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二十四诗品》的“以诗论诗”
2019-04-08梁嘉敏
梁嘉敏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一、前言
《二十四诗品》是一部经典的古代诗歌美学和诗歌理论专著。初看《二十四诗品》便被它短小的篇幅、凝练的语言所吸引,细读发现字字珠玑、意蕴深长,读的过程仿佛就是在品读诗歌,是美的享受,这本身就是二十四首好诗,从形式上反映了作者的诗学理论。
一般认为《二十四诗品》的作者是晚唐诗人、诗论家司空图。司空图的论诗著作以审美感受为中心,推崇以“味”论诗,要求诗歌有“味外之味”。在《二十四诗品》中,司空图把诗歌的艺术形式和美学意境分为了二十四种风格,每一种风格一品,每品用统一篇幅的四言诗加以阐述,言简意赅、含蓄蕴藉又意蕴悠长,其中包含了作者的思想内涵和对诗歌创作方法的探析。
二、司空图“以诗论诗”思想的来源
(一)司空图思想的转变:融合儒释道三家
要研究《二十四诗品》的“以诗论诗”,离不开对作者司空图的研究。司空图的思想经历了从积极从政时推崇儒家思想,到遭受挫折后潜心钻研佛学和道家思想,再到融合了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精华。《二十四诗品》既包含了儒家思想同时更多充满了道家佛家思想,推崇道家的“自然”、“虚无”。而道家思想是《二十四诗品》真正的思想来源。
司空图思想的转变和他个人人生经历的变化密切相关。司空图出生在一个官吏之家,早期受父辈的影响,积极从政,三十三岁考中进士,并为考官所赏识,成为其幕僚。当时多次被诏入长安为官、胸怀抱负的司空图推崇儒家思想。可是“风波一摇荡,天地几翻覆”,随着规模浩大的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政局动荡,皇帝无能,宦官专权。面对这样的情况,司空图选择了避世隐居。他曾多次入世,也曾多次出世,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失去了为政的热情,潜心创作,在佛学、道家思想中寻求心灵慰藉,但同时也没有放弃儒家思想。后期的司空图人生充满了挣扎与矛盾,这也反映在他归隐后创作的诗歌和诗论中,思想上是儒释道三家的融合。公元908 年,当他听闻皇帝被弑之后,忧愤交加,绝食而死,终年七十二岁。
(二)司空图受中国古代诗歌的影响
中国传统诗歌主要通过创造意象和营造意境来传达思想感情,具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传统。在意象的选择上,《二十四诗品》主要选取了高雅清新的事物,营造或雄浑或静谧的意境。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创作中选用了四言诗而不是五言诗、七言诗的形式,这在晚唐时期显得独树一帜。
除此之外,《二十四诗品》的创作还深受以陶渊明、王维等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的影响。司空图在评论唐朝诗歌时重点突出了王维、韦应物等山水田园诗人的地位,并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由于《二十四诗品》是司空图在隐居后创作的,体现了返璞自然、隐逸恬淡的精神情操,这和山水田园派诗歌表达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司空图在这期间创作的很多诗歌也与山水田园诗风格接近。以审美感受为中心,《二十四诗品》中传达的自然之美、含蓄之美、整体之美、动态之美等,一定程度上借鉴了山水田园诗的创作经验,多以山水田园、自然风光的形态展现出来。
三、以诗论诗的语言艺术特点
(一)含蓄蕴藉、清雅而又庄重
《二十四诗品》既是一部诗歌作品也是诗学理论著作。它采用的是四言诗的形式来表达司空图的诗学理论思想。四言诗和五言诗、七言诗相比,一句话里字数更少,节奏更为明快紧凑。受字数的限制,表情达意会较为局限,五言诗和七言诗在表达形式上会更丰富,表达内容也更明确到位。但也正因为四言诗表达的不确定性,后人在解读《二十四诗品》时可以更多元。
《二十四诗品》产生于晚唐时期,当时比较盛行的并不是四言诗,但司空图别出心裁地使用四言诗来评论诗歌,使之形成了与其他诗论所不同的语言艺术特点——含蓄蕴藉、品位清雅且韵味无穷,也透射出古朴庄重的感觉。
(二)理论涵盖广,崇尚道家思想
作为一部诗论专著,《二十四诗品》涵盖的理论非常广泛,对诗歌的研究是多方面、多维度的。有研究者把《二十四诗品》与清代王国维所著的《人间词话》相提并论,认为两者都系统地总结了我国古典诗歌的风格、意境、创作构思和表现手法,两者合起来,“可窥中国诗词风格、意境、艺术技巧及诗人思想艺术修养等方面的理论”。
