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 白
2019-04-08王啸峰
⊙ 文/王啸峰
走进房间时,她的眼镜片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同时,背部暖湿弥散开来。一个穿中山装的白发老人坐在暖气片边,戴着老花镜看报。
赵伟让刚进屋的她们在餐桌边坐下。
“爸,这是我朋友。”赵伟说。
老人摘下眼镜,看了看两个年轻女人。
“来了,好啊!喝点水吧。”老人说。
没人倒水。她觉得嗓子有点干,却在忍受范围之内。她盯着老人看,不放过每个细节。
和她一起进来的小菊碰碰她。她转脸。赵伟在对她使眼色。她没理睬,继续盯着老人。
“人哪,谁没个难处呢?想当初,我刚到东北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工作开展很困难,多亏了那些老战友,这里介绍朋友,那里帮忙解决困难。不到一年,我迅速打开工作局面。现在,形势发生很大变化,大家难处也多,碰到的问题和麻烦更复杂。”
老人顿了顿,放下报纸,还想说。赵伟接过话头——
“你就帮这个忙吧。”
老人睁大了眼睛。她把手伸进背包。
赵伟靠过来,阴影正好罩住背包。她的手停了停,赵伟会有问题吗?算了算了,一把抓出塑料袋摆到桌上。
赵伟把钱推到父亲面前。回头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老头有办法的。放心。”
老人码了码六沓钞票,开了口:“我写个借条吧?”
她一愣。她跟小菊对望了一眼。赵伟收起塑料袋,放进橱柜。“不用不用,都是朋友,互相信任。”赵伟说。
对她来说,信任是最要紧的。走出那幢充满煤烟味的筒子楼,冷风刮进她脊梁,刚才出的汗一下子冰冷,刺进心里。她猛地一颤。
小菊挽着她胳膊往前走。黑暗、坚硬的路,走起来磕磕碰碰。
赵伟从后面追了上来。
“大概需要几天时间?”她问。
“现在说不准。一般来说得半个月。老头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毕竟退二线了。”赵伟说。
她的脸一下子拉下来。最近她特别容易生气。急火攻心,前天检查、配药、挂水花了七千块。护士喊小菊的名字,她还四处找她。远远地,小菊捧着水果、矿泉水奔过来,腾出一只手,使劲挥。她这才意识到,该进去做检查的是自己。
赵伟提议吃点夜宵,她没有胃口。小菊倒是开心地附和着。
天冷了,烧烤摊移到室内,一只大功率排风扇使劲往外抽气。
她基本没吃,看着他们满嘴油腻,还用脏杯子碰杯,她的胃里一阵阵痉挛。她跑出来到现在快半个月了,三个人天天乘在一条小船里,随时一阵海风就把船就掀翻了。
“你抓紧点。”她说。
赵伟正和小菊吹到兴头上,听她又催着急走,酒劲上来了。
“催催催,你是催命鬼啊?懂不懂行情和规矩啊?”赵伟说。
她生硬地顶了一句:“我钱全都付了啊!”
“你以为有钱什么都行?我把钱退给你,你再找人试试!”赵伟说。
赵伟呼地站起身,小菊一把拉住他,说:“得了得了,知道你是这方土地的能人,她找谁都没你强啊。这两天她生病,情绪不好。”说着,小菊转身对她说:“刚才也是真急,对吧?蔻蔻。”
蔻蔻不是她真名,是她的网名之一。她不想告诉他们真名,连她的家乡在哪里也只说了个大概方向。好在他俩也就为钱,其他不再多问。
三人一踏入老新村的公寓出租房,赵伟拉小菊进了北面的小卧室。她也进了自己的房间。虽然她的房间比较大,又朝南,但她总觉得有股怪味。比较起来,她更愿意待在卫生间,虽然陈旧斑驳,却有股药水肥皂的气味。
她坐在马桶上,吸着残存在墙体内、浴缸里、瓷砖上的药水味。当初,家里那套大平层快装修好时,她挑选了家具。拆掉包装,武澄吃了一惊,全是粉色。她回答,一切动机都源于她那梦幻般的粉色梦想。武澄不懂她的意思,也不知道她正在进行的博弈。
从北面的小卧房里传来有节奏的撞击声,小菊充满压抑、将要窒息般的呻吟夹杂其间。他们才认识几天啊?这对狗男女!她狠狠地将卫生纸扔进垃圾桶,猛地拍倒马桶盖。那边的声音停了十来秒,随即又欢快起来。
