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梦回茵湖》:意象理论视角下的词式重译

2019-04-08潘家云

江苏理工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宁静

摘    要:叶芝的名诗《梦回茵湖》是乡愁、寻根、静心之诗,整诗充满了对茵湖的宁静的记忆和想象。刻画宁静,是古今文学难题之一。叶芝此处采用了三法:反衬法,使静意从闹像中出;具象法,使空灵的情感落实到具体物象之中;意象并置法,使象立意生、象立情生。若从意象理论看,此诗多是意象叠加,稍加删减,简洁明快的意象派诗歌即刻呼之欲出,为后期庞德的意象派诗歌打下了基础。前人多用韵文和散文诗方式译此诗,若以长短句的词式、意象叠加法重译之,便可重新发掘其意境和情境。

关键词:宁静;意象先驱;词式翻译诗歌;重译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394(2019)05-0015-04

叶芝(W. B. Yeats)曾“怀着浓重的乡愁,走在伦敦街头,忽听水声叮咚,见一家商店的橱窗内有一股小小喷泉,此情此景使他蓦然忆起家乡茵湖的湖水”。[1]51 机缘巧合下,作者有感而发,遂写就一首乡愁之诗,细读和翻译之后,我们会发现它原是英美意象派诗歌的肇始之诗。其诗曰《梦回茵湖》(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

I will arise and go now, and go to Innisfree,

And a small cabin build there, of clay and wattles made:

Nine bean-rows will I have there, a hive for the honey-bee,

And live alone in the bee-loud glade.

And I shall have some peace there, for peace comes dropping slow,

Dropping from the veils of the morning to where the cricket sings;

There midnight's all a glimmer, and noon a purple glow,

And evening full of the linnets wings.

I will arise and go now,for always night and day

I hear lake water lapping with low sounds by the shore;

While I stand on the roadway, or on the pavements gray,

I hear it in the deep hearts core.

从主题观之,这是一首典型的关于乡愁、寻根、静心的诗歌。思乡的根源,在于心不安,似乎只有家乡那一派田园风光才能让诗人安心,才是诗人情感上的根,所以,“乡愁”“寻根”“静心”名虽不一,其实暗地里早已融为一体。此诗在事境上写游子思家,在意境上实则是写流浪烦扰的心在家乡的一派蜜蜂忙、蟋蟀叫的喧闹声中渐趋宁静。

此诗之眼,全在一“静(peace)”字。静,最难写,古人已穷尽心力。叶芝此诗,基本囊括所有写静的笔法,此“静”,有四种与众不同的特征。

一、此“静”,非物境的宁静,而更多是心情的宁静

内心之静,与外境是否喧闹无关,而与是否找到自己情感上的根有关。一旦寻根成功,自然归家坐稳,不复躁动不安了,于是便有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这种静,是心灵找到归宿的宁静,虽然只是在想象中,却也暗合于老子的“归根曰静”(《道德经·16》)的哲理境界。芸芸众生,最终都要各归其根,回到清静自然平和的本来状态,由于此诗暗合自然之道,契合人类内在的追求,所以,躁动不安的灵魂,抑或飘零在外的寻根游子读此诗歌时,就会蓦然生起“归去来兮”的同样感受。

二、此心境之“静”从物境之闹中出

心境之静与物境之静,本来互为表里,不可一分为二,但在创作的表现上,却可以有两种表现:要么心境一如,要么相反相成。此诗则选择了后者,以运动、喧闹、声音反向描写静谧之心。此法即钱钟书先生总结出的诗人描述静景的方法:“同时反衬现象(the phenomenon of simultaneous contrast)。”“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虚空之辽广者,每以有事物点缀而愈见其广。”在第二节,诗人便描述了自然界的動景、声音来反向烘托心境之静。[2]212

