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古国木雕家具图像外来文化因素分析
2019-04-02李静杰
李静杰
(清华大学 艺术史论系, 北京 100084)
鄯善本名楼兰, 系汉晋时期罗布泊周围绿洲王国, 东汉早期据有且末、 民丰(精绝故地), 5 世纪中叶北魏控制其地,国亡①[东汉] 班固《汉书》 卷96 《西域传》: “鄯善国, 本名楼兰, 王治扜泥城, ……户千五百七十, 口万四千一百, 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 ……精绝国, 王治精绝城, 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 户四百八十, 口三千三百六十, 胜兵五百人。” 北京: 中华书局, 1987 年, 第3875、 3880 页。 [南朝宋] 范晔《后汉书》卷88 《西域传》: “王莽篡位, ……西域怨叛, 与中国遂绝。 光武以天下初定, 未遑外事, ……小宛、 精绝、 戎庐、 且末为鄯善所并。 …… (永平) 十六年(73), ……西域自绝六十五载, 乃复通焉。 明年,始置都护。 …… (永元) 三年(91), 班超遂定西域, 因以超为都护, 居龟兹。” 北京: 中华书局, 1987年, 第2909、 2910 页。 [北齐] 魏收《魏书》 卷102 《西域传》: “鄯善国……太延(435-440) 初始遣使来献。 …… (北凉沮渠) 安周击鄯善, (鄯善) 王比龙……率众西奔且末, 其世子乃应安周。 ……(北魏) 万度归乘传发凉州兵讨之, …… (鄯善) 王真达面缚出降。 …… (北魏以韩抜为) 鄯善王以镇之, 赋役其人, 比之郡县。” 北京: 中华书局, 1987 年, 第2261、 2262 页。。 在鄯善国故地楼兰遗址、 民丰尼雅遗址(图1), 20 世纪初叶斯坦因发掘出诸多木雕家具构件, 新中国考古工作者也发现少许同类遗物, 两地木雕家具能够较好地保存下来, 暗示可能为临近遗址废弃之前一段时间的用物。 这些家具上雕刻着种种装饰图像, 呈现浓厚外来文化情调, 有助于深入了解鄯善文化内涵和文化交流。 以往研究者初步研究了这些家具图像, 说明其大概文化来源, 然而, 比较分析显得薄弱, 图像阐释不够具体, 所得结论相对于实际情况有所出入。 为了弄清这些家具图像的具体来源, 更充分地体现其文化价值, 本稿将依据家具类别, 逐一追溯所雕刻各种图像的前期发展情况。
一、 木椅雕刻图像
1. 出土兽腿形椅腿情况
1901、 1906 年, 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先后在民风尼雅遗址、 罗布泊楼兰遗址, 发掘出一些木雕兽腿形椅腿, 可细分为兽首兽腿形、 人首兽腿形椅腿。
兽首兽腿形椅腿实例, ①尼雅遗址出土(编号N. ⅹⅱ.3), 残存一把椅子的三条椅腿, 均雕刻成兽首吐舌、 马腿、 肩生羽翼形状, 在粉红底色上描绘黑色鬃毛①[英] 奥雷尔·斯坦因著, 巫新华等译《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发掘的详细报告》, 济南: 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 年, 第1 册第356 页, 第2 册图版LⅩⅩ。(图2)。 ②楼兰遗址出土(L.B. Ⅳ.v.0013), 雕刻成狮首、 狮爪形状, 髹漆②[英] 奥雷尔·斯坦因著, 巫新华等译《西域考古图记》,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8 年, 第1 卷,第240 页; 第4 卷, 图版ⅩⅩⅩⅣ。(图3)。 此二椅腿的形状相近, 细部刻画各有特征。
