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的凝视

陈嘉禾

编者按：在现今学生学业压力较大的大环境下，高中校园文学社团的存在和发展殊为不易，但从长远来看，其意义和影响却是不可忽视的。一些高中校园文学社培养出了很多热爱文学创作并且已经在全省甚至全国崭露头角的文学新星。今年本刊开设的“印象社团”栏目，将陆续介绍一批十分活跃的高中文学社团，分享其成功经验，并展示其旗下优秀社员的作品，以飨读者。本期展示的是杭州外国语学校西溪水文学社（简介见封三）社员的风采。

我以为以下这些文字可以说是一系列完整的作品，之所以要用某种零碎的方式来呈现，为的是保存直觉的美感。

大概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着了魔似的渴望着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尽管我最终只是接近了那里的海浪，但它们，已成为我年轻的生命中一段无法舍弃的时光。

火车

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它

载上了我

载上了无以称量的质量

和一车厢西伯利亚的风

它

燃烧着它的热切与之抗衡

到达的时候

我微弱的勇气还完好无损

普通的鞋子

冬天，我穿着平日里穿的最普通的鞋子，沿着地中海，独自一人走到了阿尔卑斯山的山脚。

这一阵子，出于某种奇特而强大的激情，我总是起得很早而走得很远。冬天没有花，每次出发之前都习惯于给自己泡一壶热茶，茶里有久违的花香的味道。

晨光把云雾刺透后便开始弥漫，当我走过的路在我的视野里模糊的时候，阳光也会覆盖那里的冰雪。我想我也许是从针叶林里钻出来的孩子，白雪和太阳可以一同把我晒黑，劲风和树林可以一并使我挺拔。我把衣服扎在腰间，汗水和泪水流得随心所欲。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和海浪、雪峰一样纯净。

注：题目《普通的鞋子》取自海明威的回忆录《流动的盛宴》。海明威曾与他的好友钦克在雪地登山，最后到达圣伯纳山隘（横贯瑞士和意大利国境线的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山隘）。钦克把这称作“穿了上街的鞋子翻过圣伯纳山口”。

丁香

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我从墙上取下日历，吹去积在上面的一层灰。

这是我独自生活在这座屋子的第四个月。持续了三个月的兴奋似乎出现了衰退的迹象，我开始感觉到疲倦，宁愿睡到天色明媚，也不愿再像之前那样在凌晨就准备好迎接霞光。我还是会每天沿着海岸散步，但似乎再也没能走到那么远的山脚，往往走到隐约能够看到山的轮廓的地方，我就会返回。我远远地凝视着阿尔卑斯，它也在远处静默而庄严地望着我。我心想如果这条沿着海岸的路是一条朝圣之路，那我就是最不够格的朝圣者。

春未到，寒意已消散了大半。仍然是大风大浪，但至少不再飘雪，我本以为日子会好过许多。寒意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孤独和无意义的期盼。生活在几乎无人的地带，难得遇见人，也听不到从童年起就属于我的语言。尽管我对他们的语言略知一二，但了解和拥有的感觉毕竟不同，尤其在这时就会显出巨大的差别。绝大多数时候，我的身旁没有人的气息，只有自然的声音。远离了人，再美的景象也缺乏点缀，再美的声音也缺乏韵律。我曾不相信物以类聚的法则，可如今我只能屈从于这奇妙的定理对我的控制和驾驭。

散步回来后，我会在自己的桌子后面躲到傍晚。脚下是我的书箱，当初和茶一起随着火车带来的，算是我珍藏的为数不多的能给我以力量的东西。一半的书是新朋友，还不曾认识，也不急着去认识，毕竟我在这里的日子还有很长，我得为自己预留认识新事物的惊喜。一半的书是早已翻阅过甚至烂熟于心的，它们对我太过忠诚，以至于我做什么都会想起它们，就像它们的影子已经嵌进了我的肌肤一样。这些书上的语言是用我最為熟悉的文字写的，近来我一遍遍地重新阅读它们，书里的每一句独白都好似在我面前发生的对话。我常自言自语，用这样的方式来对抗我自己选择的孤独与痛苦。

