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尘
2019-04-08陈蔚文
⊙ 文/陈蔚文
“同样的一瓶饮料,为什么便利店里卖两块钱,五星饭店里卖六十块?很多时候,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所在的位置!”
她在听公司组织的一个讲座,主讲人是位有些秃顶的中年成功学讲师,在台上打着激情的手势,她有些走神,从这句话想到自己的位置——她所在的位置是什么呢?工作位置权且不说,生活中,她所处的位置就是被时代称之为“剩女”的行列,说得具体些,二十九岁的她已从“剩斗士”成为了“必剩客”,再拖下去——眼看进入三字头,现在虽是二十九,和三字头毕竟不同,哪怕差一个月,哪怕差一天,哪怕差一分差一秒,也可以说“二十几岁”。若到了三十岁,哪怕是生日之后第一秒,也是三字打头的“剩女”了,过个几年,就要悲壮地进入“齐天大剩”的行列了。
她的大学女同窗米兰比她还急。米兰家在本地,结婚早,孩子都上小学了,每回抱怨带孩子辛苦之余又和小元说:“还是有个孩子好,有了孩子你才体会到什么是完整的幸福!那幸福和爱情不一样,爱情是短暂的,肤浅的,在孩子那儿体会到的幸福才是深刻的,持久的,小元你快抓紧,眼光别太高。”
“我高什么呀,总得有个相互对眼的,总不能跑大街上随便拉郎配。”小元说的也是实情,婚姻这东西还得对眼了才能往下过,为了结而结有什么意思呢?
米兰为了让小元尽快体验到“深刻而持久的幸福”,积极给她介绍,那份热心,就是某个女作家说过的,是已婚女人见不得其他女人落单的热心。
米兰替她介绍过几个。每回见后,米兰总要急急来电话,“A没打电话给你吗?”或是“B约了你没有?”多半是没有,有时是她看不上对方,有时是对方没相中她。
米兰安慰她,缘分未到!
还有一次,米兰说对方条件不错,单位、家境、学历,都很好,全面得让小元纳闷,这种男人怎么就会剩给我?但又马上和自己说,可不能小肚鸡肠,不然就会像《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中的林黛玉,薛姨妈让周瑞家的去给黛玉妹子送宫花,结果黛玉说,我就知道不是别人挑剩下的,也不会拿来给我。——是的,小元对自己说,可不能当任性、小心眼的黛玉啊,要开朗、自信,相信美好的爱情会属于自己。
见了面,发现对方的确颇全面,可米兰唯独忘记介绍对方身高了。男人比小元矮半个头。虽然不该对男性的身高势利,但小元实在不想从此失去穿高跟鞋的机会。
米兰对她的又一次拒绝表示诧异,“个子是不高,不过人很灵活的,仕途上还有发展呢”,很为她可惜一般。
小元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算了,自己也不高,总要为后代想想吧。几次失败,她对米兰都不好意思了,觉得老这么麻烦她,真有些那个。
每次失眠的晚上,听着心里的时钟嘀嘀嗒嗒地向三十岁逼近,也不是不急。她家在外地县城,父母也使不上力,米兰介绍的这些就算是重要资源了,虽然迄今全无合适的,可从这些量的积累中没准就等来了质的飞跃呢。
对小元的不好意思,米兰说:“这有什么,举手之劳,万一哪天成了,我就是红娘了。”
冬天快过去时,米兰打电话给小元,说有个同事的表弟刚从深圳回来工作,爹妈就这一个儿子,母亲身体不好,逼着他从深圳回来发展。条件呢,照米兰说的,真是不错,身高也达标,爱好广泛,喜欢电影和音乐,米兰最后还加了一句,“你们这俩文艺青年肯定能聊到一块儿”。
米兰在电话里很兴奋,就像她本人在古玩市场捡到个大漏儿似的。她说同事给她看了下照片,感觉气质不错的。
相亲相得已无信心的小元,现在是有些无可无不可了。对米兰同事的表弟,小元仍没抱什么希望,倒是米兰催了她几次,意思是这和网购秒杀没啥区别,要手快,不然下一秒就可能落入他人囊中了。
好吧,见就见。小元也对自己说,报章上早告诫“剩女”了,虽然余下的男人就像大学食堂里的菜,不中吃,晚了还是会没有。
米兰和同事、表弟以及小元,四人约在一家小餐馆。一见,小元倒是有些意外,对方还真不错,斯文却不文弱,身材适中,穿了件浅灰休闲西装。相比,小元倒穿得简单,麻花缟图案的浅蓝色毛衣,牛仔裤,不过也因此看去不像二十九岁的人。
米兰在桌下踢踢她,意思是,怎么样,不错吧?