人首兽腿形椅腿实例, ③尼雅遗址出土(同编号N. ⅹⅱ.3), 残存一把椅子的两条椅腿, 均雕刻成人首、 马腿、 肩生羽翼形状, 马腿上端刻成莲瓣形, 在鲜红底色上描绘蓝色羽毛和黑色马蹄①[英] 奥雷尔·斯坦因著, 巫新华等译《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发掘的详细报告》, 第1 册, 第356 页; 第2册, 图版LⅩⅩ。, 现藏于大英博物馆(图4)。 ④楼兰遗址出土(编号L.B. Ⅳ.v.0023), 雕刻成人首、 马腿、 肩生羽翼形状, 马腿上端刻成莲瓣形, 髹漆②[英] 奥雷尔·斯坦因著, 巫新华等译《西域考古图记》, 第1 卷, 第240 页; 第4 卷, 图版ⅩⅩⅩⅣ。(图5)。此二椅腿的形状和细部刻画几乎相同。
尼雅与楼兰两地出土兽腿形椅腿的诸多相似性表明, 这是基于相同设计理念, 应用同样技术制作的, 两地遗存座椅的年代应该不会相去太远。 汉晋时期汉文化地区还没有坐椅子习惯, 鄯善国椅子文化显然来自他方异域。
关于这些木椅腿内含文化因素的来源, 斯坦因发掘报告记述直接受到印度佛教艺术影响, 间接受到西方古典艺术影响③[英] 奥雷尔·斯坦因著, 巫新华等译《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发掘的详细报告》 第1 卷记述: “为古代和田艺术作品提供原型的印度佛教艺术形式中, 常见有直接借鉴于西方古典艺术的、 甚至更加复杂的怪物形象。” 第357 页。 又, 《西域考古图记》 第1 卷记述: “当地古代艺术和遥远的西方地区密切而各式各样的关系。” 第240 页。 其后学者认为, 古埃及艺术→希腊罗马艺术→犍陀罗艺术→尼雅与楼兰木椅腿造型, 已而在受到犍陀罗影响的楼兰鄯善艺术中可以发现埃及因素④李青在《古楼兰鄯善艺术综述》 一书中认为: “古埃及新王国时期制作的四腿靠背木椅, ……大多数椅腿极力模仿兽腿的形态, 连脚爪也刻画得惟妙惟肖。 这种木椅腿的形制与楼兰、 尼雅出土的木椅腿形制基本一致。 埃及艺术曾对希腊罗马艺术的发展产生过重要的作用, 犍陀罗佛教艺术也间接地受到了埃及艺术的影响。 因而楼兰鄯善艺术中有埃及艺术的因素, 一点都不奇怪。” 北京: 中华书局, 2005 年, 第448 页。。 再后学者基本沿袭了上述观点⑤马晶在《新疆和田维吾尔民居中的木雕装饰艺术研究》 一文中认为: “在楼兰和尼雅遗址出土的人面纹和怪兽纹椅子腿的造型, 无疑凝聚着多种文化因素, 而直接的来源则极有可能是犍陀罗艺术外传的结果。”新疆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2011 年, 第15 页。。 这些观点大体陈述了从西方古典艺术到西北印度犍陀罗艺术, 再到鄯善古国兽腿形座椅的发展途径, 而有关诸地域遗存相互关系的阐述显得草略, 已而至今没有形成一种比较清晰的具体认知。 为了弄清尼雅与楼兰兽腿形座椅造型因素的具体来源, 须在建构此类遗存图像系谱的基础上加以说明。
