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斯山的雪
2019-04-02李智博
奥林匹斯山是火星上的盾状火山,亦为太阳系中已知最高的山,高于基准面21229米。在太空船确认它是一座山之前,地面望远镜中的奥林匹斯山是一处明亮的亮点,被19世纪后期天文学家命名为“奥林匹斯山之雪”。
“——我看,在我死之前,救援是不会来了。”哈里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惨不忍睹的伤口。
“你千万不能这么说,咱们要乐观些。”女人说。
哈里想叹口气,但叹气会引起疼痛,于是他便摇了摇头以作回应。舱内一闪一闪的警示灯令他无比烦躁,他撑不住了……撑不住了!从受伤算起,能活这么长时间都已是个奇迹。他感到死神就要来了,不是肉体的死神,就是精神的死神;一种深渊般的低温也正在逼近,那既是精神上的低温,又是肉体上的低温。
而此时,杰克正在舱室另一边使劲焊接着什么东西。他略显疲惫,但实际上是因为无奈,“隔热膜彻底完了,它撑不了多久!这儿怎么一直下雪?”接着他快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说:“我先把中央计算机打开,这样温度能下降得慢一些。”
三位宇航员中那个躺在地上、被钢筋刺穿了腹部的哈里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又下雪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嘟囔起来,“奥林匹斯山的雪啊……”
哈里透过女人身后的舷窗望向外面:火星的夜一片寂静,只剩下纷纷杂杂的雪落到地上,宣告着时间仍在流逝。舱内红色的灯光映在雪地上,活像沾满了从他身上流下的血……
黑影里的杰克神情黯然地看着显示屏,上边显示着外边致命的低温;而把他们与这低温隔開的只有几层铁皮和隔热膜,那隔热膜还在故意作对似地充满着隐患。
“这里能看到‘生命之源!它真是太高了。”哈里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倚在他身后的另一扇舷窗前,眺望远方。
生命之源是矗立在火星上的高塔,主要作用是改造火星的气候和环境,现在它如月亮般光明的探照灯正好射进舱内,一切都显得无比惨白。
正是它!“生命之源”最初开始工作时,一切都那么顺利。它完美地改造着火星的大气和温度;它抽出了火星的地下湖水,甚至能融化两极冰川、进行光合作用。它被称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和全人类第二家园的希望。
但是它改造得太快了:浓密的云层一日也不散开,厚厚的,似密不透风的棉被把火星笼罩起来。据说那时全火星唯一能被卫星观测的地方就是穿过云层的最高峰——这座太阳系最高峰奥林匹斯山。
哈里驾驶着火星车,疾驰在塔尔西斯高原上,火星车车轮巨大的抓地力让车后出现了一片扬起的尘土。车舱内正静默地坐着两个人,都是他的队员。他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不觉浑身颤抖、呼吸急促起来。基地的五号反应堆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冲天的火光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秃鹫凶猛地朝地面俯冲……只有他们三个逃出来了。
五号反应堆其实从上周起就陆陆续续地有许多小故障,但都无伤大雅。大家依旧让它供应着整个火星基地的能量,那个时候恰逢能量应用的高峰期,因为要挽救正在恶化的火星环境……啊!种种事情让哈里感到毫无头绪,不过他不需要理清那些情况,现在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逃命,火星的恶劣气候随时都有可能杀死他们三个幸存者。
“开始下雪了。”哈里看看窗外,心跳加速,“应该能在积雪埋掉我们前到达山顶,我猜我们到的时候救援应该也来了。”然而他并没有这么猜,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
“但愿吧!哈里,把空调再开大一点儿,冷死我了。”杰克坐在后边虔诚地做祷告,画着十字架。
火星车隆隆地行驶着。火星的雪天,比地球的还要猛烈,还要寒冷。当“生命之源”对气压的最后调节失控后,基地就失去了对火星气候仅存的控制权,反应堆恰恰在此时因超负荷而爆炸,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嗨!中国来的,屋漏偏逢连夜雨,是这么说的吧?”哈里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另一边的那个来自中国的队员。
她看起来年龄不是很大,由于队员实在太多,哈里对她实在没什么印象,不过现在大家倒是一起逃亡了。现在她正沉默着坐在阴影里。
“别这么低沉,我们马上就到了,我刚刚跟休斯敦通过话,空天飞机在来的路上。”哈里掌握着方向盘,驾车行驶在荒原般的火星地表,“我们到山顶上就行了,看!在这里就能看到。”
天像被染料似的云层涂抹过。雪还未足以掩盖火星沙石纵横的地面,茫茫天地之间,他们如小虫在石磨盘上前进着,颇有沧海一粟的感觉。
杰克盯着眼前这个女队员,她胸前的卡片标明了她的中国国籍,正如他和哈里胸前的美国国旗一样。她叫董馨怡,一个美国人理解不了的名字,因为他只能看懂字母,看不懂那三个字用中文怎么书写、是什么意思。
在哈里的强烈邀请下,杰克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舷窗边,透过厚厚的玻璃看到了它:天地之间一个巨形圆台一般的存在,像是祭坛;它的顶峰刺破了云层,傲立在云层之上,在地面无法看到。它像一个老者,又像是古希腊神话里的神扛住了火星的天。它就是太阳系最高的山峰,盾形火山奥林匹斯山。
杰克走了过来,“救援队在山顶?”