男人姓万,交谈下来,小元觉得真可以发展。在米兰调侃文艺青年都虚幻得要命时——米兰的老公仕途走得有板有眼,从领导秘书一步一个脚印,直到现在的职位——小万说:“唉,这个社会就是太实用乃至功利了。你们看过那则新闻吧,一个奥地利家庭购买了一个小机器人,每天工作就是倒垃圾、倒垃圾。一天完工后,它竟自己启动,爬到炉边,推开上面的锅,把自己活活烧坏了。专家称这个机器人实在受够了无聊的家务琐事,才毅然选择自杀,这说明了什么?太理性,机器都会发疯啊!没听有人说,以前觉得上帝就是一理工男,空有一身的技术,但内心的东西自己都没想明白。——上帝也需要文艺来拯救的。”
“你看你,批评一下你们文艺青年,连上帝都搬了出来。”米兰嗔道,大家全笑了起来,小元也笑,觉得很愉快,她喜欢小万举的这个机器人例子。
米兰这顿饭表现得很活泛,眼睛闪闪发亮,她给大家添水,讲笑话,让大家猜脑筋急转弯,像是非要促成这一对似的。
米兰化了妆,本来有些丰腴,在灯下更显得艳丽,也更衬出小万的一点青涩。小元想,大概多数男人是喜欢米兰这样的,落落大方,有女人味。你看米兰的玫色裙摆,你看米兰的描银蔻丹,你看米兰的高跟靴子,你看米兰的嗔笑眼波——不知小万喜欢什么类型?不知小万对自己印象如何?小元想着,心里有如临大考的那种紧张。
这次见面后,米兰比以前更上紧地问小元:“哎,小万和你联系了没有?”
小元说没有。是的,她比以前任何一次都盼望对方的来电。连上厕所、洗澡都把手机带着,生怕误了电话,还有次中午在办公室才眯着,手机响,她一把接起,却是快递。
隔了几天,周五的晚上,终于等着小万的电话,他说才出差回来,约小元明天去他的母校S大转转,说母校一百周年校庆,有场音乐会,约她一起去看看。
小元当天穿了件浅灰色羊绒开衫,牛仔裤,牛皮系带平跟鞋,鞋子低调而精致,闪着好东西特有的光泽,这是小元的一点心机了;她走在校园内既像位大四学生,又与那些穿时髦廉价衣物的女生有了区别。包括那条牛仔裤,乍一看普通,其实质地很好。她收入不高,但愿意在可能的范围内把自己拾掇得精致,比起女同事们那些花里胡哨的爆款,她多只在促销时买些质地好的基础款。
和小万一路说说笑笑,她自己觉得小万对她是有好感的,她虽不漂亮,但整洁、得体,经历过感情上的事,对男人不会任性使气,能体谅。
路过一家校园甜品店,小万要了两杯果汁,这时他手机响,店内有些吵,他到一旁接听了几分钟,回来,小元已付了账。小万过意不去,小元笑,“这有什么,要是两杯哈根达斯,我就等你付了。”是玩笑,但也是得体的——即使是两杯哈根达斯,她其实也会得体地付掉。
听完音乐会,他们路过教工宿舍楼。“我觉得最理想的住所是校园里的房子,”小万说,两人站住,看教工宿舍的那片灯光,“能在校园买套房多方便啊,不想开伙可以吃食堂,有空了可以打球、去图书馆,还有免费操场跑道、英语角。”
她心里也很赞成,不过没好意思说。
“学校的房子都不高,有个顶楼也不错。”小万望着那片灯光,好像其中有一扇窗就属于他。
出校园,小元以为要打车回,小万说:“天气好,走走吧。”小元抬头,天边半轮月,清辉柔和。
走了四十分钟到小元住处。分手时正好聊到科幻电影,小万说:“最近有部大片要上映呢,到时再约。”小元说:“好。”
那天晚上,小元兴奋得很久没睡,在QQ上点开米兰的头像,不等她问,告诉她,小万约了她,他们刚从学校听音乐会回来。米兰“哇”了声,发了个大大的热情笑脸,还有一个表示加油的拳头。
小元想,是要加油!
