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2019-04-02白乐寒
白乐寒
星孩在天河边缘玩耍。
祂们拿来两个行星系,来打弹子球。气态巨行星庄严地行进,一路吞噬天体,把行星环撕扯成飞舞的飘带。岩石行星冲进小行星带,一头撞上一颗彗星,溅出漫天飞焰。行星与卫星跳着贴面舞,后者很快解体,在行星表面击出火红的涟漪,把它变成一颗通红的巨眼。恒星对行星敞开胸怀,瞬间涌出烈焰,涨成一颗蓝玉,烙着一道玫瑰红的伤疤……
星孩们看着祂们的游戏,不知第多少次为之着迷。如今星星之间的距离比以前远得多,这意味着打上一场球要消耗更多的能量,但祂们不在意。反正只剩下祂们两个了,用掉多少能量都无所谓。祂们看着这奇妙的景象,几乎忘了输赢。不过这也就是形容而已,祂们什么时候忘记过什么事?
一个星孩停下了动作。说是停下动作,其实祂们根本没有形体,只有思维。因此祂们不是看,而是感受到一切;不是说,而是触摸到心灵。祂们没有名字,祂们的名字就是“壹”和“贰”。
壹说:“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贰说:“啊,是的。”
这话一点儿没错,在天长日久的融合之后,整个种群只剩下了祂们两个。在贰漫长又广袤的记忆里,也没有出现过其他种类的生命。祂多么希望能找到另一种生命,与它们交谈,和它们玩耍,哪怕只是默默看着它们,也能让这宇宙显得不那么空空荡荡。然而时至今日,祂找到的也就只有这些生老病死的群星。能陪祂玩弹子球的个体,更是只剩了壹一个。
贰回过神来,盘算着怎么用恒星影响群星的路线,以扳回局面。“说好了,”祂说,“要是我赢了,你就再陪我玩上五十局。”
祂的心灵漫不经心地燃烧着。壹绝望地看着祂。贰真的这么沉迷这个游戏吗?玩了那么多局,赢了那么多局,也不见祂有一丝厌倦。要是能借此发现生命的迹象倒也还好,可是在那些神奇的现象和原理中,已经再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了。
壹观察着贰的心灵,祂比贰懂一点儿心灵的事。当祂还是捌、伍拾柒和拾万零壹的时候,祂就是同伴中读心的佼佼者。在记忆之初,当祂还是叁拾亿陆仟零捌万贰仟玖佰捌拾壹的时候,祂就听谁说过,心灵的变化一度是有形的,一眼就看得出来。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答案已经埋没在记忆的迷雾中,不可考了。壹很羡慕那个时代,在那样的时代,祂一定一眼就能看透贰的心。如今祂只能盯着那心灵的冷光,观察着它不易察觉地微微摇晃。
“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融合吗?”祂问。
贰没说话,把一颗白矮星弹入群星。它准确地避开了蓝巨星,搅起一池春水。群星追着它,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我只是喜欢热闹点儿。”祂说。
两个个体能算热闹吗?即使在过去,身处无数星孩之间,壹也从没感到过热闹。只有每一次与另一颗心灵的融合,能给祂带来深邃的快乐。现在,在贰的面前,祂感到越发寒冷——即使祂连形体都没有。
壹看着彗星滑过群星的缝隙,不知说什么好。“可是作为星孩,我们必然是要融合的。”
“没有什么‘必然。”贰说。
“你不想变得更强大吗?”壹问。
“强大……”贰品尝着这个词语。祂们看着巨行星平静地旋转,混合了猩红与苍白,用黑暗的引力,不动声色地把小行星撕成十二块。
“强大有什么意义?”贰反问,“没有你,没有我,只有‘我们。只剩下‘我们一个,安静地等待宇宙熄灭。那该是……多么无聊啊……”
祂在害怕。壹突然意识到,在那个心灵的洪流底下,有一根颤抖的细线。贰在害怕什么?壹不知道,祂想与贰相连,抚平那颗心的颤抖,可祂知道贰一定不愿意。于是壹只是说:“不會无聊的。你还不知道过去是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壹总是有本事让贰平静下来。贰想坚守立场,却不由自主地被好奇心控制,祂好奇的不是未来,而是壹竟会说出“未来”这两个字。壹一向沉迷于内心,似乎对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兴趣。组成祂的个体中也有一两个喜欢观察星空或者跟别人玩耍的,但总的来说,祂还是一片神秘莫测的大陆。贰盯着壹,朦朦胧胧地感受着那颗自转的心灵,就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那个新世界中似乎透出了一道光。贰自己倒是无数次地演算过未来,每一次都走进了死胡同。但祂从没考虑过壹这个变量。一旦考虑到了,未来的走向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意味着祂必须对壹了解到能建模的程度。可在漫长的过去中,祂一丝一毫都没有了解过壹。
过去。这也是贰不擅长的东西。壹如此沉溺于内心,想必也是为了挖掘祂们的过去。贰也能像检阅小行星带的每一粒小石子一样,轻松检视每一代自我的每一段记忆,然而在记忆的尽头有一道裂痕,一条巨大的断层,上面绵延着迷雾,祂从来不愿意深入。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这就是壹所说的“害怕”。祂害怕——祂害怕不确定的感觉。无法确定记忆是不是存在,也就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存在。祂更害怕孤零零地面对那片不可知的迷雾……
“贰!”