钻进被窝,暖意上来,她略微对刚才的举动有些歉疚。毕竟,她的事都靠他们。他们愉快了,她的希望也能大点。再说,她脑子灵,只要不冲动、焦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年前,她就在准备后手了。她借同事手机获得验证码,注册了网游账号。在群里,物色到小菊。小菊在网上作战很讲义气,肯帮伙伴。她则扮演了网游里的弱者,同时传达给小菊一些可靠的股票信息。小菊屡次救她,又通过股票赚钱,把她当作神仙姐姐看待。线下,没人知道她与小菊的关系,包括武澄。
跑路的那天,她告诉武澄去上海,他闷在那里,不知道她在上海有哪门子关系。她坚决不要他送。回头看到大平层大阳台上,他抱着三岁的儿子,一只大手加两只小手同时在挥舞。当初,她是不想要孩子的。她最清楚自己的状况。可是,农村的公婆、自己的父母,跟拿刀逼迫她没什么两样,她只能就范。现在,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他们了。顺利的话,也要隔很多年。不顺,只能隔铁窗相望。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战。伸手够到床头柜上的安眠药瓶。吞下一粒。迷迷糊糊中,小菊进了门,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小菊身体滚烫,有股浓浓的腥膻味。她把身体往床边移了移。小菊也跟过来,在她耳边轻笑着说了几句话,翻身打起了呼噜。
去上海,坐公共交通工具,她故意留下痕迹。她设想让自己淹没在大都市。警察在这里恐怕也得钻个把星期,这点时间,她够了。站在外滩,她看着如潮水般涌来涌去的人群,混乱中找到些安慰。
小菊从嘉定液晶屏厂赶到市中心来见她。两人在LADY M吃甜品,又在外滩进了米其林三星L'ATELIER de Joël Robuchon。小菊对她说,半天工夫花掉普通人半年工资,还不敢乱说乱动,实在是高贵而不自由。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她先给小菊两万元现金。隔天就北上,凡是需要证件的,全部用小菊的名字。
小菊花着她的钱,也试探过钱的来路。她说炒股票赚的。进一步打探她跑路的原因,她严肃地告诫,不知道最好,也是最好的保护。
一路上,她俩打黑车,住民宿。在上海,她把长发剪短,又配了玳瑁框眼镜。度数不深,平时不习惯戴眼镜。刚戴上去,走楼梯差点绊倒。
在小菊的呼噜声中,她回想一千多公里的逃窜经历,自认为没留什么痕迹。小菊原手机也不允许带。与赵伟联系是在网吧的电脑上。小菊刚开始是反对她信任赵伟的。为此还争吵过一次,在唐山郊区的一间客栈里。
“他说有路子,你就相信啊?”小菊问。
“可以啊,我不相信他,我相信你,你给我办啊。”她答。
“好吧。我无能。退一步,他能够办,那么身份管用吗?”小菊问。
“我查了查,确实有办成功的。有人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后才被查的。”她答。
“这不还是不行吗?你到底犯了什么重要的事,非得把身家性命交托给一个陌生人呢?”小菊问。
“只要能帮我躲开这场祸,给我这点时间,就足够了。我的事,还是这句话,你不知道最好。”她答。
她翻转身,窗外淡淡的路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射在小菊脸上。那是一张微胖的圆脸,五官总是往上扬。第一次见到赵伟,那些五官就飞扬起来了。她心里有点不舒服,后来想想也好,这样更容易掌握赵伟。
把“办身份”需要的六万块钱,直接交给赵伟的爸爸,是小菊的主意,有点令她吃惊。
十多天接触下来,她认为赵伟是不会让她见“深厚部队、公安双重背景”的父亲的。去的路上,她揣测见面很可能是一出戏。现在,望着小菊光滑滋润的肌肤,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旋涡,她的钱正源源不断往这个旋涡顺时针方向转进去。最深处,一对男女在跳华尔兹,疯狂旋转,融为一体。
她手脚冰凉。前天,赵伟过来时,她烧得厉害。他站到她床前,穿了一身警服。她惊出一身汗。直到那两人钻进小房间,长时间不见踪影,她才安慰自己,衣服可能是保安服。从第一次做那件事开始,她就不能见到穿警服的人。
她悄悄起床,摸摸床底的密码箱。扎扎实实的。她心稍微定定。决定再熬三天,不管成不成,一个人跑路。