米兰又问:“音乐会好看吗?”
小元想,好看吗?她竟回忆不起看了些什么,只记得和他坐在后排一个角落,做梦似的,舞台上的一切都是线条和色块,晃动的光影,只有身边的他是清晰的。
小元买了睫毛增长液和一支玫瑰香型护手霜,去做了头发护理,表面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却精心准备着要认真谈个恋爱;但一直没等来小万的电话,小元也想过,要不要主动打个电话给他。发了条短信,说大片上映了,这周末是否要一起看?
好一会儿,小万回复了,说最近工作上的事很忙乱,等有空时。
再没下文了。
小元打过两次电话给他,一次忙音,一次打通了没接,也没再回过来。这两次电话已到小元自尊的底线,不可能再打了。她想到一句话:“我不敢爱超过两分钟,怕撤不回。”找了个由头和米兰吃饭说起,她说:“那我去问问吧,这家伙怎么回事。”小元感觉米兰并不是太好去问,说:“算了吧,他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对我没有意思。”米兰一脸纳闷,说:“搞不懂,难怪他这么好的条件至今单身,该不是有什么心理毛病吧。”
小元觉得这么说有点恶毒了,即使他拒绝她,她也不想用语言伤害他,她没接米兰的话,也再没和米兰提起小万。
“失恋就像治强迫症,都有错误的大脑回路需要修正,失序的化学反应亟待平衡。不经历几次涕泪横流的戒断反应,又怎能体会到爱的反面确实不是恨,而是平淡与漠然。终有一天,与旧日恋人再相逢时,你的脑区会无动于衷,你的多巴胺会不再躁动。”
她订阅了好几个心理学公众号,看各类心理学文章,准确说,是和情感、失恋有关的文章。她希望自己的大脑回路尽快修正,尽快忘记和小万在校园的那个夜晚。她甚至决定不再喝柠檬柳橙汁——那天在校园和小万一起喝的那种。
她要承认,忘记的确不是件这么容易的事。对一个奔三的女人来说,她有时会靠自慰解决性需求,在她的床头柜抽屉里,有一些秘密工具。最近使用这些工具时,她脑海里浮现的总是小万的脸,然后她又读到:如果自慰上瘾,会压抑我们对于关系的渴望。看过《欲望都市》吗?夏洛特因为买到了一款“太好用”的粉红兔,连相亲都懒得去了——这就是问题。自慰从不伤身,只是可能伤心。
她回了趟县城老家,家族中的某位长辈庆寿,也有人替她安排了相亲。人是二姑介绍的,说对方也在省城工作,大小元几岁,见见有什么关系,多个朋友多条路。
双方约在县城新开的一间餐馆,据说老板娘是嫁来县城的外地文艺女青年。进了餐馆,果然装修得气氛蛮好,正放着音乐,很动人,是首钢琴曲,小元立在那儿,怕动一下琴声会消失。
说好二姑一块儿来的,这位二姑几年前丈夫病死,男人处过几个但再没结婚,平素与小元父母来往挺多,与小元也挺亲的。二姑一进包厢,小元吃了一惊,不过是几个月没见,二姑老多了!向来喜欢打扮的二姑,平日穿的衣物虽便宜也都花哨热闹的,看去精精神神。这次,二姑像个老人了,整个人瘦了一圈,以前文过的青黑眼线显得眼眶凹得厉害。跟在二姑身后的男人圆脸、厚唇,有些显老,黑夹克内穿了件蓝毛衣,翻出格子衬衫领,休闲中带点老气,商务中带点复古,斜挎个方形男款包,淘宝爆款那种。
男人很客气,要小元点菜,小元想反正没什么可能,也别让人家太破费,点了几个家常菜,男人又加了一个鱼一个虾。二姑从包里掏出一只盒子,说是自制的腌萝卜皮,亲戚都说好吃,爽口开胃,二姑兴兴头头地介绍怎么做。二姑前些年下岗后,一直在家单位食堂做事,她做饭的手艺是唯一能给她挣点脸的谈资,所以二姑总爱和人谈吃,谈如何买到便宜食材,用这便宜做成美味。小元边应着二姑边吃,胃口好得让人吃惊,男人暗中瞟了几次小元,大概被她食量惊到。小元呢,几乎不看男人的脸,好像看一次就会伤害一次这张脸。
二姑也找话和男人聊,都是要突出男人优点的问题,比如:“小刘,听说你在省城待了蛮多年吧?”“小刘,听说你们单位收入挺高的吧?”小刘答得有些慢,像在评估问题中隐含的风险。
出餐馆时,一个包厢传来劝酒喧闹声,盖过了大厅的音乐,小元苦笑一下,这间餐馆,早晚得关掉,这个县城,哪有文艺栖身的土壤呢。她替老板娘难过,也为自己庆幸,好在她不用生活在这个小县城了,即便单身,总算是生活在一个有剧院和演出的省城。