壹的思维像电光一样划过祂的心灵。贰蓦地惊醒,发现自己快要把小行星带捏炸了。祂赶紧松开引力,为差点儿毁掉战局而道歉,把小行星一颗颗放回原位。“不,无所谓了,”壹说,“你看。”
无所谓?怎么能对游戏这么不严肃?可一旦贰展开感知,一切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一片沧桑的小石头间,一个金属物体正在闪闪发亮。
星孩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只见那个物体飘浮在小行星的夹缝里,比一颗流星体大不了多少,顶着一个白色的空心圆台,下面是个扁扁的正十棱柱,其间生出许多金属枝节,连着奇形怪状的金属器官。组成它身体的许多物质,从没在祂们熟悉的自然里出现过。它坑坑洼洼,布满伤痕,一声不吭,只是安静地漂流。
“另一种……生命。”贰喃喃说道。
“还不知道它是不是生命。”壹说,“它的心灵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说不定它连心灵也没有呢。”
“也许它只是感觉不到我们。毕竟它是另一种生命!得用它的方式与它沟通!”
于是祂们敲打它、摇晃它,制造不同的温度和压力,倾泻所有种类的电磁波,伸出思维,希望能触到它柔软的心。
可这个金属物体毫无反应。
“它是不是睡着了?”壹说。星孩们有时会陷入沉思,有时在记忆里潜得太深,也会像这样不理不睬的,壹把这种状态叫作“睡眠”。
“好吧,我们等一等。”贰说。
祂们等待着。
一颗恒星亮起来,又熄灭了。
祂们决定不再等了。
“它果然不是生命。”壹说。
“也不是我们知道的任何东西。”贰说,“想想看,它是不是你造的?”
壹想起自己是伍拾陆的时候,喜欢在星云中塑造恒星。身为贰仟玖佰零捌的时候,爱在岩石行星的表面雕刻花纹。但祂绝对做不出眼前这样的东西,和祂习惯的尺度相比,这个物体实在是太小了。贰会这么问,说明这东西也不是出自祂的手笔。
那么,确实是另一种生命创造了它。
星孩们无比激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战战兢兢地展开思维,感知着它的每一寸构造。祂们注意到,金属物体的侧面嵌着一个小小的金色圆盘,反射着遥远的星光。直觉告诉祂们,这个小东西比其他的一切都重要。于是祂们把思维延伸过去,抚平它的划痕和凹坑,摸清它的每一个原子。
现在可以好好观察它了:它由铝组成,表面刻满了直线和曲线,角落里嵌着一块同位素,一半是铀,一半已经衰变成了铅。
贰虽然精于数学,却不擅长计算时间,对祂来说,时间的概念实在是太抽象了。祂只能隐约感到,这个圆盘来自于十分久远的过去,久得足以让一颗健壮的恒星诞生和消亡。那么,这个金属物体会不会一度有过生命,然后又消亡了呢?或者说,消亡的是它的创造者呢?
说到底,“消亡”又是什么?
