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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请摘下你的美瞳

2019-04-02赵海虹

科幻世界 2019年1期
关键词:沙山鸣沙山火星人

赵海虹

 标题

诸位读者,先别一看这个题目就开骂,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上月我应邀去青海参加科幻活动,从敦煌中转,顺道去了一趟鸣沙山,在山上遇见了一位姑娘。因为某种特殊的机缘,我对她说了这句话。但是,她既没有翻个白眼骂我神经病,也没有啐我是直男癌。倘使在大街上隨便找个戴美瞳的姑娘这样请求,大概率会遭遇以上两种情况。运气不好,还可能吃一记耳光。

好吧,如果你还有耐心听我讲下去,就容我从那天下午开始,细细讲来。

飞机在敦煌降落的时候,我就从天空中看到了鸣沙山。这座绵延四十多公里的沙山构造了敦煌最醒目的自然景观。而在敦煌城——这个已升级为地级市的旧日县城里,朝西南方向一抬眼就能看到它的存在。它是自然树立的宏大纪念碑,华美而壮阔,如虬龙蜿蜒,在日暮的阳光下闪烁着光华。

我在网上订的客栈就坐落在鸣沙山脚。出租车司机颇费了点儿周折,才找到位于“客栈一条街”内侧的小旅店。店主很客气,一楼的房间宽敞明亮,舒适洁净。窗户开着,清风揭起窗帘,窗外的院子里几树粉色的杏花撞入眼帘,倒有些江南的意思了。

收拾了行装,我向老板打听了隔壁月牙泉公园的情况。一张票能用两天,二次进门时刷脸就行,早晚七点之间可自由进出,之后只出不进。我预定了次日去莫高窟的票,留给鸣沙山的时间只有今晚。于是我带足了水、穿上防风防沙的外套出发了,一心打算待到深夜再下山。

走出客栈,刚上大路,我就看到了两百米开外的公园入口。售票厅建筑古朴,是开阔大气的唐代宫殿风格。门口似乎刚举行过什么庆典活动,一群穿着飞天服装的女性在那里谈笑,旁边还站着四个古装人物,却是披着红色袈裟的唐僧同三个奇形怪状的徒弟。一看之下,让人生出走进了穿越剧的感觉。

但鸣沙山的庄严会消弭一切的滑稽与轻浮。它的宽广让人惊叹,人世沧桑,朝代变幻,而山还在那里。据说鸣沙山是流动的沙山,千年来山丘之间也如波浪般此起彼伏,但那庄严与辽阔没有变,而从古代的商旅到今天的游客,驼铃声声一直在山丘间鸣响。

打破怀古之幽情的,却是一首歌。距离刻着“鸣沙山月牙泉”六个大字的石头还有五十多米时,我就听见了田震的《月牙泉》:

就在天的那边

很远很远

有美丽的月牙泉

它是天的镜子

沙漠的眼

星星沐浴的乐园

从那年我月牙泉边走过

从此以后魂绕梦牵……

田震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回荡在鸣沙山月牙泉公园的每一个角落,仔细寻找,我发现那声音来自公园道路两边石墩状的音箱。这首十六年前曾经响彻中国大江南北的歌曲,曾让多少听众对这个遥远边陲的沙漠泉眼燃起了浓厚的兴趣与无尽的向往。此刻在这里听来,辽阔的沙漠生出几分浪漫,而那些举着纱巾、在山前用各种姿势摆拍的女游客,也因此与背景相得益彰。

坐公园的内部交通车绕到了山的另一侧,我就看到了月牙泉。

近了,更近了,起伏的沙山下蜿蜒着一弯月牙形的泉水,古意盎然的赭红色唐代风格建筑群静穆地守护在泉边。日光下那一泓碧水波光粼粼,曾经映照过千年前商旅的身影。而田震的歌一路跟随,被无处不在的公共音箱反复播放,同一首歌在古建筑中听来,让人生出年代错置之感。