2. 兽腿形座椅的发展脉络
兽腿形座椅源自双兽形座椅, 二者有共同源头和不同发展脉络⑥日本学者关于狮子座的阐述为了解这一课题提供便利, 但没有分类梳理双兽形座椅和兽腿形座椅, 一些细节问题还不甚明了, 其成果难以对接鄯善兽腿形座椅。 参见[日] 前田龙彦《狮子座》, 收入[日] 田边胜美、 前田耕作编《世界美术大全集·东洋编15·中央アジア》, 东京: 小学馆, 1999 年, 第305-310页。, 如果弄清兽腿形座椅的来龙去脉, 须首先了解关联的双兽形座椅情况, 通过比较才有可能说明两者的区别与联系。
(1) 双兽形座椅
双兽形座椅亦即以双兽为两侧椅腿和扶手的座椅, 已知最早实例出现于西亚。 如安卡拉安纳托利亚文明博物馆藏, 土耳其中南部卡塔尔·郝友科(Catal-Hoyuk) 出土公元前6 千纪, 丰饶女神倚坐在双兽座椅上泥塑像, 其双兽似猛兽⑦[日] 田边胜美、 前田耕作编《世界美术大全集·东洋编15·中央アジア》, 插图242。。 开罗埃及国家博物馆藏阿尔·吉匝(al-Giza) 河岸神殿遗址出土, 古王国第4 王朝约前2550 年卡夫拉王(Khafra) 倚坐在双狮座椅上石刻像(图6)①[日] 友部直编《世界美术大全集·西洋编2·エジプト美术》, 东京: 小学馆, 1994 年, 图版13。, 为已知最早明确的双狮形座椅。 此种座椅意在藉猛兽的威力彰显坐者的力量和伟大, 成为神祇魔力和国王权力的象征。 埃及古王国之后, 在地中海周围乃至西亚波斯地域, 难以寻觅双兽形座椅的痕迹, 在理论上则不应该没有后续发展。
在中印度贵霜帝国冬都秣菟罗, 出土了2 世纪前后双兽形座椅造像。 如秣菟罗博物馆藏砍卡利梯拉(kankali Tila) 出土, 太阳神苏利耶(Surya) 坐在双兽形座椅上石刻像, 双兽似狮子。 又如秣菟罗博物馆藏秣菟罗出土, 贵霜阎膏珍王坐在双狮形座椅上石刻像(图7), 造型颇为近似埃及古王国实例。 双兽形座椅不是南亚固有传统, 应该受到西亚、 埃及方面影响, 但距离已知实例相差两千余年, 被影响的细节一时难以说明。
西北印度贵霜帝国正都犍陀罗周围, 少许结跏趺坐佛像采用了双狮形台座, 基于坐禅或说法场合的需要, 仅吸收了双兽形座椅的双狮因素, 并不具备靠背和扶手。 如柏林印度美术馆藏犍陀罗出土石刻佛像, 在台座两侧雕刻一对比较写实的狮子(图8)②[日] 田边胜美、 前田耕作编《世界美术大全集·东洋编15·中央アジア》, 图版120。。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藏西晋前后金铜佛像(图9), 整体造型十分接近上述犍陀罗佛像,系犍陀罗文化因素东传的结果, 又成为十六国北朝金铜佛像基本造型形式。 双狮形台座毕竟有别于双狮形座椅, 更不同于兽腿形座椅, 难以看出与鄯善国兽腿形座椅有何关联。 佛教将佛陀比作人间狮子, 谓佛说法为师(狮) 子吼①[东晋] 瞿昙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 卷34 《大品世间经》: “尔时, 世尊告诸比丘, ‘……若说师子者,当如说如来, 所以者何? 如来在众有所讲说谓师子吼。 一切世间天及魔、 梵、 沙门、 梵志, 从人至天, 如来是梵有。’ ” 《大正藏》, 第1 册, 第645 页。, 云佛坐具为师(狮) 子座②[东晋] 佛驮跋陀罗译《大方广佛华严经》 卷2 《世间净眼品》: “尔时, 于佛师子之座, ……出一佛世界微尘数等大菩萨众。” 《大正藏》, 第9 册, 第404 页。, 示意佛陀能够在精神上驯服并教化众生。 在西域和汉文化地区, 高僧讲经说法坐具亦名为师(狮) 子座③[南朝梁] 慧皎《高僧传》 卷2 《译经·鸠摩罗什传》: “龟兹王为造金师子座, 以大秦锦褥铺之, 令什升座说法。” 《大正藏》, 第50 册, 第331 页。 [唐] 李延寿《南史》 卷7 《梁本纪》: “太清元年(547)……二月……乙巳, (梁武) 帝升光严殿讲堂, 坐师子座, 讲金字三慧经, 舍身。” 北京: 中华书局,1975 年, 第218、 219 页。 又, [唐] 李百药《北齐书》 卷24 《杜弼传》: “(杜弼) 性好名理, 探味玄宗,自在军旅, 带经从役。 ……武定(543-550) 中, 迁卫尉卿。 ……六年(548) 四月八日, 魏帝集名僧于显阳殿讲说佛理, 弼与吏部尚书杨愔、 中书令邢邵、 秘书监魏收等, 并侍法筵。 敕弼升师子座, 当众敷演。 昭玄都僧达及僧道顺并缁林之英, 问难峰至, 往复数十番, 莫有能屈。” 北京: 中华书局, 1972 年,第348-350 页。, 这是重视佛法的结果, 狮子座的内涵因此变得宽泛。 佛教文献名为师子座的坐具, 有时或许为双狮形台座, 有时可能仅是虚名。
值得注意的是, 罗马帝国(前27-476) 库伯勒(Kybele) 女神雕像, 经常在座椅侧前方表现一双或一只狮子, 其狮子与该女神属性关联, 也没有作为椅腿和扶手表现,这种表现形式可能受到双兽形座椅造型影响。 诸如, 意大利拿坡里国立考古博物馆藏奥斯蒂亚(Ostia) 出土, 3 世纪中叶库伯勒(Kybele) 女神大理石刻像④[日] 田边胜美、 前田耕作编《世界美术大全集·东洋编15·中央アジア》, 插图246。, 在座椅两侧前方各雕一只狮子。 土耳其伊兹密尔考古博物馆藏库伯勒女神大理石刻像, 座椅左右两侧前方分别表现一侍者、 一雄狮(图10), 用来凸显女神的伟大。 首尔韩国中央博物馆藏和田采集王者倚坐陶塑像, 座椅右前方伫立一狮形兽, 王者右手搭在兽背上 (图11)①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编《中央アジアの美术》, 汉城: 学生社, 1989 年, 图版28。, 该像设计意趣酷似上述库柏勒女神像, 两者或许存在造型联系。 库柏勒女神像多少带有双狮形座椅意涵, 尽管类似造型传播西域, 却无法连接鄯善国兽腿形座椅。
如上所述, 双兽形座椅呈现从西亚、 埃及到中印度的发展轨迹, 又影响了西北印度犍陀罗乃至中国早期佛像台座, 双兽形态除模糊者之外, 可辨识者均作双狮形, 密切关联狮子为兽中之王的意念。 双兽的象征性由彰显神祇、 王者的威力和伟大, 演化出佛陀作为人间狮子教化众生, 以及佛法至上的意涵。
(2) 兽腿形座椅