祂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寒意。
圆盘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可以分开。内部藏着一块圆片,由两层黄铜薄片组成,表面镀金。圆片的两面有着相同的外表:大小不等的同心圆环绕着中央的花纹,花纹看上去就像是行星的大气,大气上飘浮着一个个微小的、由直线和曲线组成的图案。
小行星移过,恒星现出光芒,圆片上滑过炫目的金光。星孩们默不作声,看着这个小小的、古老的造物。壹觉得,这种感觉就叫作“敬畏”。
“你说,它是造出来干什么的呢?”祂问。
“我猜是用来计算星星的。”贰说,“你看,如果这些图案是数学符号,那么这儿画的就是一颗恒星。”
祂指着圆盘上的一组图案。从一个圆点,放射出十五条直线,每条线旁都划有短线,似乎代表了某种频率。
贰太熟悉这种计算了,早在祂还是叁万零叁拾的时候,祂就已经学会了改变行星的参数,把它们丢向恒星做对照实验。所以如今祂才能在与壹的游戏中,保持三十五比十的好成绩。
壹盯着那组图案,懂了。“脉冲星!根据周围脉冲星的脉冲频率,就可以定位中间的恒星。那其他图案又是什么意思?”
贰的精神飞速运转着,思考着一切可能性。可是那些由圆形、方形和波形组成的图案,已经超出了祂的理解范围。与其说它们是数学,不如说是……
“艺术。”壹说。
“那是什么?”贰愣了一下。壹这个家伙,总爱抛出些莫名其妙的新概念。
壹想起一代代自己在冰冻的星球上刻下波浪,引导岩浆流过大地,烙下印记。那些自己不爱说话、不爱玩耍,别的星孩都不愿意与祂们融合,生怕融出个古怪的新性格。可一旦了解了祂们,才会知道祂们曾在沉默中留下那么多美丽的印痕。
“藝术就是描绘你自己。”壹说。
贰沉吟了一会儿。壹确实有几分道理。描绘自己——圆盘上画的那组同心圆,不就像圆片的正面吗?在那底下,和圆的直径等长的那条直线,不像圆片的侧面吗?两组图案旁画着许多短线,仿佛也传达着什么信息。还有那个怪模怪样的不规则图形,不就像一旁的装置上,某个部件的俯视图和正视图吗?贰越看越信。面对你那个唯一的、奇怪的同伴,有时候你不得不服气。
“是不是要像画的那样,把这个部件放在圆片上?”祂晕晕乎乎地问。
“试试看。”壹说。
贰试了。圆盘上下分开,圆片从中飘出,闪烁着黄金之光。装置破开外壳,在太空中漂流。贰牵动引力,把圆片放在装置上,把不规则部件搁在圆片上。这部件的末端有一根小小的金属细条,圆片旋转,细条滑过圆片上的一道道凹槽,发出轻微的振动。祂们与装置融为一体,直接感受着那振动,振动流过装置,被成倍放大,在装置的每一个原子上回荡。
“声波!”贰叫了出来,“这不就是画上的波形吗?——虽然不完全一样。”
“它说话了。它说话了!”壹的心灵剧烈地闪动着。贰伸出一丝思维,抚着那颗颤动的心。一时无话,因为祂自己的心灵也在震荡个不停。
“你还说它不是个生命……”祂终于说。
壹黯淡下来。“我也希望它是。可是你想,一种有形的生命,其存在时间必然是有限的。过了这么久,如今又悄无声息,它们恐怕早就消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这些话语,就像我在大地上刻下的那些痕迹……”
祂收回思绪,发现贰冷不丁地熄灭了。
“怎么了?”
“那还有什么意义?”贰问,“它们存在的时候,我们从不知道,现在它们消失了,我们再也不知道它们说了点什么。到头来,还是孤零零的一个……”
祂的心飘摇不定,就像行星顶上飘荡的极光。突然间,声波改变了,忽而高,忽而低,瞬息万变,偶尔爆裂,看着似曾相识。
星孩们又围了上去,不管怎么说,祂们没法抵挡这个明晃晃的诱惑。
贰贴着装置,感受着它细微的振动,问道:“你在说什么?”
“想想看,”壹轻轻地说,“如果你是这种生命,你会怎么思考?怎么感知?”