三、此心境之“静”从一系列内在联系的具体物象叠加中出

此静使得意象派诗歌暗暗地呼之欲出,虚寂空灵,难于表达。除了反衬法,叶芝采用的第二种技巧便是具体化法或实体化法,即把抽象的、虚无缥缈的、难以琢磨的愁绪化为一个个具体的物象,象生则境生,读者自然会寻象以觅意,体象以尽情。此乡愁诗中最明显的物象重叠,第二节最典型,静谧在他的想象中变成了太阳在清晨、正午、晚上的样子,变成了蟋蟀低唱、红雀飞翔。这一连串的物象勾勒出来的意境非常类似贺铸《青玉案》中的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闲愁”本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主观感受,如何将其具体化,使之呈现目前,具体可感?贺铸只是呈现了很多引发愁绪的物象与情景,它们都承载着超越物象之外的含义。读者只要看这些形象,就会立刻触景生情、感同身受,真正达到“观则同于外,感则穷于内”的统一。同理,叶芝也把心境恬静的意境具体化成了一系列内在联系的物象,把抽象的乡愁具体化、实体化为物象,与中国诗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反观第一节,其实也是意象重叠:木屋、篱笆、云豆、蜂房、蜜蜂。第三节,也是意象重叠,不管是在路旁或人行道上,梦中或白天,湖水轻唤,日夜萦绕耳畔、心间。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一样思乡。空间位置虽异,乡愁却是一样。当思乡的情境、事境浓缩到极致,就只剩下一些内在呼应的意象,即可传情达意。正因叶芝的意象重叠与贺铸的名句意境极其相似,笔者才突发奇想,应该用词体来翻译这种意象派的诗歌,既可以省去不必要的连接词,又可象立意生,象立意尽,何须多言。

此法在中国诗歌中有颇多名句为证。如:“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东坡《自题金山画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

四、象也是情

窃以为,象有七义:第一,形象(image)。一个形象即能完全表达此中暗藏的全部意义,所以“圣人立象以尽义”。第二,表象(phenomenon)。通过表象能够见到本质,表象与本质,互为表里,表象是路标,只要深入挖掘,即可到达本质。但挖掘的深浅,全看读者的感受性与洞察力。第三,相似性(similarity)。“象也者,像也。”像即相似性,像与象之间的相似性就是艺术,“是”与“似”的艺术。南宋巩丰云:“是雨亦无奇,如雨乃可乐。”艺术所描写的相似性让人得到身临其境的快乐,真临其境,未必快乐。所以,“所比的事物有相同之处,否则无法合拢,它们又有不同之处,否则彼此无法分辨”。[3] 71 第四,隐喻性(metaphoricalness)。象是隐伏之象,冰山一角,是更大时空的隐喻,具有无比的复杂性和多义性,无法一语尽其神韵。第五,象征性(symbolization)。即具有象征、文化含义,多年演变之后形成的约定俗成的文化心理。象征含义深远,以小见大,具有文化心理、历史沉淀的双重内涵。第六,象,相互之相也,象之间的相互作用、互动生色(interaction and inter-animation)。象要互动才能构成意义,构成审美的对象。单个的象只是大语境中的部分,须与各部分互动方能生成意义,此即艺术的整体性。科律瑞兹说,“部分是无足轻重的”,“象活生生的有机体一样,艺术作品是整体,不是部分的集合物”。[4]518 各个部分是互相促生的(interacting and inter-animating),所以,单个的象是无法勾勒整体意义的。象与象之间的互动生色,就如“水中之盐、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不可互相拆开分析。第七,象甚至是情结(complex)。荣格认为:“在本体意义上,本能是生理上强烈的冲动,为感官所感知。本能以幻象的形态显现自己、通过象征性的意象来显现的存在。这些显像即是原型。原型即是本能能量以象征、意象的方式涌动。”[5]49朱建军教授继续发展了荣格的观点,他把人格分为三层:(1)本初层,相当于遗传的各种本能和反射,没有记忆,任何刺激不留痕迹,本能无所谓快乐与不快乐,只有即时满足原则(instant satiation);(2)原始层,有记忆和图像,按照相似性規则运作,有了意识、意志和情绪。意象唤醒情绪,再调动相应的本能力量去采取必要行动;(3)理性层,即运用语言、符号去运算。[6]114朱建军教授认为,意象化就是心理经验符号化的过程表现,不同意象凝结着不同的心理能量,它们有层次、有结构地形成情结和原型,形成一个整体的人格结构。意象实际是构成人格的情结、原型的次级结构。[7] 194在意象对话心理分析中,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形象, 他们都只是你心理内容的形象化,是情绪、情结、欲望的形象化,而不是实体。[7]224

由此可推论出:(1)无意识的工作语言是意象,意象是吸附着心理能量的图像。当人在运用意象时,实际是深入到自己的原始层,与自己的情结对话,与无意识郁积的能量接通,打通那些受到意识、理性、现实、纠结等压抑而瘀滞的能量。(2)诗歌的本质是通过意象接通潜意识情结,也可以是声音、气味、回忆等触发情结而引发情感爆发。意象蕴涵着人隐秘未察的情绪能量,人在深度安静的瞬间观照意象时,就会感到生命力的暗流涌动,而干瘪的心灵会突然变得滋润,单调的精神世界会因为充满了各种鲜活的意象而变得丰富,枯燥的生活马上会变得润泽和美好。(3)街头喷泉的流水声触发了叶芝对茵湖水声的记忆,立刻引爆了他压抑已久的思乡情结,牵引出大量关于茵湖的记忆、经历、感受,漂泊郁积起来的情绪能量突然爆发,与茵湖相关的意象倾巢而出,稍用诗艺点缀,即成名诗。

