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红:天上人间皆娑婆
2019-04-10撰文李奕辰喻红照片提供艺术家长征空间喻红作品提供长征空间
撰文=李奕辰 喻红照片提供=艺术家、长征空间 喻红作品提供=长征空间
女画家的世界
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美国妇女解放运动作为美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社会运动之一,从社会生活的各方面推动着女性独立意识的复苏。而女性身份的重提,并不仅限于美国,其影响力蔓延至世界各地。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作为思想后花园的艺术成为女性表达自我的重要载体之一。女性艺术家在艺术史中的地位也由此开始有了提升。发展到20世纪90年代,女性艺术家们愈发显现出一种不同于男性艺术家的独特视角。
这一时期,中国艺术界中的佼佼者也并不乏女性,作为“新生代美术”中代表人物的喻红就是其中之一。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喻红,在母亲的影响下,儿时就走上了绘画之路。20世纪80年代,她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油画,后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1993年,中国艺术家首次受邀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喻红成为参展艺术家中唯一的女性。
喻红最初接受的是写实绘画技巧的训练,有着出众的学院基本功,大学第一年,她就以素描作品《大卫》入驻高校教材。之后,她又发展出其独到的视觉语言。“许多令心灵感动而又无法言表的东西”构成了喻红作品的主要内容,其核心则是“人性”与人是如何在这个社会、世界成长和生存。她笔下的人物无不透露着对现实和社会的关注情怀和个人剖析。
本页喻红《那一枪》250×300cm布面丙烯2018年
对页喻红《半百 NO.16》100×90cm布面丙烯2018年
2019年3月9日,喻红大型个展“娑婆之境”在龙美术馆(西岸馆)启幕,在展览的四个部分:“重生之时”“贯穿喻红艺术生涯的‘肖像’系列”“半百”和“目击成长”中,喻红将自己多年来内心情感状态的演化与个人时空观融合,在记忆与期许中,构建出一番别样的人间图景。她用一种回顾的方式,将自己对不断演变的中国社会、政治和文化争论下随之而变的女性生活的探索进行了立体的呈现。
本页2011年《新周刊》第361期12月第254-255页2011年喻红45岁在上海美术馆的个展“黄金界”《2011年 刘娃17岁学拉胚》布面丙烯2012年报纸:100×67.83cm油画:100×100cm油画:100×100cm(上图)
生命的体验:有女性,无主义
喻红的作品离不开女性生活,她用“女性”的身份体验生活、参与艺术,但从未囿于“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的既定概念之中。
“女性”与“生活”在喻红的作品中被不断地拆解与重组。“生活”的不确定感常常引发人们的焦虑与不安,而作为更加敏感却不必羞于表达“脆弱”的女性,她们似乎更敢于直接言说这种感受。
喻红不可避免地缠绕于生活的不确定感之中,但对她来说,女性的身份可能仅仅是一个入口,她试图输出的,是更广泛意义上的一种完整的生命体验感。她说:“这个世界很大,面临的问题很多。女性或者女权确实是一个问题,但它不是全部。艺术是绝对的,我更关心的可能是整个男性和女性跟世界的关系。”
喻红《半百 NO.23》120×100cm 布面丙烯2018年(下图)
喻红将“女性”这一存在于言说层面的词汇打上了括号,将其悬置,却也从未撤销或忽视过它的存在:“我画的‘目击成长’系列,就是因为成为母亲,真正把女性身份内化才会产生,如果没有生孩子,或者说没有这段经历,我根本就不会创作这些,所以女性的身份和经历一直在我的创作当中非常重要。”
早期绘画中,少女身份的她,关心青春期中的个人心事;“目击成长”系列中,母亲身份的她,关注着自身与孩子在时代进程中的成长;“她”系列及之后的作品,让喻红作为女性艺术家的社会身份更加突出,其中不仅有着对于女性群体的聚焦,也有着关于整个人类历史、生活的思考。
喻红说,她每一个阶段都会做一些新的尝试,画一些从来没有画过的东西,这既是对自身的一个挑战,也会让画画这件事变得更加有趣。
在如此的创作历程中可以看出,现实生活在喻红的作品之中被重新认识,她用自己敏感的触角,在生活与艺术的勾连中逐渐消解了“她”与“他”两种性别身份状态下生命感的界限。在这种对生活的不断咀嚼与反思中,一个有着立体维度与宇宙意识的人生,被赋予新的生机。这也许就是艺术的生生之德,也正像维特根斯坦所说:“我们的生命没有终点,就像我们的视野没有界限。”
TIPS
喻红近期举办的个展包括:“游园惊梦”(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2016),“平行世界”(苏州美术馆,2015),“黄金界”(上海美术馆,2011),以及“金色天景”(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10)。与此同时,喻红在2017年曾参加纽约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的群展“1989后的艺术与中国:世界剧场”。
2019年3月9日至5月5日,“喻红:娑婆之境”于上海龙美术馆举行。
Q& A
对话喻红
“她”:“社会与家庭都存在着对于女性承担其性别角色的期待”
艺术品鉴:1993年开始,你经历了第45届“威尼斯双年展”以及结婚生子,从一名备受瞩目的女性艺术家,成为妻子、母亲。在这段时间里,你是如何面对这一系列的身份或角色转换问题?