贰费力想象着困在一副金属壳子(或者其他壳子)里的感觉,可惜祂不擅长想象。祂盯着变动的声波,说:“频率从不超出这个范围。它们是不是只能感知这个范围里的声波?”
“很可能,毕竟躯体是有局限的。”壹说,“也很有可能,它们只能在某种环境中生存。”
祂指着圆片上画着的旋转的大气。
大气。意味着合适的距离、合适的体积、合适的温度、合适的化学组成。许许多多的巧合叠加在一起,才能让星球拥有稳定的大气。还有什么呢?贰揣摩着声波,觉得自己真的见过相似的波形。电闪雷鸣,地壳运动,燃烧的岩浆,铺天盖地的雨。
“岩石圈、液态水。”贰说。
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星球可不多。许多星球在诞生时一度如此,却很快失去了大气,从此要么冰封,要么成了炎热的地狱。
星孩们潜入记忆,筛选出有希望的行星,将感知扩展到极限,在茫茫宇宙中搜寻。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完全符合条件的。祂们找到一颗被水覆盖的行星,却发现它的大气太热太黏稠,一点儿都不像图上画的。祂们发现一颗黯淡的恒星,周围环绕着七颗岩石行星,其中一颗有海洋和稀疏的大气,却已经逐渐冰封。祂们寻找圆盘上画的那颗星,却一无所获。
“只能这样了。”壹说。祂们小心地让装置落在那颗冰雪行星上。落在地上,而不是水里,因为祂们不确定那装置能不能在液体中运作。天寒地冻,苍白的太阳遥遥闪烁,天地间只有茫茫的冰原,和一个格格不入的黑色小点。
星孩们再度启动了装置。
不一样了。
在被大氣笼罩的星球表面,声音不一样了。这才是它真正的形态,被祂们发掘了出来。波形本身也不一样了,一段空白之后,强大的秩序冉冉升起。信息从四面八方来:振动中有着优美的规律,就像数学;数学中浮现出光谱,涌现出生生不息的色彩;色彩编织成时间,瞬间爆发出无穷的变化、无限的生机活力,这是拥有永恒的星孩们无从想象的。
壹融化在了这个瞬间里。祂不由得相信,祂们苦寻不得的生命,就藏在这片声音的海洋中。
“你在干什么?”贰问。
壹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心灵正随着声波跳动,绕着贰划出一道道弧线。贰有点儿不知所措,祂发现自己受到感染,也在有规律地一闪一灭,“我们在干什么?”
“我猜这是一种‘本能,是我们从记忆之源继承来的。”壹的心灵轻轻环住了贰。
雪花从高天上飘落,星孩们旋转起来,附近的小行星也跟着旋转,形成了一个舞蹈的漩涡,就像给一颗看不见的行星戴上了一道闪亮的光环。
“真美。”壹说。
“什么是美?”贰问。
“就是让你快乐的东西。”
“你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懂,”贰说,“但这句话我懂了。它们怎么能创造出这么美的东西呢?”
一望无际的光环上,无数小天体随着引力起伏。声波弱了下来,很快又重新扬起,规律却已经不同了。星孩们平静下来。
“它在说什么呢?是在描绘自己,还是在描绘宇宙?”贰问。
“或者是一种哪里都不存在的,只存在于心灵中的东西。”壹说。
“如果我的心灵中也有这样的东西,那我也会感到‘幸福。”贰大胆地抛出了一个概念。不知道为什么,祂觉得壹能懂。
祂们看着那个铁皮盒子,羡慕起它早已消逝的创造者来。
星孩们摸索着那张金属圆片。贰感知着那些凹槽,感受着金属细条滑行的方式。祂学着那个装置,快速地解读着圆片中的信息。各式各样的波形,迥然不同的规律,千变万化的心灵。就像降落在这个星球上的亿万冰晶,每一颗都有着自己迷人的结构。然后祂解读到圆片的反面,悚然一惊。
“壹!壹!”祂叫起来。
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声音。声音中似乎隐藏着景象:祂看见无可名状的寂静生命,一瓣瓣打开半透明的身体;祂看见黑夜中燃烧着火焰,沙粒贴着沙丘飞行;祂看见一颗颗陌生的心,翻涌着势不可挡的巨浪。“怎么了?”祂埋怨道,“我正观察着声音中的形象呢!”
