场,可是咧开嘴唇两颊的肌肉上提发出呜呜的声音时还是没有眼泪。

我有种感觉,陈雨还没死,她只不过是离开了,离开好长一段时间,像她所说,她会很长时间不来找我,但她既然这么说了,就终有一天会回来。我试图忘记李警官打过来的电话,他肯定是找错人了,死者可能也叫陈雨,而我的电话则是他按错了某个数字。我越想越烦躁,举着画笔在纸上乱涂。我走出房间来到潮湿的街道上,沿着落满木棉花瓣的街道走出去,腐烂的花瓣发出的气息使我清醒了许多。

行走减轻了身体的负担,我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广州太大了,无数条街道纵横交错,像没有终点的圈圈。天黑以后街道变得更加拥挤喧嚣,我走上一座又一座的天桥,从来的方向和去的方向观察瞪着眼睛奔驰的车流。

在天桥逗留到夜深,人流消失在漆黑的楼房里,街道有些凄凉,我走到开放的公园,在潮湿的石椅上躺下,风是闷热的,蚊虫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我想我当时的模样肯定十分狼狈。疲惫一阵阵袭来,双腿沉重,头脑昏花,我多么渴望心里头的悲伤汹涌而出。往后的几天我乘着公交车到处去,我找到曾经和陈雨住过的旅馆酒店,找到那些房子,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睡下去。大多数时候那些房子是空的,我也得以顺利住进去,也有碰壁的时候,比如我去到陈雨的城市,找到海边那家酒店,去到那里的时候房间已经有人入住了,我问那对恋人是否愿意换房间,他们骂我是神经病,叫客服将我轰了出去。

没有哪个地方是属于我和陈雨的,我为此感到悲哀。在无人的沙滩上踱步,和之前的几个晚上不一样,那天没有月亮,星光也没有,天空和海一片浑浊。我走进海水中,躺在海水上,海浪将我按进海里,我又浮了起来。我怀念陈雨趴在我身上,捧着我的臉,手指在我眉间画动的情景。沿着海岸线走,酒店的灯光已经看不见,野沙滩上没有路,只有坚硬的沙子和岩石。我听到海水从很远的地方涌过来,被沙石挡住以后又退到遥远的地方。渐渐的,耳边只剩下海浪和海风的声音。半夜时分我冷得浑身颤抖,躲在巨大的礁石后面蜷缩着身体。我的衣服已经被海风吹干,雾水降下来以后又变得油腻腻的。

我没有在岩石背后坐到天亮,沿着海岸线继续走,天将亮的时候看到了灯光,观海广场上有好几个露野帐篷,帐篷里面有灯光,那些人彻夜不眠在等日出。我走到广场的尽头,钻进一家音乐餐吧点了一份便餐一杯咖啡。服务员是位年轻女子,她盯着我看了好几眼。我身上沾满了沙子,衣服和头发上还有海水的味道。那位姑娘可能以为我是个跳海自杀未遂的人,她格外小心地伺候我,说话的声音很低。

餐吧不奢华,但很有特色,音响里一首接一首播放左小祖咒的歌曲。很难想象会有音乐餐吧播放左小祖咒的歌,无论如何,在大多数人眼中左小祖咒那个嗓音是难以入耳的,也不失为一种特色,左小祖咒的歌跟餐吧的装潢很搭,灯光暗沉,墙上的瓷片以黑色和红色为主。餐吧人不多,隔了两个座位的角落里有三个年轻男子一边喝啤酒一边在讨论什么神秘的事情。喝了两口热咖啡,我被左小祖咒拖沓无力的嗓音打动了,泪水涌了出来。我感到释怀痛快,叼着香烟任眼泪哗哗地流。那首歌我是记得的,名叫《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那杆枪被你扔了,我也没有说我用不上那玩意儿,我需要它去杀某个人,在昨天,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当我推开那扇门,想看看那永恒荣光的壮景,那儿没有他们说的实用阶梯,然而我,又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那把吉他你拿回来了,你也没有说我用不上那玩意儿,我需要它来歌唱,在今天,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在我走出那扇门,撕下某本书的二百五十二页,它用黑色镶金这般地写着:嘿,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服务员递来纸巾,我叫她重复播放那首歌,直至我的泪水流尽才切换。咽下便餐,我又点了一杯咖啡,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回到座位上,天快亮了,我才听清楚那三个男子在讨论世界末日预言。

“1月31日晚,一颗很大的流星从天上飞过,那颗流星很近,甚至可以看到流星上面的火。流星飞过以后天上布满了黄色的云,海面被那团黄色的云笼罩着。”女服务员一边擦台面上的玻璃杯一边细声跟我说话,“自那以后他们就每天晚上来这里讨论世界末日的事情,他们好像知道很多,12月21日真的是世界末日吗?”

我摇摇头,“不清楚。”

“你有没有看到那颗流星?”

“没有。”

她有些失望,“好可怕,幸亏没有砸下来,不然整片大海都浇不灭那团火。”

将近五点钟的时候那几个人站起来要走,来到台前付账。他们的穿着像是学生,其中两人还戴着黑框眼镜。没有戴眼镜的那个人对服务员说:“12月21日所有东西都将化为乌有。”说罢他们轻声笑了起来,走到门外站在广场上面对大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阵摩托车声过后,餐吧里就剩下左小祖咒不知疲倦的哼唱。

我问服务员可否在角落那个位子上靠着睡一会儿,她看看时间说我可以睡到6点30分,此后他们要收拾关门。我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坐下,盖上服务员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毯子就睡去了。我做了个梦,梦中陈雨在大海里游泳,一颗巨大的陨石从天而降,大海被砸出一个洞,海水形成一个旋涡从四面八方往那个被陨石砸出来的洞灌去,陈雨随着海水被黑洞吸了进去。

醒来的时候音乐已经停了,餐吧一片漆黑,那位女子脱下工作服穿着便衣趴在旁边的桌子上。我把她唤醒,问她几点了,她迷迷糊糊看了看手表:“8点43分。”

我们打开门走出去,没有太阳,天上布满了厚厚的云,露营的人垂头丧气收拾帐篷。我谢过她,说我该回广州了。她对我点点头,戴上头盔墨镜骑着电动车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