我是1988年大学毕业的,毕业以后就画了一些自己身边的女性的朋友,描绘对象虽然都是女性,但在那个阶段还没有特别强烈的性别意识。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我结婚、有了孩子。当孩子降生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重的责任,并将自己作为大学刚毕业的孩子的玩心收敛起来,转变到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状态。这段时期里,不仅是我自身的责任感有所突显,同时也更能感受到社会与家庭都存在着对于女性承担其性别角色的期待。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女性角色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
所以,这个阶段对我而言是一个转变期,也让我在创作上进入了一段较长的停滞状态。
艺术品鉴:你曾说:“很多问题都是在生育小孩的过程中发现的。”能具体谈谈吗?
没有孩子之前,我可能更关注自己和周边的关系,比较自我。有了家庭和孩子之后,整个人就好像启动了一个母亲的程序,要事无巨细地照顾孩子,很多生活事务变得更加繁琐。这不仅会导致大量个人时间被占据,同时也非常辛苦。这不免会让人产生一些负面情绪。而这冲突感也会影响到创作。
跨页喻红《新世纪》布面丙烯250×900 cm 2017 年
本页喻红《她——80后作家》150×300+150×114cm布上丙稀 2007年(上图)
在此之前,我画的大多是关于青春女性焦虑一类的作品,等有孩子的时候,对于这一题材的兴趣就减少了,无法继续再延续之前的方式画下去。那么,在这样的状况下,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活?如何再重新创作?这就需要很长时间的思考,也有许多问题有待厘清。这时候我进入一个瓶颈期,也就是刚才说到的,我生完孩子后大概四、五年的时间内很少画画。等我重新开始画,是1999年开始的“目击成长”系列。
喻红《半百 NO.8》90×100cm 布面丙烯2018年(下图)
“她们”:在倾心于“特殊”的时代中,女性的身份也是一种特殊元素
艺术品鉴:相比于“目击成长”的个人化叙事,“她”系列开始关注周遭女性群体的日常生活。而这两个系列的都采用了照片与绘画对举的形式,在这种相似的呈现方式中,是否还存在着一些不同?
“目击成长”的核心是时间线,即从孩子出生到现在,并一直延续下去。“时间”在绘画当中非常重要,因为平面绘画不像小说、电影、戏剧等艺术形式,它存在很多限制,比如尺幅的大小等。相比之下,绘画对于时间的表达是十分困难的。所以,我用一组一组的方式,按照时间的年表去表达生命个体的成长,尽可能具象地呈现出在这一个体的成长过程中,他所遇到的各种焦虑、困境和快乐。
“她”系列相对“目击成长”这种时间轴的性质,更侧重一种空间的上平行性。它更像一个切片,描绘的是我周围那些有趣的女性朋友们在某个“当下”的基本生活状态。
艺术品鉴:目前中国当代艺术的大趋向,大体上仍以男性为主导,在这种大环境下,那些还处于成长期的女性艺术从业者们该如何更自信地生存下去?
目前总体说来,无论是中国,还是国外,大部分行业还是以男性为主导。女性的参与度、被关注度都不如男性,确实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这个情况也是在一个逐渐改变的过程中。就目前来说,男、女受教育的机会虽不能说绝对均等,但基本上是均等的,而近些年来,在关注度上,女生似乎也有着超越男生的趋势。
时代在发生变化,无论对社会也好,还是市场也好,其实都在发掘一些更具特质的人。而女性的身份也可能刚好成为促成她自身特殊性的因素之一,所以女性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其实这个世界你想做成什么事都很难,关键还是要明确自己是不是想干这件事,要让自己坚定地走下去。
“人们”:“压制着对于生活最基本的渴望”
艺术品鉴:“目击成长”开始,到“金色”系列的阶段,你的作品是从内心出发对外部时空的探讨,从“喻红:忧云”开始转向人的精神时空的探索,再到之后的展览,仿佛是将人的精神时空与客观的物理时空化合于画面。是怎样的心理积累和现实机缘触发了你这几次叙述方式的转变?