小元回绝了男人,男人倒是对她挺满意,二姑着急地找小元谈,让她再接触接触,“这么着急拒绝干吗呢,你晓得这么拖下去一个人有几难吧?”二姑眼泪都要掉落,“你看看我,”二姑说,“你姑父死后,你知道找个合适男人有多难?不比登天容易,小元,你听姑的,处处看,人相貌是一般,但其他可靠,他父母在省城给他准备了婚房,去年就装修好了。”
小元实在没办法勉强自己,她想到要和这张脸接吻,和这张脸的主人做爱,或者,自慰还来得更令她愉悦些。
隔了段时间,米兰又说给她介绍一个,这次是她看牙时认识的牙医,小元坚持拒绝了,她见累了,见乏了,见怕了,不想再见了。
米兰倒也没说什么,深表理解与同情一般。当然米兰也忙,美容健身八卦管娃发朋友圈,还得照顾好“我家老公”的饮食起居,每月米兰妈妈会从老家收一只土鸡送来,米兰用虫草枸杞文火慢煲,发朋友圈,配文“开动了!”,其实米兰每次最多喝一小碗汤,她长期不吃晚饭,顶多有时吃个苹果。
米兰不止一次表示羡慕小元的瘦,而且小元食量好,“我喝水都长肉,你吃肉都不长,你说还有没有天理?”米兰每回和小元吃饭,看小元风卷残云都气得牙痒。小元抱歉地笑笑,她自己并不认为瘦是什么优点,更不能理解米兰为何追求瘦就像追随宗教般虔诚。再想,自己身上大概只有“瘦”是可以让米兰羡慕的,也是件可悲的事吧。
小元还是会想起小万。想起他们那次在校园内散步,聊天,他问她喜不喜欢民谣,说他很喜欢,还曾想过一把吉他浪迹天涯,不过现实太强大,有的梦做过就算了。他问她听过李志的《忽然》吗,听过周云蓬的《不会说话的爱情》吗,听过钟立风的《山楂树》吗,听过马頔的《南山南》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如果没听过,应当去听听。
⊙ 劳尔·杜飞 作品7
她自己又去了次S大,校园广播正放着赵传的歌《我的心好乱》,一遍一遍,像在宣布此刻坐在广播站的人失恋了,和她一样。不,她还不算失恋,因为根本还没开始恋就夭折了。
天空为何那么暗
爱情为何那么难
谁能告诉我答案
现在我的心好乱
……
小元越听心越乱,她离开了S大,大概再不会来这里了。她告诉自己“随缘”,她去搜了李志的歌来听,那首《天空之城》里不是说,“不要等不该等的人,不要伤不该伤的心”吗?她就是个普通人,微尘一般,被看不上也正常,她不是也看不上过别人吗?“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在哪看过句诗,不解其意,但她记住了其中的“微尘”,每回遇到挫败——那些条件优渥的女同学女同事女朋友晒幸福晒衣服包包时,她就提醒自己,我就是颗微尘,有自己的小世界,不与人比,不与人同,过自己的吧,可想起小万,心里还会难受得一紧。
有朋友劝小元去婚恋网注册一下,说没准能淘到一个。——“淘”这字在小元面前展现出一幅在仓库打折商品里胡挑的画面。
小元去看过几家婚恋网,会员多如牛毛,看得直犯晕。人人条件似都不错,但人人都不太可信,她在搜索框里输入择偶条件,如身高学历兴趣之类,哗的一下出来一千九百七十八位符合搜索条件的会员!小元吓了一跳,要从近两千人里挑个配偶需要怎样的眼力与运气?那得有火眼金睛啊。
一千九百七十八位会员汇成一个虚无的汪洋,小元觉得跳下去,以她的水性只能是沉溺。当你可以从成千上万人里挑对象时,婚姻就失掉了它因偶然性而带来的神奇命定感。那挑的,仿佛不是活生生的对象,是编号,是代码,寻找伴侣成为“配对”。小元还得承认,不菲的婚恋网费用也是她不想跳进的原因。她和米兰说起,米兰说:“你这条件收费不算贵的,我有个女朋友,哎,就是美容院认识的那位韩姐,三十六岁,老公外遇后离婚给了她一百万外加一套房,有个十岁儿子,这才是婚恋网收费最贵的对象,收费贵的原因,你懂的,女人带个娃本来就困难,何况这儿子马上青春期。不过人家不差钱,掏了一万多,买了会员服务,服务模式是半年内,每周推荐一位条件不错的男士。”
“聊着合适的了吗?”