此“静”,宜隐去“我”。由于受到上述意象论的影响,笔者觉得:叶芝原诗中的七个 “我”(I)不是作为一个“意象”入诗,而是作为一个动作行为发出者,属于一种介入式写作,使认知主体侧身诗歌之中,破坏了诗歌的意象叠加的效果,使其诗品落入“有‘我之境”了。受王国维意境论的影响,本文认为,七个“我”中,至少有五个“我”可以删去(I will arise and go与I hear除外),也不会影响其意义,删去“我”后,便可致臻于“无‘我之境”,具有更加宽泛高远的效果。中国诗词,无“我”介入,诗中虽无“我”,象中已有“我”。虽只述意象,“我”早寓其中。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首先,“断肠人”未必是作者;其次,“断肠人”是作为一个意象进入诗歌的,整首诗歌纯粹是一系列内在连贯的意象,可以说是一首非常纯净的意象派诗歌。因此,若再激进一点,将诗歌中的七个“I”全部删除,便是一首纯粹的意象派诗歌了。诗歌演变到此时,意象派已然呼之欲出。由于叶芝受中国意象派诗歌影响不大,所以我们似乎可以说,英国诗人也是独立地发展出了意象派诗歌,只是意象境界还不纯粹,还有一些枝枝蔓蔓的挂碍。

叶芝的《梦回茵湖》写于1890年,其后的庞德在1908—1914年左右曾做过叶芝的秘书,还于1914年与叶芝密友的女儿Dorothy Shakespeare结婚。庞德先受到叶芝意象诗歌的耳濡目染自是不言而喻,后又受到日本俳句的点拨,便一下子茅塞顿开,以后的意象派名作《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横空出世应该说有叶芝诗风的影响,只是更加简洁明快。此处亦从意象理论角度译之:“人潮中 玉容如幻 / 潶枝上 琼花数点。”(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对叶芝而言,正因有“我”之诗,难臻“无我”之境,且“我”破坏了意象诗的纯净度,因此,翻译时可去掉七个“我”。以前松散的散文翻译法使译者介入太多,文字松散,影响了此诗中的意象与诗意,今以长短句的词式格式、意象叠加法、去掉介入之“我”等译之如下,以飨同道:

茵湖畔,木屋泥墙,藤绕篱桩。一窝蜂房,云豆九行,草上蜂正忙。胡不归?独处茵乡。

彼处安详,静如晨曦缓缓降、满地蟋蟀浅唱、子夜红光、正午紫阳、黄昏红雀漫天翔。

茵湖柔波日夜唤,通衢行道心儿颤。深心震彻胡不归?归去!归去!归去!起身归故乡!

参考文献:

[1] 傅浩.身在尘嚣 心向净土:叶芝《因尼斯弗里岛》赏析[J]. 名作欣赏,1994(6):51.

[2] 钱钟书. 钱钟书论学文集:第四卷[M].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3] 钱钟书. 钱钟书论学文集:第六卷[M].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

[4] 赵毅衡. 新批评文集[M]. 北京:中國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5] 荣格. 潜意识与心灵成长[M]. 张月,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6] 朱建军. 人是什么[M]. 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9.

[7] 朱建军. 意象对话心理治疗[M]. 北京: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06.

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 The Forerunner of Imagism and its

Ci-style Re-translation

PAN Jia-yun

(English College,Zhejia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3,China)

Abstract: W. B. Yeats 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 is a poem of home-sickness, root-seeking and mind-calming where is riddled with memory, imagination of Innisfree. Yeats employed three ways to capture what is peace:

antithesis of nosing images, concretization of illusory images, and juxtaposition of relevant images. Former

translators translated it in the form of rhymed prose or rhymed verses, which, in my opinion, undermined its

poetical flavor and pure imagery and rendered its artistic effect ineffective. We here try Chinese Ci-style, rather than prosaic poetry, at its re-translation and delete some of its deadwood and grammatical links in order to

recapture its aesthetic beauty.

Key words: peace;imagery pioneer;Chinese Ci-style;re-translation

责任编辑    徐    晶

收稿日期:2019-05-23

作者简介:潘家云,教授,博士,剑桥大学访问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与心理分析。

猜你喜欢

宁静
Chapter 7 A letter from my father 第7章 父亲的来信
《迹•宁静》
A Real Book Lover
你可真淘气
步履不停
用喧哗创造宁静
喜欢宁静
宁静与倒影(外一首)
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寻找属于自己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