前文提到司空图思想的来源和转变,虽然他的思想是儒释道三家的融合,但他在《二十四诗品》中展现的主要是道家思想,像《飘逸》和《旷达》等,展现了超然物外、超脱尘世的精神。在《二十四诗品》中,司空图以道家哲学为主要思想,以自然虚无为审美基础。像第一章《雄浑》中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第十一章《含蓄》中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第二十章《形容》中的“离形得似,庶几斯人”。从这些诗句中都可以看到道家“自然”、“虚无”的影子,司空图认为这是诗人创作诗歌的宗旨。虽然《二十四诗品》涵盖的理论非常广泛,但主要推崇的是道家思想。例如第六章《典雅》: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典雅”所展现的是一位隐居的“佳士”形象,前面八句描述了佳士怡然自得的生活情状,幽静的环境、恬适的画面。后面八句描写了佳士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境界:淡泊旷达。这里的“典雅”,不同于儒家传统的典雅。儒家的典雅是积极进取的,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目标的。这里的典雅和道家推崇的形象很接近,是有风度、有雅量的“清谈名士”,对得失看得非常坦然。道家的雅是以任乎自然为准则的,“佳士”是一位出世的形象,在自然之间让精神超脱于现实。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渗透了道家思想的精髓。
四、“以诗论诗”存在的不足
(一)论证不清,表意不明
“诗歌”这种文体对于“议论”有着先天的不足。严格来说,议论需要有论点、论据和论证的过程。论证的过程还应包括立论、论证和结论三个方面。但受诗歌这一文体的限制,要在短小的篇幅、有限的字数中要充分实现议论、说理和评价,实属难事。
在《二十四诗品》中我们可以发现,每一章都是工整的十二句四言诗,许多篇章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到诗歌文体的限制,议论只能是一笔带过或蜻蜓点水、点到即止,存在着论证不清、表意不明的明显不足之处,未能深刻地揭示出诗歌内在的问题,例如第二章《冲淡》: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全诗只是隐隐揭示了“冲淡”的某些属性:“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但全诗并没有解释冲淡的定义是什么,没有鲜明地指出其特点,也没有对此展开深入的探讨,我们很难从诗中提炼出对“冲淡”这一文学风格的定义和特点。“蜻蜓点水”般地论诗,缺乏论点、论据和论证过程无疑会削弱其作为诗论的价值。而由于四言诗本身字数和韵律等的限制,诗人在写作过程中难免会为了控制字数和押韵,进行一定的删减或调整,这就更加削弱了诗论本身的准确性与权威性了,因此后人的解读常常会带有主观性或产生歧义。
(二)“诗”和“论”两难全
从《诗经》开始,诗歌在于通过意象营造意境,而不是为了直接说理。但随着诗歌的传播和发展,功能也越来越丰富。但诗歌仍然强调“言外之意”,不是简单的白描和论述,即使是说理,也反对通篇艰深地进行论述。
从这个角度出发,“以诗论诗”也显示出了不足之处。“论”就是议论、评论,是一个说理的过程。“以诗论诗”需要举例来论证,这在一定程度上会使诗歌整体丢失“意境美”。如果诗歌的创作单纯是一个论证的过程,那么不但谈不上“意境美”,就连最基本的审美标准都不能达到。而有的时候“以诗论诗”本身是一首优美的诗,达到了诗的审美标准,但却少了“论”的味道,分析不够深入透彻,议论得不够具体到位。在《二十四诗品》中,存在着这一矛盾——“诗”和“论”两难全,文学性和思想性不能同时兼顾。例如第十三章《精神》:
欲返不尽,相期与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青春鹦鹉,杨柳楼台。
碧山人来,清酒深杯。生气远出,不着死灰。妙造自然,伊谁与裁。
从诗歌的意思来看,《精神》论述的主要对象是诗歌的“灵气”。但是司空图在行文中运用了大量的描写和抒情,仿佛一首彻底的诗歌,散发出“诗”的韵味,但全诗并无太多“论”的笔墨,对诗歌本身“灵气”的议论很少,虽然达到了“诗”,但距离“论”却相去甚远。综合来看,这离严格意义的“论诗诗”就有点远了。
五、结语
虽然《二十四诗品》在“以诗论诗”上,一定程度上存在着不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其艺术价值是非常高的。以诗论诗,诗画一体,在中国古代文学评论史上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形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为“诸体毕备,不主一格”。诗的韵味、风格、情趣和意境,在《二十四诗品》中可以得到集中的体现,也实现了从研究语言风格到研究意境风格的转变。评价别人的诗的同时,把自己评论的语句打磨成“诗歌教科书”般的形式,构思巧妙,含蓄蕴藉,这也是司空图的匠心独运和高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