再回头,我眺望对面的沙山。浅褐色的沙山上散落着穿着各色服装的游客,如蛋糕上撒的彩色糖粒,我决定加入他们的行列。

从山脚到半山的方向,铺着一具绳梯,由钢索穿着圆木条做的踩脚档,直接搁在沙山上。游人爬山时踩在木条上,比较能着力,上行速度与平时爬山差不多。我沿着绳梯一路向上走,时时需要侧身与下行的旅客交错而过,有时还有旅客停在半路中拍照,我也趁机用手机摄下几张沿路的风景。

刚到半山腰的一片缓坡,绳梯就走到头了。从这里到沙山顶部,还有超过三分之一的路途。看着高处欢蹦乱跳的年轻人,仿佛上山是多么轻松简单的事。但我抬腿试了几步,才发现情况远比表面上艰难。每前行一步,跨距大约三十厘米,但前脚一落在沙丘表面,就立刻深深插进了松软的沙粒中,当身体的重心前移,前脚就立刻在簌簌的沙粒滑动声里坠下了二十多厘米。每一步都要经历这样上行

—下滑的过程,几乎只能用龟速向上挪动。如此上行了十几步,我实在不厌其烦,干脆跪了下来,用膝行加双手的方式,直接“爬”上了山顶。

站在山丘顶上,向东望去,山谷中是波浪般连绵起伏的沙丘。狂风呼啸,在山谷中滚动,形成夹带风沙的旋风,那旋风几乎像拥有自由生命的物体,迎面撞在我身上,差点儿将我撞倒。我站不住了,在身边一个带盖的铁丝垃圾筐上坐下,这才觉得稳当了一点。回头西望来时路,上山的人变得稀稀拉拉,更多的人起程下行。从这个角度,我正好将视野西侧平缓的沙山、它们环抱中的一弯浅蓝的月牙泉、泉边古塔与建筑群尽收眼底。劲风中,细沙从沙山顶部飞速下滑,在气流中旋转,由于“空竹效应”或叫“马格努斯效应”,发出鸣鼓般的嘭嘭声。这便是“鸣沙山”的得名。

波澜壮阔的沙海上,金色的落日正在缓缓下沉,巨大的光球如灿烂的巨卵,几乎让半面天空燃烧起来,那耀眼的光令人不敢直视。我不由想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这月牙泉上的落日也是千年不变的景致吧。

僧人乐尊一千六百多年前路经鸣沙山,正是在这样闪耀的金光中看到万佛现身,便在东麓的断崖上凿穴修行。后人效法,洞窟愈多,佛法大盛,是有莫高窟千佛洞。恍惚间,我觉得自己成了千年前的古人,面对这震慑人心的壮观景象,感到穿越历史的美直击心头。

在轰鸣的风中,我的头被吹得有些发木。傍晚七点三十六分太阳落山,天色迅速暗下来,山顶上的风越来越大。我坐在沙山上,一段段向下挪动,移到上行绳梯终点处的那片坡地。沙山上的游客渐稀,八点多时,仅余寥寥数人。不到九点,我的视野中居然空无一人了。

灰蓝色的夜空还有些光亮,整个沙山却沉入了黑暗,只有月牙泉亮着一片光晕,像半面张开的翅膀。远处的敦煌城亮起了灯,天色尚有余光时,灯光是一片温柔的黄色光点,被连缀成一片。

又过了一会儿,黑夜的帷幕笼罩大地,月牙泉边的建筑群却陡然通体放光,如暗匣中的夜明珠,格外耀眼,与黑暗中更显明亮的敦煌城灯火遥遥呼应。风吹沙舞,猎猎作响。幸亏我穿着防风防沙的外套,虽然被吹得几乎身体麻痹,但一点也不觉寒冷。