“目前没有,之前有一位差点成了,不过那男的说要借调到深圳工作一年,希望她跟去,但不能带儿子,掰了。”
小元真为韩姐那一万多会费心疼。
也不是没想过索性放开,不以结婚为目的,就像她一位女友,人生信条就是享受,不为任何世俗观念活着。她健身,约会,出国游,每次发朋友圈都像在深陷柴米油盐的同龄女人中拉仇恨。但小元做不到,她还看过一个帖子,一个满世界乱窜,名曰旅行,实为艳遇的女人晒在国外的各种艳遇,包括和土耳其男人、德国男人、法国男人等等,追帖者众多,被奉为女神。有人跟了句帖:弄脏了的悲伤。这句话小元一直没忘掉,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回响一下。
一年多后,过了三十的小元有了个男友,技术男,不是米兰介绍的,是她自己认识的,来她公司替她重装过电脑系统,有时远程遥控替她装个软件什么的,第一回见,技术男双肩包,运动鞋,眼镜,乱蓬蓬的头发,她起初毫无感觉,后来年底公司搞晚会,请了些合作公司来联谊,技术男上台唱了首歌,《水中花》,台下开始乱哄哄的,他一开口,全场安静,而她居然把这么老的歌听出了泪光。再后来爬了次山,技术男一改小元往日对宅男身体羸弱、有气无力的看法,几十公里山路对技术男来说完全不在话下。那天傍晚,在山上一个农家小餐馆吃饭,大家又要求技术男唱首歌,他清唱了首《越过山丘》,晚风中,小元背对人群坐在一把竹椅上,想起了小万。然后,没多久,她和技术男在一起了,听上去有些吊诡了——他唱的歌让她想起了另一个男人,所以他们在一起了,但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逻辑呢。
促使她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个原因。她租的房没法住了,房东是个快五十岁的女人,黄瘦,一脸苦相,从她搬进那天起就一直叨叨:房子租便宜了,我有癌症过得很辛苦的,儿子只晓得给那个狐狸精花钱,没有一点良心……
开始小元挺同情,听得多了,有点免疫。也知道了房东的癌症是早期,治疗后没有生命危险,但房东挂在嘴边,“我是个癌症病人”,听着很烦。近三年里,房东涨了两次房租,然后又说要涨,小元没同意。房东立时让她搬走,“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到期吗”,房东开始说:“我是个癌症病人,我身体不好,你早点搬出去,不要让我不开心。我这么便宜租给你房子,你捡了多大便宜。”她火也上来,就是不搬,“我有合同的,你可以打110,叫警察来评评理!”房东哭闹,说房子是她的,她有权决定租不租,“我这么便宜租你几年了,你做人要讲良心的!”小元气蒙了,房东口口声声说租金便宜,实际也就是市价,房子里的设施老化,今天这个坏明天那个坏,都是小元自己对付修理。
僵持好一会儿,正好技术男打电话给她,小元在电话里一下子哭了。二十分钟后,技术男赶了过来,叫了辆小货车,司机替小元把东西全装上车,技术男和女房东交涉,退了一个月房租,押金也没给。