在小菊粗重的呼吸声中,她憋气把密码箱拎到卫生间。耳朵贴紧墙壁,小房间传来赵伟浓重的鼾声。她站在马桶盖上,轻轻移开塑料吊顶板,将一摞摞钱整齐地码放到墙角,再找了几块破布遮挡,最后小心盖上塑料扣板。箱子虽然轻了很多,却还是有点分量。她把它重新塞进床底。
滑进被窝,药性带来的困倦向她袭来。
她在蔚蓝海洋里游泳。光线充足,风平浪静。她开始潜泳。一群群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她身边游来游去。偶然间,她看见远处出现一点金色亮光。她向光点游去。但是不管怎么追赶,光点始终在她前方。不知不觉中,她潜到海里很深处了。除了光点在前,其余全都暗了下来。她听见海面上隆隆的雷声,偶尔,几道霹雳把海水微微点亮。她感到恐惧,想要放弃追逐。但是,金色亮点似乎离她近了点。近得猛蹬几次脚就可以够到。她无法抗拒诱惑,虽然瞥见黑暗海水里恐怖生物朝她缓缓逼近。一个声音在向她召唤:得到我,你就得到一切。
她出生的时候,姐姐已经能够做简单家务。等她长大,她也没有动过扫帚一下。但是,她还是不快乐,根源就在总是穿姐姐的衣服,一直被姐姐的影子罩着。母亲单纯地凶,不讲道理。父亲总是在下棋,没搭子时,自己打谱到深夜。她没人说话。个子矮小、长相平平,自卑让她觉得自己就像黑夜里的魔鬼。于是,篮球校队队长成为她临睡前必定复习的功课。英俊、高大的形象,带有几句脏话的口头禅,擦肩而过时浓重的汗味。黑夜里有了这些影像,她觉得肚子里饱饱的。同时,狂躁的内心驱使她做些什么。首先想到寄一封信,随即就否决了。她要找突破点,为此做了很多功课。男孩有个弱点,贪嘴。开始行动前的那晚,她把那块厚重的比利时巧克力看了又看,藏进书包,又拿出来,反复几次,最后还是揣在胸口。这是她第一次“拿”钱。父亲有些零钱,胡乱放在衣柜抽屉里。父亲不会说什么,沉默是他最大的特点。她跟踪了那块巧克力。篮球队队长带着它走出学校,穿过街道,来到市中心一家著名意大利餐厅。一个长发女郎在等他。当他忙不迭地把比利时巧克力掰成两半,两人亲密分享时,她听见脑子里一些东西的碎裂声。她花了三个晚上拟写一封寄给教务处的匿名举报信,她动用了所有情色想象。看到绿色邮筒,她犹豫了。经过,又折返,来回三四次。那天阳光很大,街道玻璃窗的反射光强烈,她走在明晃晃的道路上,脑子里有个声音:对,就这样!谁都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 劳尔·杜飞 作品6
她用足全身力量,扑向金色亮点。她得到了!那是一团可以随意分割的软黄金,摘下一点后,主体又会长出新的黄金来。她尝了尝,这些黄金的味道是甜的。她贪婪地摘,拼命地吞。等意识到已吃成鲸鱼般肥胖时,已经晚了。潜伏在海底黑暗中的生物向她扑过来。最后一刻,她瞥见自己被撕裂的庞大躯体里,一团团黑色物体四下流散,发出恶臭。沉默的父亲、篮球队队长、比利时巧克力、长发女郎、绿色邮筒等,在眼前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回味,就快速坠入更黑的深渊。
她当然还有第二步棋。赵伟脸色难看地说着这个不顺,那个管得严。小菊也在旁边附和。叫来的外卖是两荤两素一汤,都凉了。
“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她问。
“前天晚上我爸就给老部下打电话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外面跑,停都没停过。”赵伟说。
“我问你行还是不行?”她又问。
“我从来没说过不行。只是难度更大。各个环节都需要疏通。”
“还要多少钱?”
赵伟看了一眼她,伸出两根手指。
她把两沓钞票扔到餐桌上,汤微微晃动了一下。
她说出去走走。小菊在她身后喊:“多穿点衣服,外面冷。”
走出一点路,她就回头看。五六次后,确认没人跟上来。她取出手机,按住电源开关。
手机又老又旧。没有实名制前,她去邻市书报亭买了好几张手机卡。特需的时候用过,现在只剩最后一张。
那个号码她在心里不知背诵了多少遍。以至于她想到这串数字,就闻到死亡气息。
“我是蔻蔻。”
“嗯,我记得。”
“前阶段我问你的事情,现在还可以操作吗?”