“他们快到了,应该在我们到达不久后就会到。我们就能回家了。”
杰克突然又开始用手比画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充满敬意地祷告着,表情放松,双手却颤颤巍巍。
“你在干什么?”
“感激上帝赐给我的幸运,也为遇难的队员祷告,愿他们安息,在天堂享受最高的福分,阿门!”
听到这儿,哈里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火星车仍在平坦的高原呼啸前进。等到它们接近了陡峭处时,哈里回头看了看那个女队员,她看来是被可怕的灾难吓坏了,现在还处在可怕的回忆之中。哈里想让杰克去安抚她一下,却没有注意到火星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冲上一个略微凸起的山坡,山坡上矗立着一块红褐色的巨石。接着,在哈里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火星车直直地撞上了岩石,整个车厢翻了几圈,最终在山坡下一个低洼处停了下来,瘪瘪烂烂,但还好骨架仍在……
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整个山坡已经变成一片白色的海洋,越到陡峭处,越像巍耸的城墙一般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远处的天空突然闪过了一丝蓝色的火光,鬼火一般惨烈地冲向火星的大地。
现在,董馨怡正站在哈里面前,而哈里正躺在地上。
“那是什么东西?”哈里问着,没人回答。
伤口被草草地包扎着,显出一片鲜红。若是继续出血,哈里会有潺潺若小溪的触感,但现在没有,说明死神刚刚拐了个弯,暂时绕过他了。
“麻烦你,劳驾……”他费力地将她从痴迷于眺望风景拉回残酷的现实世界,“能给我取点儿喝的吗?我猜我的背包里有波本……偷偷带过来的那种。哈!”他苦笑起来。
“我觉得你不能喝酒。这对你有害。”董馨怡想了想,肯定地说。
“拜托,我要疼死了……给我来点儿酒精,我相信我需要酒精。”
“如果这样不如打一针吗啡。”她说着要去取医药箱。
“我需要酒!让身子暖起来,我建议你们也需要一点儿。上帝啊,这该死的雪。杰克!杰克!我包里有波本威士忌!”他忍着痛吼起来,急促地呼吸着。
杰克慢吞吞地来了,但是手里没有哈里期待的棕色玻璃瓶。杰克面带愁容,可能是因为不确定此刻哈里还能不能指挥工作,所以就干脆对他身边站着的那名女队员说:“刚才……来救我们的空天飞机试图降落时通不过‘生命之源的引力场,因为干扰……坠毁了。不过第二架快到了。”
“坠毁了!”哈里惊讶地说,感到难以置信,“第二架快到了?他们怎么来?”
杰克转向哈里,“他们说,需要我们到云层上边的山顶去,他们能降落在山顶上;要么,我们等他们下来找我们,但他们找到之前我们一准冻成冰雕;要么……最后一个办法,我们自己去关了‘生命之源”
“关‘生命之源?它至少在几十公里外!”
“是……是啊,那……我们试试去山顶?”
“可是,”她攥了攥拳头,看了看哈里蜷缩的腹部,“他这个样子绝对上不了山,宇航服肯定穿不了,连站起来都不行……那我们去关了‘生命之源?可这段时间他等在这里不会被冻死吗?”
“走着去的话不好说,但我们可以先回基地找台火星车。我先把磨损处都焊接一遍……如果哈里能撑住的话,我们应该试试去关了它!”杰克又开始进行祷告,在胸前慌乱地画十字,口中念念有词。
“奥林匹斯山的雪啊……”哈里滿脸忧伤,“你说我干吗要来这里,当初脑子一热感觉为了全人类,现在看起来不如躺在家里!”