技术男住的是公司替租的一厅室公寓,厨卫都有,地段也不错。技术男在客厅睡沙发,让小元睡床,“你要是愿意,可一直住我这儿,要是不愿意,住到你找到合适房子为止。”小元一直没搬走。她承认自己有些软弱,承认在冬天真的不想一个人吃饭了。
和技术男处久了,发现让她最不舒服的是他有些小心眼,小元有次和来出差的外地男同学吃饭回来得晚些,解释了半天。还有几次,她发现他偷看她手机,这有些累人了。小元有些犹豫,但分手却也不那么好分了。
技术男有些拧,似乎小元与他同居意味着某种不可变更的承诺,两人就必得共同冲向结婚的红线,否则就是犯规。是啊,他并没什么负她的,她有什么理由临时结束呢?他是这样的逻辑,她和他,简直说不清!但从另一个角度,她安慰自己,大概这可理解为爱情吧,是他离不开她,他有几次喝醉都抱着小元不撒手,像溺水者抓着根稻草,弄得小元也有几分鼻酸,只能和他一同在拧巴中拧巴着。
有时她问自己,她找到理想伴侣了吗?什么又是理想呢?她对技术男的确没有产生那种称之为“爱情”的神奇物质,她只有在他歌唱的那瞬间才爱他,其他时候,更多是平淡与拧巴,当然也有偶尔的温暖,偶尔的感动。可她,还会怀念小万,怀念那个下午和夜晚的校园,怀念他们一起走在那个初春的校园,希望被人误解他们是对恋人的场景。
她要怎么和技术男说呢?女人的爱情,如此细微,有时停驻在某一点,再不肯向前……
十六岁的郭襄,风陵渡口遇杨过,从此心里没有过别人。这是金庸小说《神雕侠侣》里的描写,而她不是十六岁的郭襄,小万也非杨过,她为何又念念不忘呢?没有回响。
周末技术男常加班,加到小元真为日后的婚姻生活担忧,技术男这种工作精神倒是有望成社会栋梁,但作为丈夫来说……唉,不提了。有聪明人说了,对人生快乐的希冀,大抵就是在“就这样了吧”和“不行还有救”之间摇摆。通常是前者占上风。
快年底,小元生日,他因为加班也没和她一起过,为表示歉意,次日给了小元某商场的购物卡,让她自己买些喜欢的东西,算补给她的礼物。
下班,小元坐地铁去逛那家商场,地铁玻璃上的广告换了内容,“幸福就是煲了一下午的汤”。小元吃了一惊,它在拥堵的车厢里显得那么家常,香气袅袅,让人想起猪骨黄豆之类的食材,想起有个人一块儿喝汤真好!再看,右边门上还有下句,“却只花了一点点气”,原来是则燃气灶广告。
再没想到,竟在商场遇上几年不见的小万,也是一人,他说单位就在附近,明天父亲过生日,来买件礼物。“正好你替我参谋一下。”他说,笑得稍有些尴尬。
她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但她佯装镇定,用在职业生涯中培养的微笑说:“好啊。”买完礼物,小万说去商场顶楼喝点什么吧。
服务员拿来酒水单,问他们点什么。她把酒水单轻轻推开,一眼都没看,“有柠檬柳橙汁吗?”她问。
她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而她,是那次在校园喝过后,第一次喝。
他点了杯咖啡。他的电话响,“嗯,好,我一会儿过去,你们先玩吧。”小元心里有了些预感,对方是……没等她下定论,小万笑笑,“我女朋友,和一些朋友唱K,我嫌闹,晚点再去接她。你怎么样,结婚了吧?”