“你是要黑,还是要白?”
“白。”
“我要现金!”
“我有。”
“你决定哪个国家了吗?”
“巴拉圭。”
对方沉默了一下。
“你现在哪里?”
“东北。”
“去大连?”
“可以。”
“后天晚上十点再联系。记住,带足现金。”
“还是那个价吗?”
对方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寒风扎进她脖子,她耸耸肩,拉紧领子。走过一家银行,她下意识地往里张望,漆黑一片,根本看不见美元兑人民币的牌价。只有探头上的灯,发出绿色闪光。
几个数字她是清楚的,获得巴拉圭身份三万美元,获得巴拉圭护照六万美元,各种费用八万美元。后天只需先付八万美元,可以用折合成的人民币付。她在网上“翻墙”出去看别人跑路经验时,进入一个群,有人在打广告。一下子吸引住她的就是巴拉圭。
她反复嘀咕着巴拉圭这个国名,虽然对它一无所知,但是她知道它的邻国是巴西、阿根廷。想着想着,似乎风不再刺骨,仿佛已经到了南半球的热带,到处是沙滩、鲜花、水果和森林。有可能会在那里终老一生啊!想到这里,又惆怅起来。
突然,她停下脚步,用脚尖碾碎路面上的一支烟屁股。走之前,要教训教训那两个人。
“蔻蔻,你到哪里去啦?急死我们了。赵伟出去找你了。”
她把箱子拖出床底,打开密码,箱子里只有些零散钞票和一些衣服。
“啊?你的钱呢?”小菊吃惊道。
“我问你啊。”她生气地答。
“不不不,我不知道。”
“那钱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是赵伟?太可怕了。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问我再拿两万块的时候。”
“这家伙太狠了。”小菊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我被你们坑了。”她一字一顿地加重砝码。
小菊“我我我”了几声,没出下文,默默转身收拾桌上碗筷,去厨房洗刷。
赵伟开门进来,撞见她,刚想大声说话,就被她用手势止住。小菊从厨房拎了一袋垃圾出门下楼。
她指给赵伟看打开的箱子。
“钱呢?”赵伟瞪大眼睛。一瞬间,她觉得赵伟有点像篮球队队长,高鼻梁、眼睛细长、嘴角上翘。男人长得帅,大多靠不住。篮球队队长、赵伟都经不起诱惑。
“我问你啊。”
“不是我!再说,我拿了,还会问你要钱吗?”
“房子是你租的,房东是你朋友,小菊几天就变成你情人,我怎么信你?”
“唉!”赵伟声音低下来,“你觉得会不会是小菊拿的?”
“她一直跟我在一起,要动手还等到今天?”
“你来钱本事大,我佩服。可是,江湖上那套,你差了点。”赵伟边说,边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他个子很高,俯视她的眼神充满怜惜。瘦小的她几乎要融化在温暖目光里。她微微扬起头,虽然长相一般,但是她知道,自己皮肤白净,光这一点就赚了不少。赵伟另一只手顺势抄到她腰部。她再往前移半步。眼睛闭得只剩一条缝。赵伟的影子在镜片上方扩大。
“嘭”,大门被重重关上。赵伟迅速撤下两只手。她蹲下身,把箱子重新锁上,推进床底。站起身,看见赵伟跟着小菊进了北面小房间。赵伟随手将门关上。
她觉得肚子有点饿。餐桌上只有一包苏打饼干、一盒牛奶。她让饼干在嘴里吸满牛奶。小房间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她慢慢将湿润的饼干咽下去。小房间传出打骂声,她静静地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她踱进大房间,戴上耳机,重复听着《海岸》。
《铁道银河之夜》里的金红两色苹果、巧克力大雁、捕鸟人、在银河中穿梭的列车,还有两枚大大的金币,都浮现在她眼前。她不喜欢读书,偶尔听到轻音乐《海岸》,内心某个角落像被激活。于是买了书,下载了整套音乐。她认为只有《海岸》,真正把个人与海洋、宇宙紧密联系在一起,使得渺小的个体也能做庞大的梦。而现在,她只希望听完音乐,拿下耳机后,发现一切都是梦。她还是一个纯真少女。
