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里的几杯酒
2019-04-08孙元菁
孙元菁
曹操在《短歌行》中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赞,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有“举杯消愁愁更愁”一叹,唐诗宋词里更有着千杯不醉的海量。“酒”作为一种文化,是数千年来文人骚客传情达意的载体符号。苏轼在《赤壁赋》中,畅饮杯中酒,歌吟慨叹,寄情悟道,杯酒释怀。
黄州时期的苏轼,从玉堂金马的蜀中名士一落为失意怅然的戴罪之身,情绪、事业、人生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苏轼是一个豁然达观之人,他在黄州游历山水,调剂心绪。“乌台诗案”不仅没有摧毁他,反而给了他绝然不同的生命感悟。在《赤壁赋》一文中,苏轼与挚友、英雄、天地共饮,杯酒寄情怀,而作为读者的我们也可以杯中窥人,一探其心路历程。
一 敬知己挚友一杯酒
夜色的铺垫
苏轼初到黄州,“乌台诗案”的冲击余震未消,御史们的远程监视和初来乍到的陌生感,让他心有余悸,他白天闭门谢客,夜深人静之时才出门散心。夜游的爱好由此而来。这时期的一系列诗作记录下了他的夜游心情。《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定格了孤独而惊悸的诗人在荒凉的沙滩上夜游的画面。《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将诗人深夜醉酒,瞬间想要摆脱现实的心情借醉吐出。夜晚,给人生低谷的苏轼释放自我、一吐块垒的空间;夜晚,给了孤独失意的诗人打开心胸、消解愤懑的时间;夜晚,最适合心灵和思想的自洁自净。正是因为这样,苏轼常常选择在夜晚与挚友们畅游。
挚友的陪伴
黄州时期,三五知己的陪伴和帮助,让苏轼在人生的低谷期感受到人情温暖。“从流寓武昌的蜀人王齐愈、王齐万兄弟开始,接着又有黄州的土著潘丙、潘原、潘大临、潘大观、古耕道、郭遘、何颉等人,他们先是在生活上给初来乍到的东坡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后来竟成为东坡不拘形迹的知心朋友。”(莫砺锋《漫话东坡》)友人马正卿和知州徐大受齐力为东坡争取荒地,以解日常困顿。泛舟赤壁的那段时期,苏轼曾写下一则短小的夜游记,即存录于《东坡志林》中的著名的《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月夜兴起,邀友同游,非心性相契,志同道合,哪会有如此宁静动人的一夜?苏轼单纯自足的心境又哪能如此自然流泻?这些热心且友善的挚友,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陪伴在同样友善单纯的苏轼身边,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层面给予苏轼最大的慰藉。
饮乐的愉悦
苏轼心性的纯正在对待酒的态度上尤其可爱,或者说对待酒的态度也正是他人生态度的映射。他嗜酒而不胜酒力,他在《书东皋子传后》自述:“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没有酒友的时候,他与天对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有朋自远方来的时候,他感叹:“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归而谋诸妇”“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后赤壁赋》)。苏轼的人生观浸润在酒瓮里:“酒勿嫌浊,人当取醇……伊人之生,以酒为命。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浊醪有妙理赋》)他有着“与众共享为义,饮酒适度为尊”的人文情怀,饮乐纾解了他不顺意的黄州生活,更是他看似不羁实则纯正的处世态度。
黄州赤鼻矶在今天的湖北黄冈,当时是非常贫瘠的地方。月夜,挚友,饮乐,苏轼懂得如何在困境中搭建自己的精神苑囿。他在《赤壁赋》开篇写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这第一杯当敬患难中不离不弃的知己挚友。苏轼和川籍道人杨世昌月夜同游,“饮酒乐甚,扣弦而歌”,其乐融融!
二 敬天地英豪一杯酒
一杯敬英雄豪杰
儒家对于成功人生的定义是“立德、立言、立功”“达则兼济天下”。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儒生们倾其一生建功立业。苏轼也曾豪言壮语:“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然而,“乌台诗案”的沉重一击,将他飞腾的人生从中折断,对于名留史册的英豪们,他有着复杂的情感。他向往仰慕。“‘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固一世之雄也。”怀古之情激荡于一代枭雄曹操的伟绩里。他也曾“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念奴娇·赤壁怀古》),慷慨激昂于少年英雄周瑜的志得意满中。赤壁之战金戈铁马的战气,三国英豪们的才华霸气,都是苏轼内心渴求过的成功。然而,睿智如苏轼,洞察人生幻灭的瞬息万变,也不禁顿生感慨之悲。“而今安在哉”一句道尽“千古风流人物”终将随“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历史命运。“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满江红·江汉西来》)曹操、黄祖这样的枭雄,能称雄一时,也无法抗衡泯灭于时间长河的最终结果。丰功伟绩不过是过眼云烟,终会沉寂于时间历史中,个人命运的浮沉相对浩瀚的宇宙而言,太过微不足道,太过悲切渺小了。
一杯敬天地人生
“人类在浩瀚宇宙中的渺小,表现得正如国画中的山水画。我们只看到一点点风景细节,隐在水天的空白内,两个小人影在月夜闪亮的河上泛舟。”(林语堂《苏东坡传》)苏子与客“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酾酒临江,这一杯当敬宇宙天地。他以一种近似审美的态度望见苍穹间的自己,蜉蝣天地沧海一粟,长江无穷明月长终,天下之大,皆是归处。苏子的眼神清澈,细致地体味天地山川间草木鱼虫的日常、风雨云霞的律动。即使天地邈远,自身渺小,苏子亦深味其中:“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内心的独白和着杯酒便是一位智者对天地人生的参悟,有尽中亦有无穷,个体短暂生命的遗憾亦可消散在造物绵长的馈赠中。
苏轼的人生儒道释三家思想合一,三家思想成为他独特人生的指引。秦观曾评价他:“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在宦海沉浮的黄州之际,苏子在人世悲欢之中,亦能洞察人生的喜乐,在他的生命价值体系里,天地是坐标,万物是浮点,造物无尽,且饮且享受清风明月吧。
三 乐观旷达自饮一杯
苏轼在“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的结局中顿悟人事浮沉,英雄们也都免不了一抔黄土淹没于尘埃,他感慨“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既然功名不可得,即得亦不可存,儒家的入世情怀已然不能激励他义无反顾地热情生活下去。既然不能“致君尧舜,修齐治平”,那要把心魂安放在哪里呢?人生总有尽头,天地才能永存,个人的渺小在他“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慨中越发显得苍凉。英雄尚且逃不过人生的短暂,更何况“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之“吾与子”呢?既然“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次韵孔文仲推官见赠》),那就仿效道家“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道家的逍遥、游于物外的思想给了苏轼内心极大的慰藉。庄子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是至理名言。真实自然的人没有自我的偏见,神人没有要建功立业的偏见,圣人不追求世俗的名声,顺应万物的本性,无须凭依,才能获得心灵上绝对的自由。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黄州赤壁之下,夜色渐散,游谈尽兴,苏子以坦然心境、旷达姿态、乐观情怀与天地山川融为一体。不胜酒力而与客畅饮,最后这一杯自斟自饮,当敬豁达洒脱的自己。
莫砺锋教授说:“我热爱东坡。爱他的古文、诗词、书法和绘画,我更爱他这个人。”的确,赤壁下对月畅饮的东坡居士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