我将外套拉链拉到了口鼻处,用双肩背包垫在脑后,平躺在沙山上。细沙从我身上流过,旋转、鳴叫,把我变成了这万年沙山的一部分,与它共享黑夜与沙海的秘密。夜空中悬着明亮的朔望月,许是月明星稀的缘故,只见寥寥几颗星星。

在这远离尘世的夜幕沙海中,我忽然感到一股激动的情绪,它在鼓点般的鸣沙声中越来越强烈。我掏出手机,冒着手机进沙的风险打了一个久违的电话。

“喂。”电话那边传来了珺儿熟悉的声音,却伴着热闹的背景声,她好像正在饭局上。

我愣了一下,但眼前远离城市的孤独给了我勇气,“你还好吗?”

“老样子。”她的回答不咸不淡,没有透露出一丝情绪。

“我在鸣沙山上。敦煌。”我鼓起勇气说,“现在天黑了,山上看不到一个人。”

“啊?”她的声音变了,仿佛在笑。好嘛,笑吧,上次冷战之后已经一年半了,我多少次想和她联系又被男性的自尊心卡住了。互相拉黑微信之后,我只能通过新开的小号,从她的微博上偷窥她的近况。我知道她还没有新男友,也许她还在等着我?

“想我啦?”她问,声音里有了一点撒娇的意思。

“经常!”我回了两个字,就搁了电话,让她在另一头体味我的语气。良久,我自我感动,颇觉荡气回肠。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歌声。透过轻雷般、鼓点般的鸣沙,传来了田震的《月牙泉》。

我的心里藏着忧郁无限

月牙泉是否依然

如今每个地方都在改变

她是否也换了容颜

那声音是从不远的山坳里传过来的。沙山里还有一个人!

刚听见歌声时我略微一惊,但听清那是用手机播放器之类的东西放出的录音,我顿时释然:原来还有和我一样不怕黑夜、喜欢孤独的人。我顿时来了兴致,颇想会会这个人物,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和我的喜好如此相近,也许能结成“倾盖如故”的好友呢。

我取出手机,打开电筒功能,灯光在黑暗中射出很远,我把手机当成了探照灯,在空中左右摇晃,希望另一个黑暗中的旅人能看到、领会我的信号,这是有人在茫茫沙海的另一边向他发出讯息。

歌声近了,更近了。在黑暗的沙海上,我们俩一个凭着声音,一个靠着灯光,一点点靠近。当来人行进到我身前几米处时,电筒光将他的身影在沙山上拉出一个细长的影子。歌声突然停了。满耳都是沙山的呼啸。

“我是北京的。你从哪儿来?”我想了半天才琢磨出这么一句搭讪的话。

“柴达木。”声音混着风声,并不清楚,但似乎是个女声,辨不出年龄。

我有点意外,不过也觉得更有趣了,柴达木正巧是我这次采风的目的地啊。她正是从我的去处来。“请坐吧,这里风小一点儿。”我邀请她一起坐了下来。鸣沙山的沙粒温柔绵软,做地毯再合适不过。

可什么样的女人这么晚还在山上晃荡呢?虽然她选歌的水准并不高明,不过,就凭她大放《月牙泉》的歌,多半是以为鸣沙山上只有她一人,想浪漫一把。而且知道了我的存在,她居然不害怕,也真是胆儿大。

“这么晚了还不下山?”这句话一出口我也觉得很笨拙,简直是没话找话。

“和你一样啊。”她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

“我是想看看星空,想看银河。没想风沙太大,月亮太亮,能看到的星星并不多。”我情不自禁地话多起来。天地良心,之前刚给珺儿打过那个叙旧电话,我这会儿绝对无意撩妹,只是在这么特殊的情境之下,想和另一个有趣的灵魂真诚交流。如果来的是一个男人,我会觉得更自在。

“看星星这么重要?”她的声音好像兴奋起来。

“这个嘛,个人爱好。”我一时脑热,几乎说出自己写科幻小说,但及时刹了车。因为我颇煞风景地想到了聊斋里的女鬼们,认为对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子,不该透露太多个人情况。