“别这么低沉!你就要回家了。”
杰克叹了口气,走到一边,走进了那片阴影当中环顾着,刹那间,他瞥见了货架上的一台探测车,那是计划带回地球的“好奇号”,虽然表面斑驳,已经历尽沧桑,但其实它的电池仍只是处在沉睡状态。
……
奥林匹斯山的另一边发生了雪崩,杰克再也回不来了。
半个小时前,杰克乘着那辆饱经沧桑的火星探测车向“生命之源”进发,信号显示在屏幕上是个绿色的亮点。亮点消失时,电台的接收器传来了杰克急促的喘息声,他最后的一句话是“上帝啊,我好冷”。然后就是无限的杂音和外面呼啸的风雪声。
“杰克也……也遇难了。”董馨怡摩挲着手中的接收器,怔怔地走到哈里面前,向他宣布这件事。杰克是自告奋勇前去的。现在希望破灭,似乎一切尽失。
“啊……该死的。”哈里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铁皮车底,发出当啷一声,温度在持续下降着,“给我吧,给我来一杯酒,就在包里,求你了。”
“这真的对你有害。”
“去你的吧!”哈里突然怒火中烧,他把自己对不认真驾驶的悔恨和忏痛一下子倾泻出来,却不知对谁倾泻,“我要不是站不起来,用得着你!”说完,他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旁边的椅子,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但旋即因剧烈的疼痛又一屁股坐下了,腰部却不偏不倚撞在了台阶上,他腹部缠的绷带瞬间又氤氲满了红色。
董馨怡想尖叫,可是她必须冷静下来。她搜索着医药箱,绷带已经全用完了。于是她只好将自己的外套撕成碎条,紧紧按住哈里正在潺潺涌血的贯穿性伤口,再紧紧地勒住,可是这一切看似并不管用。
哈里再次感到死神要来了,于是他问自己干吗放着好好的指挥官不做而来这里。他以为这次火星任务不过是一次历练、一次经验,然而谁知一切都断送在了这儿,这奥林匹斯山的雪。
“其实,你真漂亮。哈哈。”哈里感到口中出现铁锈味,他知道怎么了。但他还是笑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来自中国的女队员。
“你有空说这个?”
“反正我要死了,没想到啊……我的一切葬送在了这里,我想看看‘生命之源,扶我起来。”
“等你获救了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董馨怡还是按着他出血的伤口,但力量已经不那么大了,她现在也不再抱有他能活下来的希望。
“行了……省省劲吧,你最好赶紧去山顶,把我扔在这儿吧,我和杰克要成为那只‘豹子啦。”哈里笑了笑,他感到自己露出的牙齿上都带着血,“我困死了……妈妈啊,我想听故事。”
董馨怡要哭了,她知道哈里开始说胡话了。
“求求你!你会讲故事吧?我包里有本小说,给我读读,要是有空的话,醒一瓶威士忌!”哈里感到困了,但他坚信自己想听故事。董馨怡原本以为这是他的另一番胡话,但她取过包来才发现原来那里真的是什么都有。
她翻开那本书,这是一本海明威的小说集。泛黄但完好的书页说明这是一本主人极其心爱的书,她以哭腔读了起来: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高山,山顶终年积雪。其西高峰叫作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之庙殿的意思。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对对!找第二家园!奥林匹斯山也是,这奥林匹斯山的雪啊,真冷。”正当哈里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时,死神带来的恐惧感和黑暗感突然消失了。破烂的车舱外突然泛起了光,他来了精神,甚至感到伤口的血流在渐渐变小。董馨怡欣慰地笑了起来。车门被连接好后,一队身穿便携宇航服的人跑步进来,还有医生和护士。他们把哈里抬起来,抬到另一辆车里,那里灯光明亮,环境温暖,如温室一般。
车疾速行驶着,哈里看到雪渐渐消失不见,因为他们已经穿越了云层,到达了奥林匹斯山山顶。被改造成蔚蓝的火星天空一望无际,平静而安详,阳光融融地照射着,象征希望的空天飞机稳稳地停在山顶。
一切都在渐渐远去,消失不见。奥林匹斯山的山峰果真是能透过云层,它就像火星的巨眼一样深刻地凝视着宇宙,向深处望去。空天飞机飞过了顶峰,飞过了生命之源高塔,飞向空间站,飞向蓝绿相间的无比幸福的地球,苍翠的雨林、辽远的大海、贫瘠的沙漠、繁华的城市,哈里都看到了,他甚至看到了金字塔、尼罗河、乞力马扎罗山。
而在黑暗的车舱里,暴风雪依旧拍打着这天地间的脆弱空间。董馨怡在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那套挂在一边的完整的宇航服。她看看车舱外的大雪纷飞,又看看哈里:他的眼睛正渐渐地失去光彩。
舱内安静下来,他正躺在那儿。在意识消失之前,哈里似乎看到了奥林匹斯山的雪以及许多的其他东西。
【责任编辑:邓 越】
小雪说文
又是新的一年,不知不觉已经迈入深冬的脚步,全国各地也陆陆续续银装素裹,呈现一派北国风光。而本期上刊的小说中,也十分应景地有纷纷扬扬的大雪,只不过这雪下在了火星上,下在了奥林匹斯山上。
很显然,这篇《奥林匹斯山的雪》是在向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致敬,这种写法也曾在去年刊登的银河奖征文《最后一课》中出现。致敬经典,永远是文艺作品创作中生生不息的灵感来源。但同样,致敬经典也容易一步不慎误入贻笑大方的道路。而李智博同学在这点上处理得不错,在致敬的同时也写出了自己的想法,用一个科幻的背景赋予了故事新的魅力,探讨着那个永恒的话题——死亡的恐惧和灵魂的不朽。
并且,这篇小说在写作手法上反复使用插叙,让看似简单的剧情一波三折,再加上不时的环境渲染,更显故事张力。这些都值得小作者们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