她总是幻想能够像长发女郎那样,在高档餐厅邀请英俊帅气的男友吃饭。身边的女同学一个接一个有了男友,她有点焦虑。
沉默的父亲扔给她一张录取通知书,继姐姐之后,他又把她安排进了银行。一个私立大学财务本科生,按理说应该比较满意了。可她觉得梦破灭了。什么梦,她说不上来。
去银行报到前,她一个人去了趟香港。三天时间,她就是逛街,旺角、油麻地、尖沙咀、西环、金钟、中环,繁华地段逛遍,却没有买一样东西。她看得上的东西没钱买,买得起的,她又看不上。滚滚人流中,疲惫的她感觉一道光影在指引她前进。走近看才知道,一位著名女星在旋转楼梯中回眸一笑,身上的礼服、饰品,如同旁边的水晶吊灯一样,光彩夺目。她久久站立在SOGO大楼前,注视着那张巨幅广告。画面传递给她的信息太多,她没有办法立刻消化,用手机拍了下来。那张照片,成了她的座右铭。
但是,当她有了挥霍的资本,悄悄约会高大英俊的男孩后,似乎又找不到当初幻想的感觉了。那些男孩竟然比武澄还肤浅。
武澄是她自我包装成“炒股公主”后,自投罗网的一个。
想起当初的情形,现在苦难中挣扎的她,还露出一点微笑。
当初,通过七弯八拐的关系,武澄约到了她。
“你借我十万块钱,半年之后,我还你二十万!”武澄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问。
“我打借条给你。”武澄说。
武澄长得还不错,几个港台男演员的影子多多少少落在他身上。对于当时的她来讲,十万块相当于一周的零花钱。看在介绍人的关系的分上,她早该把钱扔给他了。然而,看着眼前高大幼稚的男青年,她忽然来了兴趣,想跟他谈谈。
“你怎么去赚钱?”她问。
武澄从挎包里拿出一瓶润肤露。常见的半透明白色瓷瓶。
“就靠它!”
“不就是润肤露吗?”
武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微笑。
“我做这个,既注重产品质量,又把产品作为一个工具。猜猜这瓶润肤露卖多少钱?”
她继续盯着他看。
“九百八十块!卖掉一瓶,返回一百块。卖掉十瓶,每瓶返回两百块。卖得越多,返的利越大。销售达到一定量,可以实现近全额返回。”
“你们最大的目的就是无止境地发展下线,越在上层获利越多。”
“是的,我采用的是优化了的直销模式。”
武澄熟练快速地写了一张欠条。直觉告诉她,这是一桩有去无回的买卖。不知怎的,她心里却是快乐的。临别时,还约好去看看他公司。
一个周末的雨天,她按照地址摸了过去。说是公司,其实就是小弄里的一间出租平房。她打伞在房子对面观察。武澄一手拿润肤露,另一手拿一沓销售资料,不停走动、挥手、叫嚷。她看见屋里人倒是满的,老年人居多。散的时候,绝大多数老人拿了一小袋赠品,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即使这样,武澄还是站在门口,一个一个地送老人,客气地搀扶、道别。他黑色廉价西服的右半身全都湿透了,亮晶晶地发光。她忽然之间有点感动。
她人生第一次感动得差点落泪,是主任带她进金库。已经在银行工作一段时间的她,对数字已经木然。再大的数字,无非就是在账户上多出几个零。而金库彻底把她唤醒。她从事的是离钞票最近的职业,而工资卡里的数字比不上金库里的那些灰尘。她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那个雨天,她觉得武澄可以成为计划的一部分。
没人做早餐。赵伟、小菊干脆不起床。
她泡了一杯方便面。心里有点紧张,开水烫到拇指。疼痛的一刹那,她想到了儿子。他在粉色家具的海洋里,开心地嬉闹玩耍。他的肌肤是那样柔嫩,用点力,就会掐出水来。父母也住进她家,照顾外孙子。
几乎所有亲戚都觉得她的钱来路有问题,但谁都不挑明。只有父亲,指着孩子,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你自己作孽,不要连累无辜!”
