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珠玑
2019-04-10撰文绘画解诗梵
撰文、绘画=解诗梵
我很怀念这种人际间的热络,不过,年去岁来的生活习惯又让我无法接受没有界限感的生活。是不是很矛盾?也许正是如此,回忆才更有价值。
本文选自《市井珠玑:老西安的文艺与烟火》解诗梵著
西安人开车,按常识一般要绕开西北城角,因为这一片是回坊。里面道路狭窄,路况复杂,一不小心就要出状况。几年前曾因莲湖路堵车,想冒险拐进去,被友人阻拦,她说:“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进去就‘误入藕花深处’了。”我听取了她的劝告,此后几年不曾驶入这地界。直到今年年初,我偶然查询违章,发现竟然在北大街十字同一个点占用公交道数次,因为右转道与公交道重合,车流量大的时候,早变道一米都算违章!暗骂申诉自是无果,走大路的成本如此之高,被逼无奈我只好取道大莲花池,毕竟藕花深处没有摄像头。
莲花池的小路上,我忐忑地由北自南缓缓行驶,当然,也根本快不起来,车头几乎拥着行人,还要闪避路两边的早点摊。我知道不能按喇叭,按了无非自找白眼,并且根本没人给你让,只能耐住性子跟着,冷不丁还听谁咕哝一句“还把车开到这儿来了”。如此挪着挪着就看见了糊辣汤锅前的长队,降下车窗本想恳请队尾侧身让一点道,不承想被飘过来的蒸腾热气香得一懵。鬼使神差地将车骑上马路牙子,别进俩树中间,下来加入队伍。“小碗带走,肉饼切开。”八字,十秒,勾着俩塑料袋快步走人。吃食挂在前座背面的提勾上,心里便没那么烦躁了,心想回坊真是个充满善意的好地方,以后天天走这条路,早饭都有了。
此后我几乎不再走大路,天天变着花样在坊上“过早”,除了周四。众所周知,周四和周日西仓有“档子”,回坊人流量比平时大好几倍,识时务者为俊杰,退避则个。天气好的周四,我中午也爱蹓跶到西仓来,先吃一碗号称回民街黑暗料理的“卤汁凉粉”,一定要麻酱蒜水多来,再加个变蛋,呼噜呼噜一碗,通透满足。
西仓是个不闭合的圈,东南西北四个巷,所谓“档子”就是路两边一个个相连的小摊,甚至路当中也摆起一行。鱼虫花鸟、笼架盆缸、古玩杂项、字画书刊、针头线脑、衣帽裙巾、油盐酱醋、锅碗瓢勺……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来趟西仓,有时候并不为了买什么,背着手进来,掐猫逗狗,走走停停,东摹西揣,拈拈尝尝,转一圈出去,俩手就提满了,收获之庞杂,物品之琐碎,简直不能算买,只能叫“捎”。 捎比专程来买更有意思,逛西仓之乐趣精髓就在于此,因为这种不是必买的心态,特别有助于人充分享受砍价之乐,可要可不要的买主,总能在价格心理战的博弈中占上风。
西仓的潜规则就是:你说普通话,摊主报价一百八;说陕西话,九十;操坊上口音撇一句:
“给壁儿(隔壁)住着尼,胡要撒(啥)尼,好好社(说)个价!”于是,五十。
“四十能拿不?”
“不社了,拿七(去)拿七!下回可来。”
我的回坊语音听说能力得益于幼
年大杂院的邻居和初中时代的同桌,不承想那时的耳濡目染让我在逛档子的时候如鱼得水。平日整齐有序的环境总让人端着,接上地气才会涣散下来,操着老西安闲人儿的口音恣意讨价还价何尝不是一种放松、一种放任,无关价码,输赢都嗨。
本页解诗梵《市井珠玑》纸本设色97×180cm 2018年
对页解诗梵《市声海潮声》纸本设色34×42cm
长期居住在新城区,时常会让人觉得,悬浮在另一个城市,与幼时的来处没有关联。耸立的高楼,整洁的街区,彬彬有礼的物业,素无往来的邻居,恍然是另一个空间。越是井井有条,越没有市井之趣。
市井生活的标准人际关系应该是我奶奶在市场买菜时候的样子,提一个菜篮子,往夏家十字的菜市走,一路上不停地有人明知故问地打招呼:“买菜去呀?”“吃了么?”到了菜市,更是热火,除了往篮子里装菜,还要关心卖韭菜的“今天咋没带娃来?”,打听卖莲菜的“跟老汉吵架和好了没?”,问候卖豆腐的“腿还疼不,给你说的膏药咋样?”
那时候楼不高,路不宽,车不快,电话不通,每个人的圈子就那么屁股大一坨,抬眼都相熟,各人也都没有什么秘密。我很怀念这种人际间的热络,不过,年去岁来的生活习惯又让我无法接受没有界限感的生活。是不是很矛盾?也许正是如此,回忆才更有价值。于是,我每天晚上睡在新城区,白天活动在老城区,这是上天给我最好的安排。
今年大雪节气又没有雪,薛宝钗的冷香丸又得放鸽子了,可喜的是天天阳光煦暖。我去西门城根北马道儿童医院给女儿买咳嗽药,时逢药房午休,得知要等两个小时,记挂着手头的一堆事,难免心下生出焦躁。不过,来都来了,就在附近转悠吧。安定门里,正是我儿时活动的区域,穿过西大街,从进骆驼巷往东走,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面前菜坑岸小学和七十中学俱是我的母校,两校已经合二为一,中间架起虹桥。午间学生们穿着校服,在炸鸡店门前排起队,就像我们当年买涮牛肚那样。骆驼巷二号的五层小楼还在,这当年是此地最雄伟的建筑,楼下门洞已是黢黑,我试着往上数到曾经我同学家的阳台,不知是谁居住着,水泥栅栏间依然封着红砖,竟有暗绿的花叶从缝隙里探出头来。虽然物是人非,生活却仍在这里绵延不休。
时间还早,我也买了份炸鸡,坐在街口的长凳。老街区的拥挤错落把阳光也分成很多份,琐屑地洒在背上,缓缓蔓延到各个末梢,滋生出些许多巴胺来。无端想起一句“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当年初读红楼梦,觉得林黛玉这样性子的人写出如此假模假式的句子似乎不大妥当。再想,一来是元春省亲的场子,难免于堂前对皇家赞颂敷衍,二来深宅闺秀何尝见过什么饥馁呢。再说,人对于无关乎自己的痛楚,向来健忘,就如我此刻,暂时忘记了所谓“魔幻的2017”方方面面发生的一切一样。
本页解诗梵《疏影》纸本设色45×45cm
在某个时段的某个层面,健忘与耳聋几乎都算得上美德。宝玉受笞之前碰上个老妈妈,让她“快去叫我的小厮!”,偏偏那老仆妇听成了“有什么不了的事?”。仔细回味,老婆子才是哲人。太阳出来,太阳落下,阳光底下,并无新事,又能有什么不了的事呢?
不由自主爱谈人生、谈哲学是病,所幸炸鸡好吃,天气晴和,老街安稳,可供穿越的故地这样近,度过这不得不闲着的俩小时。心想买完药还是走回去,路过回坊,要捎两个柿子糊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