这是一个连续渐变,视野不断打开的过程。“目击成长”是用绘画和新闻图片这两个媒介并置的手法来表现我和孩子两代个体和社会的关系,关注的是大时代的变迁和小我的成长之间的关系。
在尤伦斯展出的“金色天景”系列中的作品灵感有很多是与西方教堂绘画,或者中国的敦煌、克孜尔千佛洞的洞窟壁画有关。2000年初,处在改革开放进程当中的人们,无论是为了家庭还是个人的成功,都被动地因生活而为自己设定了不同的目标。人们拼命工作、挣钱,压制着自己对于生活最基本的渴望。就在那个时期,我偶然翻到一本画册,看到一幅并不是特别起眼的画——一幅绘有埃及西奈山(又名摩西山)的有关基督教的宗教绘画。画面中是一些扒着梯子往天堂走去的人们,中途有人会被魔鬼抓下来,掉入地狱的深窟之中。这幅画宗教性很强,表现的是一种人生的缩影或寓言。这样的内容和我个人对当时社会生活的综合感受很契合,我便试图将这种形式和创作进行勾连和发酵。于是,作为“金色”系列的第一件作品——《天梯》就应运而生。《天梯》中人们一直在往上爬,梯子很窄,只有这一条路,你没有机会下来,唯一下来的时候,就只能掉下来。
对页喻红《天上人间》布面丙烯750×300cm 2018年
对页喻红《青春可以迷茫》布面丙烯225×270cm 2018年(上图)
关于“忧云”系列,从内心的准备上来说,主要还是基于我对生活的不安感受,以及对于未来发展的焦虑情绪。而表达形式的找到,源于一次在一架小型飞机上所目睹的一个场景。当时,夕阳照在云端,灿烂辉煌,但随着视线不断下移,可以看到大地已经暗下去了。所以,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他们已经身处暗夜,但因为飞机处在较高的位置,飞机上的人们看到的天空,还像傍晚时分,余晖灿烂。此时会突然发现,当自己的视点发生变化以后,对世界的理解会迥然不同。另外,这种在飞行当中,直接由一个高空间导向垂直向下的空间的视点,在古代绘画中是没有的。所以,在这样一个大尺度的空间当中,看到这种景象非常有意思,于是我就想,这种空间是不是可以跟我的绘画去结合,之后就画了《云端》。
“人间”:在宇宙的维度中,仅仅是一粒微尘。
艺术品鉴:“娑婆”有“堪忍”之意,寓指世界上许多事情,不论你是否理解和喜欢,都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是否是你现阶段的一种生活哲学?
“娑婆之境”就是借用了佛教的一个词汇——“娑婆世界”。它是认为世界是由成千上万个大千世界组成的综合世界,而我们生活所处的这个世界,只是千万世界当中的一个“娑婆世界”。我觉得这个词其实表达出了人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和整个宇宙的关系,人们在自己生活的世界中遇到了各种问题,时常感受到矛盾、焦虑与不安。但从宇宙的维度来看,这些问题其实在整个宇宙空间当中,可能仅仅就是一粒微尘。
艺术品鉴:展览海报《青春可以迷茫》上有写着“我还是那么那么青春,那么迷茫。”把这幅画选作展览海报,你想突出表达些什么?
这幅作品位于展览的第二部分“肖像”系列,画面中所画的人物是一位名叫春树的作家。画面上的那些文字是从她的诗里摘出来的一句话,字体也是还原了她本人的笔迹。这幅作品虽然不是这个展览里最大、最核心的,但实际上它将这个展览的一种状态——难以把握和不确定——体现了出来。
人们对世界有着自然的渴望,但生活的不可知性,使人在奋力实现这些渴望的每一步中,都要遭受抉择与迷茫的煎熬。用《青春可以迷茫》这幅画作为展览海报,其中就有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也有对这个世界的难以把握的这种状态的表达。另一个方面,也是由于这幅作品视觉上的形象比较鲜明,并且也附着这样的一句诗,我觉得也蛮好的。
艺术品鉴:本次展览以三联画《天上人间》为起始点,有何寓意,请简单解读一下?
《天上人间》是一个三联画,展现的是一个开阔的大尺度空间。在这样一个纵向空间中,分有很多层,最底下一部分画有大海、冰川,中间和上层都是天河,天空中还有很多层云。对于观众来说,观看时需要在仰视、平视、俯视三种视点中体会这幅画。画面中每一层里都画有很多人,这些人物的原型基本上都来自现实生活。他们身份不同,做着各自的事情。我把他们和超现实的空间放在一起,其实是想表达,如今社会中处在不同的层面上的人们,都在做着各自认为对的事情。但若回看过去我们所做的那些事情中,哪些是有意义,哪些是没意义,又很难下定论。而对于未来,每个人都不能确定自己最后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可见,不确定性一直存在于生活之中,我们身处的世界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