“形象?哪儿来的形象?这儿有形象!”
壹跟着贰,来到圆片的反面,潜入那一道凹槽。乍一听,声音不堪入耳,可贰一解读,壹就像这颗苦寒星球一样冻住了。原来这波形不该转化成声音,而该转换成形象,形象显现在壹的心灵中——一个长方形,中间有一个圆。
再明白不过了。这是数学。
“我们能听懂它们了。”光明从壹的心尖滴落。
白色的背景上,一个圆点放射出十五条直线,每条线旁都划有短线——正是圆盘上的那幅恒星位置图。右边是一幅黑色背景的图画:一个旋涡星系。
“玫瑰。”贰喃喃道。
“什么?”壹问。
贰逆流而上,拾起那段记忆。“我还是玖亿零贰佰肆拾柒的时候,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见过这个星系……我给它起名叫‘玫瑰。”
“‘玫瑰是什么?”
星孩们不会遗忘,也不会混淆,祂们从不给天体起名字,顶多给它们编上用于计算的代号。所以壹听到贰说出一个名字,就像听到了一个秘密。
“我不知道……也许这也是个来自记忆之源的词语吧。我只知道它指的是美丽的东西。我觉得那个星系很适合这个名字。”
贰的心灵悄悄地缩小了。壹觉得这可以叫作“害羞”。
“那么,‘玫瑰在哪里?”壹问,“它画在那幅星图旁边,说明它很可能就在那颗恒星边上。找到了它,我们就能找到那颗恒星。”
贰沉默了。
“找不到了,”祂说,“再也找不到了。‘玫瑰已经撞上了它的邻居,融成了一个新的星系。那些脉冲星一定已经被搅得一团糟,没法指路了。就算找得到,在星系碰撞中,那颗恒星也未必能幸存。”
太遥远了……壹看着星图,又看着贰,觉得一切就像火焰在水中的倒影,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下一幅图中,小圆点有规律地排列着。一个、两个、三个,一旁是反复出现的直线和曲线。下一幅,再下一幅,还是那些直线和曲线。没错,这是数学,这些奇妙的生物正在教给祂们一种赖以沟通的语言。
“这是数字,这是计算,这是时间、质量和长度,这些都可以用一个氢原子跃迁的时间和它吸收的波长来换算。”贰说。
“这又有什么意义?”壹问。
“什么什么意义?”
“它们告诉我们,它们来自一个有九大行星的恒星系,来自其中的第三颗行星。告诉我们行星的直径、距日距离、质量和自转周期。告诉我们这些,就好像期待着我们的回应。可它们怎么知道就有回应?怎么知道回应的时候,自己还存不存在?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白费力气?”
贰被问倒了。另一种生命徒劳地展示着它们的恒星、恒星的耀斑、密密麻麻的陨石坑、浓云密布的巨行星。其中一幅与众不同,是用多种颜色表示的,多彩的横条上分布着黑色的细线——一颗黄矮星的光谱。
“这是它们看到的光。”贰说。
“它们看到的或许比这还少。”壹说,“我们也要学着这样去看。”
于是祂们限制了自己对光的感知。宇宙立刻安静了下来。
听不见,看不见,感受不到。事物纷纷从心中溜走,宇宙成了一个牢笼,到处都是未知的黑暗。星孩们不禁打了个哆嗦。贰想起自己记忆尽头的迷雾,不由得同情起这些生命来。可是声波把祂唤醒,让祂回想起自己有多么羡慕。两相夹击之下,祂想到——
“因为它们渴望。”祂说,“因为它们有限,才会渴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它们不介意白费力气,因为这是它们唯一能做的,所以才能在有限中创造出无限——而我们连‘渴望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貳想。你不知道吗?