“认识那颗星吗?”她扭头指着东南方向的一颗亮星。风沙很大,我扭头时被沙子迷了眼睛,隐约看到那颗星不像其他几颗亮星那样苍白,而是带着偏黄的颜色。从地球上肉眼可以观测到的有色彩的亮星——我马上想到了火星。隔着遥远的距离,红色的火星看上去呈黄色。

“那是‘荧惑。”我有意掉了个书袋。

“你觉得那上面会有生命吗?”她直接接下了话头,好像完全知道“荧惑”就是中国古籍中对火星的称谓。

“说不准,也许有呢,NASA的最新消息,已经在火星上发现了固态水,而且地下似乎还有巨大的空洞。要知道火星远古时期曾经有过大气层,虽然现在只剩不到百分之一,但有科学家认为,火星在历史上,可能有过一段宜居时期。假设那时已经产生了智慧生命,而且还发展出了一定的科技,随着火星大气条件的恶化,他们就有可能转移到巨大的地下洞穴里去生活。”说起拿手的话题,我不觉开启了滔滔不绝的炫技模式。

“真的吗?”她短短接了一句,忽然沉默了。黑夜中的沙鸣声显得格外响亮,不,是因为她的沉默让我难堪,才觉得背景声更大了。幸亏是夜里,她看不到我尴尬的表情。有必要向在深夜的沙山上碰到的女士大谈这种话题吗?虽然是对方开的头,但也许别人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那么,如果真的存在这种火星穴人,他们又会是什么样子?”她突然问。

“你真的感兴趣?”我大感意外。

“说说看嘛。”她的声音有点生硬,好像脖颈被风沙吹得僵硬了,声带振动功能都受到了影响。

我一边俯瞰黑夜中闪亮的月牙泉与泉边建筑,还有敦煌城遥遥的灯火,一边听着空竹效应下响彻沙山的鼓点似的风声,就在这样的情境下,讲起自己未来小说的设定,感觉非常奇妙。

她听得很认真,或者心里在嘲笑我却没说出口。我为她耐心的倾听,感到由衷的感激。

这也算是知音吧。

说着说着,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意识模糊,趴在自己收拢在胸前的双膝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微明,波澜起伏的沙海上方,淡青的天宇一层层明亮起来。我看了看手表,六点四十分了。预报的日出时间是七点零三分,公园早晨七点开门,要不了多久,看日出的大队游客就将涌来。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鸣沙山上过一整晚,幸好莫高窟的票预定在上午十点,赶过去还来得及。我一边琢磨,一边抬起僵硬的脖子,左右转动,忽然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正在舒展筋骨。电光火石间,我想起了昨夜做梦一样的经历,那一切原来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缓缓起身,双腿像针扎一样,又疼、又痒、又麻。我借着活动筋骨,暗中打量昨夜奇遇中的女主角,脑海中尽量回想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她个子比我高。可我在男性中也算中等身量,如此一比,她身高至少有一米七五,而且竟像是卡通漫画中才有的“九头身”比例的长腿少女。

“早、早上好。”我支支吾吾地问好。她的大半张脸都包在魔术头巾里,紧裹脸部的蓝色纱巾勾勒出长长的尖下巴。头巾上方露出的眼睛非常大,堪比某著名女演员,眼光朝我看来时,我发现她的眼珠明显比正常的大一圈。眼睛特别黑,虽然也能反射光点,但却完全没有正常瞳孔的层次。莫不是戴着一种叫“美瞳”的隐形眼镜?

我陡然一个激灵,想起了昨夜我对她说的话。

不,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网红脸美少女,我对自己说。我在沙山上迷糊了一夜,现在头脑是不清醒的。

也许是为了礼貌,要给萍水相逢的聊友留一个完整的印象,美少女把整个魔术头巾扯到脖颈处,露出整个白净、光滑的脸。“你好。”她说。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能说这张脸就像是美图秀秀磨过皮、修了图的美女照走下了App吗?