谁在作孽?谁是无辜?记得当时她怒怼父亲,把孩子吓哭了。
泪水滴在方便面里。她吃起来觉得特别咸,吃到一半就顶住了。
用餐巾纸擦擦嘴,她走出出租房。该做的一样不能耽误。
太阳出来,风也停了。人们三三两两在高速公路立交桥旁的空地上围在一起抽烟、聊天。
她很快找到一辆黑车。司机愿意明天中午出发,拉她去大连。算上空车返回,六百块钱。她表现出努力砍价的架势,司机和同伴好多双眼在她身上上下摸索了好几遍,让了五十块钱,似乎这钱是从她身上抠下来的。她有点恶心。可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比起逃亡,身体的事太小了。
受司机色眼警示,她在回来路上,拐进一家百货店,买了一把折叠刀。想想,又买了一小罐可以随身携带的杀虫喷雾剂、一瓶安眠药。
屋里很安静。赵伟和小菊坐在餐桌边,各自玩手机。
“你得再给我两万。刚才局里来电话,还差点意思。”
“我没钱了。你也看过这箱子了。”
“没钱?新身份就飘走啦!”赵伟轻轻地吹着口哨,头往半空中来回摇摆。
中午已经过了。天突然阴了下来。屋里又暗又冷。这时,小菊喊了句:“钱,我来。”
“啊!钱真是你偷的?!”
“懒得理你。这是我自己的钱。”
小菊把两沓钞票拍在桌上时,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她心头。
“我改主意了。”赵伟把钱揣进兜里,轻佻地举起手机,“我要报警!”他转身朝大门走去。
她突然闻到一股铁锈气味,浓重气味让她无法集中精力思考赵伟说话的真假。身子在往下沉,头也低了下来。
“砰砰”两声。
她抬起头。赵伟倒在地上。小菊手拿一个马扎站着。
“趁他昏迷,把他捆起来。”
她把赵伟双腿绑在椅子上,缠上一圈又一圈胶带。当初师傅教捆钞票,她总会多绕一道纸线。
“你这一板凳下去,这里全都完了。”她把赵伟衣服里的杂物扔到餐桌上,胡乱抓根烟点上。
小菊把赵伟的票夹翻开来。“你才知道完啊?看看这是什么?”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有点吃惊。身份证上,赵伟名叫赵拴银。一张“黑猫保安公司工作证”上,赵拴银长得像经理,工种却是湖滨花园的门卫。
“那你还跟他……”
“我害怕啊。”
“他根本办不出什么新身份证,你早就知道!”
“他父亲只是普通干部,那次老人是问你借钱,赵伟两边玩了花样。”
眼镜片又蒙上了水汽,不过这次是她汗水蒸发所致。她有点看不清小菊。
“姐,你要带我一起走啊。”
“他怎么办?”
上了路,司机就抱怨:“六百还还价,还上来两个人!我也要吃饭的。”
她拍拍司机右肩,从后排递过去几张票子。司机三根手指一捏,马上闭嘴,打开音乐台,跟着唱起来:“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是让我笑到最后一秒为止,才发现自己胸口插了一把刀子……”
小菊嚷嚷道:“还让不让人眯会儿啊?”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看两个女的,咧嘴笑笑,把电台声音调得低点,头跟着音乐点着。她俩互相望望,随后闭上眼睛,靠到车椅背。
她做的梦,是一场球。她支持的球队在主场,赛前放出净胜对方三球的豪言,其实只要踢平,主队就能出线。天气燠热。北方来的球员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球迷像被打了兴奋剂,膨胀到极点。开赛没多久,主队就压着对方半场打。她也像周边球迷一样,叫喊着,挥舞着手臂。突然,北方球队打了个反击,进了个球。可这只是太平洋里泛起的一朵小浪花,转眼就被忘记。扳回、反超、大胜,她暗自对下半场主队的走向,做了预测。一分一秒缓慢而坚决地走向九十分钟,她一步一步降低自己的预期:少赢点、平就好、别输球,到最后,还是那个要命的突袭球产生的大大的“1”,挂在半空。她反思的时候,猛地想起,其实这个“1”产生的一刹那,她就知道完了。随后,她的本能要求做些什么,都是些无用功罢了。
她早就醒了,偷偷瞄了一眼小菊,继续闭眼想心事。按照梦里的套路,她是从碰到赵伟就开始完了。或许,她再次瞄了一下嘴微张、呼吸沉重的小菊,是从碰到小菊开始的。不过,她心里有块坚硬的东西顶起来。“谁都得完,只是时间有差别而已。”
银行里隔三岔五开警示教育。主任喜欢让她写个稿、发个言。她没有不答应的。渐渐地,只要写体会、经验,就是她的事。部门同事对她感觉良好,有人做杂事总是好的。她谦虚地听老职员的牢骚:“信贷部门最容易出事,也是最有油水的地方。我们储蓄部门,虽说是清水衙门,但是我们‘清’啊!”那个老职员说到这里,站起身,摆个京剧架势,缓缓吐出“两袖清风”,后面还加了个“哪”。她当时还鼓了掌,根本不为老职员,而为自己。不容易哪!