小元的心冰冷一沉,不过仍挺着,“还没结呢,你快了吧?”她努力挤出一个笑。
她叫的柠檬柳橙汁上来,她啜了一口,有点酸,她突然抬头问:“哎,一直想问问你呢,那次见面后,怎么不和我联系了?就算不适合,也得打声招呼才有风度嘛。”小元心一横,死也要死个明白。
小万沉默了一下。
……
在回去的地铁上,小元有些恍惚,差点坐过站。原来是这样!她脑子里反复转着这句话,原来是这样。她的女同窗,米兰,在小元和小万在校园听音乐会的第二天,给小万打电话,向他咨询事情,然后顺便地、吞吐地说起小元的一些情况,作为介绍人,米兰说有必要告知小万一下。“是这样,小元曾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关系挺好的,相当好,那男人……有家室,一直没离,不肯和小元结,小元很痛苦。这事,对小元伤害很深。我必须告诉你一声,不然作为介绍人,万一今后有什么……我到时不好跟你交代,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你说是吧?当然这事过去几年了,小元和他应该没联系了。决定权在你,小元人挺好的,真的,是那男人太浑蛋。”
小万内疚地说,米兰的电话的确让他犹豫,继而放弃了。也许是他太传统,接受不了这些,所以……
小万的样子很真诚。
小元沉默地喝着杯中冷掉的柠檬柳橙汁。毕业第二年,她是和一个已婚男人交往过,在一次实习中认识的,他大她不少,说和妻子分居一年多了,孩子快小升初,暂时还没去办手续,想等孩子大些。他让小元等她。他是小元认识男人中颇有思想的一位,他看过不少史哲类图书,谈起维特根斯坦、萨特像谈起一帮成日混在一起的哥们儿。他做得一手好菜,常请她去吃饭聊天,相比快餐、方便面和单位食堂,这简直是令人无法抵挡的邀请。况且,她欣赏他的才华,也认为结过婚不应当是一个男人的污点。他不是分居了吗,小元和他是一度“关系相当好”,但谁没有点过往呢?米兰没有吗?大学时,她和外语系的一个男生谈得要死要活,时常夜不归宿。毕业前一年,她和男生分了手,又找了位经济系的,几个月又分了。没多久经老乡介绍,米兰认识了现在的老公,那时他在某厅局秘书科工作,家境不错,谈了一段时间后,米兰固定去他家过周末……这些过往难道不比她小元的“关系相当好”更复杂?
小元和那男人还是分了,相比谎言,她宁肯忍受方便面和快餐。在离婚问题上,男人不停用这个谎填补那个谎,在新旧交替的谎言中,她终于明白他的离婚遥遥无期。而小元坚信,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爱和诚意就是——和她结婚。
分手后,她的确痛苦了好一阵,有次和米兰说起,还哭了。
她没想到,这桩旧情成了断送她新的恋爱的一柄利器,这利器是米兰背地掷出的。
如果米兰不提起,这段陈年往事会永远潜入水底。那个男人,据说为了孩子与妻子和好了,后来调去了其他城市定居。小元和他早没有任何联系。这些,米兰都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要跟小万说起呢?
小元想起曾和米兰谈论过人的多重面具,她说:“也许每个人体内都住了四五个不同的自己,每一个都很模糊,也都很清晰……”米兰笑着说:“哪有那么复杂!女人啊,书看得越多越恨嫁。像我,啥也不想,遇见差不多的就结了。”
小元想,到底,人是有多重面具,还是如米兰说的,其实根本不复杂?那些多重性实际只是一重性的折射?
喝掉最后一口柠檬柳橙汁时,她心里闪过恶狠狠的一念:她要抓住小万!对,让米兰看看,他们如何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她很快冷静下来,“你女朋友……做什么的?”她尽量优雅地微笑。
“弹钢琴的。”小万说,顿了顿,“哦,也是米兰介绍的,她儿子的钢琴老师。”
“挺好。”她说出这句话,再没力气说别的了。
他们在商场门口分了手。
他的背影消失在车流人群中,小元在商场门口站了一会儿,天十分阴冷,小雪花飞旋着,冰凉地触到她脸上。她知道,她和他就此隔开了。她把电话簿里他的电话调出,摁了删除。之前有许多次她想摁删除,始终没摁,仿佛是为了等待今天的偶遇,他给她个说法后,她才能最后下定决心删除。而记忆果真能与号码一并删除吗?她再没机会告诉他,她也觉得最理想的住所也是校园里的房子,生活简单而丰富。她甚至就在和他一起去学校听音乐会的第二天,也是米兰打电话给他的那天,她下午办完事路过那儿时,特意去附近房屋中介所打听了下S大内的房子,中介查了一下房源说,有一套顶楼的两房,户型价位都合适,不过年头有些老,八十年代的房子。
她顾不上吃晚饭,让中介带自己去看。的确是套温煦的房子,刷了绿漆的老式木窗,窗外焊了铁架,可以养花。她至今还记得,从木窗望出去的景象,多好的春天啊,夕阳微沉,树木秀丽,楼道内飘来韭菜炒蛋的味儿。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冰冷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