虽然是日出前的光线,但已经足够我看清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子。一个脸上没有皱纹、没有黑眼圈、没有一丝半点皮肤褶皱和毛孔,“白得发光”的女人。而被流沙旋风蹂躏了一夜的我即使是皮糙肉厚的老爷们儿,还做了防沙的措施,也依然挂上了发黑的眼圈。

“姑娘,请摘下你的美瞳。”我是鬼打墙才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但那一刻我真的怀疑,昨夜自己滔滔不绝说的设定,也许在真实世界早已发生。

少女笑了。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笑容。她的嘴角向上弯,但除此以外,面部肌肉几乎没有发生任何连带的变化。是,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皮笑肉不笑。但这样的笑容,却呈现在一张雪白的锥子脸上,显得格外瘆人。

“你知道,它摘不下来。”她说,用那超出正常一圈的瞳孔盯着我,仿佛完全看透了我的想法。

是的,它摘不下来。没有人会在流沙飞卷的沙山上戴隐形眼镜,更不必说是美瞳镜片。即使有人判断失误戴了上山,也绝对熬不过这么久的时间。不断吹迷了眼的大风只要几分钟就会在膜状的镜片上沾满沙粒,之后的每一秒都会非常痛苦,无法睁开眼睛。除非从头到尾都戴着防风镜,但她显然没有。

“如果真的在火星地穴里生活着智慧生命,他们的身形一定会比地球人纤长,因为火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五分之二,常年步履轻盈会影响他们的形体,甚至他们的脸型,如果和我们长得相似,也会比我们更尖更长。地穴即使有人工造光源,但整体光线不足,他们的皮肤会变得苍白,而眼睛可能更大,搭配更大的眼球,以便在黑暗中聚光。”

——我想起昨夜讲的“火星穴人”设定。但那只是我小说中的背景设计,难道仅仅因为这个少女自带美瞳眼,我就把她当成是火星人?

“你猜对了。”她接着我头脑中的想法说。

我大惊失色,但立刻又想办法为她开脱。这应该是巧合,她说的“猜对了”,指的是她的美瞳隐形眼镜因为某种特殊理由不便摘除,而不是我心中夸张的联想。但她随后的话却无法解释成巧合。

“我确实是从那里来的。”她指了指天空,昨夜火星出现过的那个位置。

为什么,为什么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忽然,我想起来,昨天夜里,我并没有告诉她我靠写科幻小说谋生,而她听一个黑夜中偶遇的陌生人讲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科幻设定,居然完全没有追问我的身份,好像没有一丝好奇。又好像,她全都知道了。

我记起儿时看过的美国科幻连续剧《火星叔叔马丁》,里面有一位来到地球的火星人,每当他竖起一对长在脑门上的可伸缩天线,就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难道她,也会读心术?

“我是十几年前从火星来的。有的同伴来得更早。”她又露出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然后这次,更努力了一点,带动了一些腮帮子上的肌肉,显得略微正常了一点儿,脸上也终于产生了一些细微的纹路。

她承认自己是火星人!我勒个去!

我努力评估自己面对的状况。真如她所说,她是十几年前来到地球,难道她婴儿时期就参加太空旅行了?或者,火星穴人特别不显老?还是这根本只是一个小姑娘,听了我昨夜讲的科幻设定,特意和我开的玩笑?