纵使睡到很久，夜晚躺在床上时还是会感到酸痛和疲惫不堪（虽然也因此体会到了酸痛逐渐消退的释然）。我会想着海上的星空和向着灯塔航行的船只，然后沉沉入睡。我开始做梦，有时会梦见曾经的家，曾经的家附近也有山和海。

有一天我梦见丁香花开了。先是一朵，眨眼间就成片，最终漫山遍野，馥郁芬芳。我坐起来，拉开窗帘。我打赌我沐浴到了三个月以来最温暖的阳光。他们告诉我这里难得有真正的春天，但这也许是个真正的春天，一个提前为我安排好的春天，一朵即将开放在荒地上的丁香花。

一个世纪的失眠

我习惯了安然

也该习惯夜深人静的陪伴

人们熟睡在黑暗的空间

秒针与心跳

侵蚀着我对无限遥远的渴盼

此刻，我看不到鲜活的容颜

但我觉得安全

他们的呼吸和我的失眠

凝成比时间还宽广的

人类的语言

阿尔卑斯山的故事和歌谣

地中海沿岸的风

世代相传的不是概念

而是唯有夜晚才能解释的神秘血缘

天边的星光正在熄灭

闭上双眼之际

我才洞见我与意识的联系

泛黄的书页

倔强地赞颂着信念

写下它们的人年复一年地毁灭再重建

或孤独地穿越绝望的沧海

或携手流着泪

走过贫瘠的荒原

伤痕累累的躯体迎接曙光的洗礼

他们笑着 彼此拥抱着 万籁俱寂。

音乐在我耳边低吟了一个世纪

一个世纪过去了

我仍然失眠

致游吟诗人

几百年 你在南方的海边跋涉

吟你的韵律给嘈杂的人群

几百年 你数以万计的诗篇

沿着海岸线碎成传说

嘈杂的海岸几百年为你沉默

沉默的山脉几百年因你急迫

衰老的身躯无法抵达的地方

风送来的叙述已在此停泊

阿尔卑斯山牧歌

我没有失去回首昨日的眼睛

我还能看到

混杂在咖啡中的街头气息

起风 一个孩子独自捧起玫瑰

海滨 沾染了阳光和海浪的背影

偏僻处的流浪汉倚靠着陌生人的石碑

月光无声地打磨着每一颗沙粒

山巅

苍穹攫住了一颗年轻的心灵

无人听得懂的语言 似呜咽 似兽鸣

他不再使用过去时

那些词语讲述过的爱与争斗

已随他的曾经蒸发而迷离

定冠词修饰了平庸 将来时渴盼着传奇

夜晚是他的牧场

黎明

一株月桂躺进了海底

冰雪消融

我的木屋里的火炉

融化了繁星

第二列火车

你已成了图腾 你

从沙漠的腹地

赶上这里最后一丝

昨夜未下完的雨

你踏上回归线的步伐

在等待我

捧一把这里的冰雪

浇在你曾交付于我的故乡的尘土

小教堂

离开的那个黎明，我静立在广场上看着街灯一盏盏熄灭。这样的黎明我已数不清看了多少回，但无声降临的清晨的天空还是蓝得让我难以置信。

街角熟悉的小教堂开始敲钟。他们跟我说过无数有关这里的传说，历史的峡谷里曾响彻着这里的人们无止境的呼喊。建筑师们披着星辰从远方运来了山石，诗人们为了看到城市的另一环而爬上钟楼的屋顶。

敲钟人在更多时候醒得比我更早。从他最初来到这里敲下第一声钟鸣开始，这悠长而神秘的声音就成了他永不磨灭的烙印。

他的使命是火铸成的宝剑，我的却是随海水远去的音乐。

他不可以离开了，而我还能。他已经到达了，而我还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