现在,她可以想象,警察到银行,到她所在那个部门办案,那些老职员该有多意外。他们第一个反应,似乎应该是撇清。这些年,她打点在他们身上的不算少。特别是她的搭档,一个油腻中年男人,什么都喜欢揩油。她顺其自然,他心安理得。
油腻中年男,她暂且管不了,但是出租屋里昏睡的赵伟,却无时不在压迫她呼吸。
她与小菊忙乱了半天,终于坐下来。出租屋门口一有脚步声,她们就瞪大眼睛,互相望望。天黑透,她们没开灯。
“已经给他打了足够的镇静剂,等他醒来,我们早就在海上了。”走之前,小菊说。
“万一提前醒呢?”她说。
“走之前再灌些安眠药水!”小菊说。
“万一房东什么的进来呢?”
“检查一下,所有费用都缴清。”
沉默。不远处,锅炉房突然放汽,像一声怒吼。她感觉同一条板凳上的小菊猛地一抖。
她暗自又盘算了一遍钱,浮上来一个念头。
令她奇怪的是,来快捷酒店接她俩的是一辆特种车。她俩犹豫时,司机聒噪起来:“爱上不上,租车还按小时算啊。”
看着车窗外的灯光,她蓦然悲伤起来。不祥预感笼罩头顶。灯光越来越稀,她简直要哭出声来。小菊神情呆滞,目光盯着脚跟前的密码箱一动不动。
她看看表,赵伟药性应该已经过了三四个小时了。
快捷酒店的窗帘挡不全窗户,太阳光从一头钻进来,缓缓移动到另一头,她们盘腿坐在床上,看看密码箱,看看光影,什么都没吃,什么都没做。
特种车像殡仪馆的车子。箱子像个棺材。她们被拉着去出殡。她哀叹一声,声音传到小菊耳朵里。小菊抬起头,头发散乱,眼神飘忽,抖抖霍霍蹦出一句话:“蔻蔻,要不我们去自首吧?”
她一下子冷静下来。她仔细想了想。用力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小菊。
她拍拍通往驾驶室的气窗。驾驶员按照她要求把车停在路边。她跳下车厢,转到车头,跟司机说了几句话。
司机收了她几张票子,点了点头。
风有点大,海腥味夹杂其中,让她重新兴奋起来。
小菊似乎还在梦里。她拉她下车。小菊站在路边,迷糊地问:“为什么停车?”
她望着黑夜里海洋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往旁边移开几步。
司机上车发动汽车,突然,猛地倒车,直往小菊撞过来。小菊慌忙躲避,跳开好几米。她见状,连忙扑向车厢,身子还没完全进厢体,就拼命拍打车板,连续尖叫:“快!快!快!”
特种车像公牛般怒吼着向港区奔去。她趴在密码箱上,回头看到尘土中一个人影张开双手挥舞着,追赶着。
“唉!”她松下来的心,竟有一丝小伤感。
问:这是《犯罪嫌疑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送你阅读。听清了?
答:好的,我仔细看看。(阅读告知书约三分钟)我看懂告知书的内容了。
问:姓名?
答:陈可。
问:出生年月?
答: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一日。
问:职业?
答:银行出纳。
问:家庭成员?
答:丈夫武澄,经营保健品公司。儿子武骐,三岁。
问:被捕经过?
答:前天晚上,搭乘偷渡船出海,被缉私艇拦截,警察上船把人和货都带走。
问:你准备偷渡到哪里?
答:南美巴拉圭。
问:为什么选择那里?
答:因为巴拉圭可以把人“漂白”。
问:你为什么要“漂白”。
答:我犯罪了,想要换个身份,“漂白”自己,重新开始。
问:你犯了什么罪?
答:贪污银行公款。
问:数额多少?
答:超过六千万。
问:这些钱呢?
答:绝大多数都被我输在网络赌博上了。多下来的买房买车,炒了股票,帮老公开公司等。
问:说说你的作案经过。
答:六年前的一个炎热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