“按地球人的算法,我已经五十岁了。”她说。

显然她真的可以读到我的想法,这不可能又是一次偶然。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一切都说得通,完全说得通。她之所以看上去完全不显老,是因为她没有一点点皱纹。而她没有皱纹则是因为火星人既然会读心术,可以靠思维直接沟通,面部表情不需要参与情感表达与日常交流,几乎就完全被放弃了。所以一个真实的火星人,除非为了刻意模仿地球人,完全不必做出表情,因此也不会产生表情纹。而他们又常年穴居,人类皮肤老化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来自阳光中的UVA和UVB,这一点几乎也影响不到穴人,因此火星人类的外表衰老得特别慢。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

“按地球人的说法,这样遇见,很有缘分。”她又戴上了魔术头巾,无防护状态才一会儿,她口中已经嘎吱嘎吱地嚼到了沙子。

“你们为什么要来地球?”我一出口就觉出了自己问题的傻气。地球人不也派了探测器和飞船到火星上去了吗?就不许别人礼尚往来?或者我希望她回答一句:“我为和平而来”就会安心吗?人类几年内还无法登录火星,显然,先登陆地球的“火星穴人”技术远比我们先进。如果他们要侵占我们的家园,我们恐怕并无还手之力。

“好奇心。还有,自我保护。”她的回答几乎是为我的疑问做了总结,言简意赅的四个字表达了火星来客的使命无关侵略。

信还是不信,恐怕由不得我。但我又想到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会说话?如果火星人都会心灵感应,进化中连发声的功能都可以放弃了吧。我在心里嘀咕,并没有问出口,试试她能否再次读出我的心思。

“火星地穴里还有别的生物,发声是为了和它们交流。”她果然又“听到了”我的心声,直接回答我说。但对付这些“其他生物”显然不需要高级的交流,我已经发现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并不流畅,发音的方式有些滞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告诉媒体、告诉大众,让大家把你们都找出来吗?”

她咯咯笑起来。这次是模仿得比较成功的地球人的笑法。“你一个科幻作家,说得再顶真,都不会有人把你当真的。”

我一怔,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这个忍不住想让地球人类彰显存在感的火星人才会向我吐露真相。兴奋的火苗在我胸中越燃越旺,假如这辈子真的能遇到火星人,我没白活!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来的?还来了多少人?反正你都说了,没有人会把我的话当真,不如全告诉我,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我一把抓住她右手的衣袖不讓她跑掉,连珠炮般地追问起来。

“我们的人来地球的时候,乐尊还没有来鸣沙山呢。”她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得意,“不过开始移民计划,是这几十年的事。开始也只有十几个人,这几年越来越多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大量的星际人口迁移只是为了好奇心和自我保护,这说不通。我还未表达自己的质疑,全知的火星女已经直接回答了我头脑中的疑问。这一次,她居然在我头脑中投射了一个画面,一个空旷、广袤,被人造光线照耀的地下空间,有河流,有不喜光的火星植物,有卵形的穴人居室;然后画面一换,来到了荒凉的赭红色星球的表面,即使是火星穴人,也要穿着束手束脚的太空服,才能在火星表面行走。然后,画面陡然消失,我从压抑的巨穴、太空服内狭小的空间,陡然回到了现实,没有阻隔,无须屏障,我直面广漠的天地,沙山、月泉,辽阔的天宇清澈明亮,玫红色、水红色、橙红色交织而成的纱巾般的云霞,已经在沙海上空绵绵地铺展开来。

——我想在这样的地方生活!

她的嘴唇一动不动,那回答直接钉进我的意识中,我一个趔趄,几乎坐倒在沙山上。

她最后望了我一眼,在沙山上蹲下,以臀着地,向山下滑行,在她下方的沙海上,上行的游客已经像彩色的小甲虫,沿着绳梯蠕动。

“喂!看完日出再走吧!”我对她喊道。

火星女顾自远去了,她对我依然抱有戒心,如果在人多时我呼吁大家抓住火星人,也许会闹出乱子。她只读到了我的想法,她并没有读到我的心。我真诚地想和她做朋友,了解另一个星球上的独特生命和他们的思维方式。倘使我不是这样想的,那我就不配做科幻作家。