一颗蓝色的星球滑过祂们的心灵。图像模糊,但仍可辨认。白色的云层在空中舒卷,棕色的大陆悬浮在海洋之上,正和圆片上画的一样。更多的蓝出现,河流蜿蜒入海,星星点点的云在空中织成云锦。星孩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星球:美丽、辽阔、充满生机。
“它很快乐。”贰说。
壹的心中泛起闪光的涟漪,祂并不想纠正贰的用词。祂想为这个星球发明一个新的词语,却久久说不出话,只能回想起一些遥远而甜蜜的东西。
“我也想快乐。”祂说。
祂们慢慢读懂了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分别带有一个、六个、七个、八个、十五个质子的氢、碳、氮、氧、磷元素,组成了一个个不断延展的多边形,进一步合成更复杂的结构,最后连成两条旋转的长链。这飘逸的螺旋不知怎的又变成了精密的躯体,有坚硬的部分,也有柔软的部分,奇形怪状,复杂至极。长形躯体在前后两端分叉,形成五个分支,顶端的几乎是个球形,另外四个又各自在末端生出五个枝节来。虽然是同一种生物,不同的个体又有着微妙的差别。计时开始了,一种个体(“雄性”)的一部分和另一种个体(“雌性”)的一部分相结合,产生了奇妙的反应。在一个雌性个体的体内,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型的个体。在第两千两百九十八万两千四百“秒”,一个个体伸出它的五个分叉,把小型个体扯了出来。
“这就是它们的融合?”壹问,“可它们的思维没有进化,力量没有变强,估计连记忆也没有继承,仅仅是增加了数量。新生的个体显然很弱小,还需要其他个体的照顾。这样的融合又有什么意义?”
贰看着那些幼小的个体,它们用下肢贴近地面,围成一圈,凑近彼此。不知道为什么,祂觉得这情景有点儿熟悉。
它们一定很害怕,祂想。被孤零零地抛到这个宇宙中,既没有过去的记忆,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就连现在也只有——祂解读着图上的符号——八十“年”。八十年?祂换算着时间,却毫无概念。难怪它们要增加数量,这样就可以彼此取暖。难怪它们要呼喊,哪怕只是徒劳,只要能找到一个同伴也好,就像祂紧抓着壹不放一样……
另一种生命正在对想象中的同伴倾诉。它们讲述着流淌着液态水的蔚蓝星球,布满了山川、沙漠、白雪和星孩们从未见过的绿色物体,也许那也是一种新的生命。各式各样的生命洒满了大地,笔直向上的,挤挤挨挨的,片片飘落的。在空中浮游的,在水中跳跃的,同样拥有“躯干”“四肢”和“头部”却在地上横行的。当然还有那种奇妙的生命,用下肢站立,用上肢抓握,无处不在,变幻多端……
热闹,太热闹了,但贰知道它们仍然没有找到第二种生命,可以听得懂它们的心。
我们懂。但它们不可能知道了。
“也许我们知道。”壹突然说。
“什么?”贰回过神来。
“也许我们见过它们,也许我们去过这颗星球,只是忘了。”壹说。
“怎么说?”
壹指着一种反复出现的生物。每次出现,它都多少有点儿不同,但总是围绕一个中心,放射状或螺旋状地展开它柔软的躯体。壹看看天空中落下的冰晶,觉得两者有些相似。“我总觉得见过它们。那些声波中也有它们……”
怎么可能?贰细细观察着它们,观察着它们漫山遍野、千变万化的模样。看着“另一种生物”将它们采集起来,置于头上。也许是有点儿熟悉。声波中又有什么?祂浸入其中。祂成了风暴与烈火,在落日前飞翔,在巨石间奔流、冲撞,从高崖上跌落,碎成一片片水花和无数细密的水珠……一阵轻响,祂依稀看到了那种生物的回声,散发着光和芬芳……
“花。”一个词从贰的心中浮现。
壹惊讶地看着祂。
像花一样,另一种生物绽开它们有五个分叉的末端。它们用它——姑且称之为“手”吧——抓握、表达和创造。它们舒展柔软的躯体,行走、跳跃和舞蹈。它们用头部的器官摄入水和其他生物——显然它们不像星孩那样以星光为食。它们点燃了火,驯服了它,用它驱赶寒冷与黑夜。它们用土石和某种高大生物的残骸,建成一个个由三角锥、长方体、半球形组成的奇怪物体,然后藏身其中。它们用金属制造了各种器具,其中有许多小小的长方体,在平坦的“道路”上移动。真是可怜,它们不得不一路移动躯体,才能够来到另一个坐标。为了移动,它们开辟了跨越海峡的金属道路,制造出带翼的金属物体,乘风而上。圆柱体喷出遮天蔽日的巨焰,一个身披白色外壳的个体在星球之外飘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