渐渐的,山坡上游人越聚越多。但我一直陷在奇遇带来的震荡中不能自拔。旭日腾出云霄的那一刻,周围的人群发出由衷的惊叹,“哇——”

我的目光在看,一轮红日映在了我的瞳孔中,我的思绪却回到了昨天深夜,自己如何在这里邂逅了一位神秘的火星人。

我想了又想,几乎误了去莫高窟的参观。在匆匆成行的路上,在我游走于若干保留千年的洞窟,在异彩纷呈的人物形象中穿行的时刻,我一直在思考这段奇特的遭际。

走出九层塔的大门时,我忽然“啊”了一声,开悟了。

火星女的故事不是梦,她恰恰解释了近年来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系列社会现象。由于他们读取人类思维、甚至直接影响人类思维的能力,他们在大量进入人类社会之后,改造了大众的观念,尤其是审美,这恰恰是为了火星穴人得以更好潜入人类社会做的心理铺垫。

几个有趣的细节。比如,她说火星穴人正式开始登陆地球的计划仅几十年,而且重要理由之一是“自我保护”,这恰恰是地球人开始各种地外探索的时间区间,登月、火星探测器,都可能触发火星人的危机意识,进入地球开始反侦察。

“开始十几个人”,应当是以全球为范围设置登陆地点,从中寻找合适的长期基地。因为已经找到、设置了长期基地,火星穴人,或者更具体地说,是对能够自由生活在外部空间的生活特别向往的这一类火星穴人,开始大量涌入地球。但为什么他们没有被发现呢?他们读心的本领帮助他们规避了不少风险,也许还事先学习过地球人的语言,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让地球人接受他们的特殊外貌,从而快速融入人类社会。

从这一点上看,我认为他们进入地球的长期“接入口”就在中国,甚至有可能就是昨晚她随口提到的“柴达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岂不是大规模登陆的最好地点?至于他们选用了什么样的技术,我想大量运送时应该不是靠飞船,而是某种“空间扭曲”技术或者“空间传送门”之类的装置,否则太容易暴露。

为什么“接入口”应当在中国?我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充分的证据。因为就是在近几年,中国大众中出现了一股来势汹汹的奇特审美,一反基本的人类解剖学特征和延续千年的欣赏标准,推出了对极其尖锐,接近三角形的锥形脸、远高于一般人眼眶比例的大眼睛的疯狂追捧。而由于大量“求美者”通过美容院的整形手术才能获得这样的非天然脸型与眼睛,正常的眼珠在人工扩大的眼眶里会形成“三白眼”,甚至整个边缘都暴露出眼白,不得不使用“美瞳”这样扩大瞳仁边沿黑框的美容型隐形眼镜进行搭配。于是让原本生动、层次感丰富,能表达各种情感的自然瞳仁,让位于生硬、呆滞的人工美瞳。当佩戴美瞳成为时尚之后,原本为掩盖三白眼、迫不得已的举措,呼啦啦成了许多年轻女性趋之若鹜的时尚,不管有没有做过眼部整形,都喜欢戴一对美瞳,以为这样就是“美美哒”。

我以前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反人类、又不健康的审美是怎么流行起来的,尤其美瞳比一般的隐形眼镜更容易伤害眼睛。现在一想豁然开朗,如果不让美瞳和锥子脸成为时尚,火星人以他们独特的形貌,要融入人类社会一定困难重重。因此他们用他们改变人类思维的力量,一步步改变了大众的心理。

除了最明显的锥子脸、美瞳眼,还有“白得发光”的皮肤和九头身、大长腿,纤细而不能有一丝赘肉的身材。这些都是火星人的特质,现在都成了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一带的审美潮流。

也许有人会说,这不是中国流行的审美,这是日本漫画、二次元一代的喜好。关于这一点我不是没有斟酌过。但我认为,日漫里虽然有大量这样的人物,但除了COSPLAY之类的角色扮演活动,日本社会并不将二次元的审美当成生活中真实人物的重要标杆。日本演员里多的是圆脸、苹果脸的妹子,少有锥子脸和美瞳眼式的审美。亚洲人审美中喜欢白皙、大长腿是有的,但是男性都开始憧憬白皙、轻盈、纤细的外形,真还是这些年的异数,而且总的来说,这阵畸形审美的风潮发生在中国,因此我判断火星穴人的大本营正在这里。

我思绪纷纭,越想越兴奋。我在游客中穿行,大队旅行团正在入口排队,那是一个夕阳红旅行团,队伍里有许多穿着艳丽服饰的矍铄老人。他们的笑容感染了我,又让我想到另一个细节。

这几年,弥漫于中国社会的,还有一种浓浓的害怕衰老的风气。具体说来,与其说惧怕的是衰老,不如说是害怕衰老的具体表征:如皮肤松弛、下垂,面部的皱纹、眼袋,一路扩展到脱发、油腻,等等话题。每天打开电脑,自动跳出的某免费杀毒软件提供的新闻界面,总有几条这样关心“面子”的新闻:A女星面部松垮、保养无度啦,或是B女星面部浮肿,疑似玻尿酸注射过度,就连男演员也逃不过它们的冷嘲热讽。每次看到类似的新闻标题,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如果删了这个杀毒软件,又没有合适的替代。

我那时不明白,凭什么平台每天要让它的上亿用户,关心某个一线二线或三线明星脸上的褶子?不仅仅是这个界面,几乎所有网民日常会使用的界面——某主要搜索软件的热搜、某社交软件日推的新闻,这些动辄覆盖几亿用户的庞大宣传平台,为何对艺人的外貌保持了如此巨大的关注,并强制浪费了我们的时间和平台的宣传资源。

原来,它们都是在不停暗示中国的男男女女们:你不可以老,不可以有皱纹,不可以油腻,你要去注射、你要去填充、你要去运动。然后日复一日,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它们的心理暗示,将自己的脸变成火星人那样——因为无需用表情交流情感,脸部僵硬、没有皱纹,但也因此如同塑胶假面一般。运动本身倒是好事,但显然近来的风头也有点走火入魔。修图软件借势而上,用高光、磨皮的效果和各种微调手段营造永不老去的“标准网红脸”和完美身材。直到有一天,越来越多的人不修图就不敢发照片,也就越来越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样子,只得蜂拥去各种美容机构改造自己“不标准”的脸和身材。当浩浩荡荡的追逐潮流者都变成了这个模样,火星穴人的男男女女无须任何化妆,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自由行走,顺便享受人们“美的崇拜”。

最后,或者是我想多了。我想到一些“玻尿酸满满”的年轻明星们,明明不会表演,却还是红得发紫。他们和她们拍戏时几乎只有两种表情:扑克牌脸与表达过度后撕心裂肺的失控脸;语言能力也很差,据说拍戏时只能念叨“12345”,完全依靠后期配音人员为他们配上台词。可就是这样的演技,居然还能收获大群的真爱粉丝,掌控可观的影视资源。难道说,他们都是能控制人心的火星穴人?

我就这样越想越多,越想越离谱,不知不觉间,已经沿着莫高窟外的白桦树林走到了敦煌藏经洞博物馆。我回头遥望古朴庄严的九层塔,几千年中国的历史如电影般在心头快进。我已经知道了这么多,我现在能为我的国人做什么?

就像火星女所说,没有人会相信我。

但我依然要说。就算用小说的方式也好,如果能唤醒更多的人,讓他们明白,不要被火星人蒙蔽,不要丧失了自我,不要害怕时光的痕迹。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真想现在就赶到珺儿身边。

我想对她说,请让我陪你一起变老,请让我去爱你的青春、你的皱纹、你的似水流年。

因为我们都终将死去,可岁月的痕迹才是我们活过的证明。

【责任编辑:姚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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