兽腿形座椅亦即四条椅腿做成四条兽腿形状的椅子, 已知最早实例出现于埃及。 如开罗埃及国家博物馆藏底比斯帝王谷, 新王国第18 王朝约前1350 年图腾卡蒙王(Tutankbamen) 墓出土描金木椅, 四条腿刻成前向狮腿, 两前腿顶端刻成狮首形状(图12)②[日] 友部直编《世界美术大全集·西洋编2·エジプト美术》, 图版134。。 又如埃及国家博物馆藏底比斯马卡塔(Malqata) 王宫遗址出土, 新王国第18 王朝约前1380 年萨塔曼王女(Satamen) 的描金木椅, 四条腿刻成前向狮腿, 两前腿顶端刻成人首形状(图13)③[日] 友部直编《世界美术大全集·西洋编2·エジプト美术》, 图版209。。 这些椅腿模仿一头狮子的四条腿而来, 由形象狮子简化成狮腿、 狮首的符号式表现, 从而形成一种全新的设计艺术造型。 这种兽腿形座椅显然由双兽形座椅发展而来, 是适应座椅制作需要而做的改变, 由于形象的狮子被简化成符号式表现, 原初象征威权的意涵显著弱化, 但之所以制作成狮腿、 狮首形座椅, 就在于仍然具有象征威权的意涵。 至于狮腿、 人首形座椅, 使人联想起古埃及第四王朝公元前2560年胡夫金字塔外形, 同样渊源于古埃及造型传统。 此二实例椅腿仅刻出狮爪形状, 没有刻画出具体的腿部形态, 亦不具备羽翼, 与尼雅和楼兰兽腿形椅腿相比存在不小差别。
波斯阿契梅尼德王朝(前550-前330) 再现兽腿形座椅, 相对于埃及新王国实例发生较大变化。 这一时期兽腿形椅腿刻成形象的狮子小腿, 大腿部则刻成连续珠节状,而且前后兽形腿方向相反, 工艺设计成分大为增加。 如德黑兰伊朗国家博物馆藏波斯波利斯城址(Persepolis) 出土, 大流士一世(DariusⅠ, 前522-前485 在位) 或薛西斯一世(XerxesⅠ, 前485-前465 在位) 坐朝浮雕(图14), 当时帝王陵墓浮雕大床也普遍使用这种狮形腿。 尼雅与楼兰遗址出土连续珠节状家具腿, 推测为波斯此种因素东传的结果。 不过, 尼雅与楼兰遗址没有发现狮子小腿与珠节状大腿结合的椅腿或床腿, 其兽腿形家具主要因素并非来自波斯阿契梅尼德王朝。
古希腊罗马兽腿形座椅相对于埃及新王国和波斯阿契梅尼德王朝实例, 造型发生新变化。 这一时期遗存诸多荣誉石刻座椅, 原初放置在半圆形露天剧场第一排中间位置,用于高级别人物的座位, 座椅两前腿刻成狮腿形, 后腿不予表现, 肩部刻出羽翼, 椅腿上端刻成喙嘴狮首, 或省略狮首, 狮形腿与弧线形胸部连成圆浑曲线。 有翼狮腿形座椅不见于先前的埃及与波斯座椅, 应在西亚、 南欧有翼神兽图像传统基础上形成的造型,喙嘴狮首形貌也是如此。 较早实例见于伊兹密尔考古博物馆藏, 希腊化时期(前334-前30) 约前2 世纪荣誉石刻座椅(图15)、 伊兹密尔历史与艺术博物馆藏希腊化时期荣誉石刻座椅(图16)。 前者为半圆形座椅, 两侧外缘雕刻成狮腿、 狮首、 猛禽喙嘴,并有两翼的复合型动物, 后面刻画分别向上下伸展的忍冬叶丛, 中间有两支顶端对接的橄榄枝横向交叉, 座椅造型灵秀、 雅致。 后者作前曲后方形座椅, 两前腿雕刻成抽象狮腿形, 两扶手刻成鸟翼形, 两侧面刻画缠枝纹, 座椅造型工致、 典雅。 此二实例体现了古希腊清新隽永的人文意蕴, 以及非同寻常的再创造力。 罗马帝国基本沿袭了古希腊造型模式, 形体则变得厚重, 充溢着力量感。 如伊兹密尔考古博物馆藏罗马帝国(前27-476) 荣誉石刻座椅(图17), 雕刻狮腿、 狮首和羽翼, 两前腿粗壮有力, 两翼舒展强健。 此外, 贝尔伽马博物馆藏拜占庭(395-1453) 早期大理石椅(或桌) 腿(图18),表现为狮首、 狮腿、 弧线形胸部, 狮足下有托座, 基本继承了古希腊罗马造型因素。
(3) 尼雅与楼兰兽腿形座椅的文化来源
反观尼雅与楼兰出土兽腿形椅腿,狮爪、 狮首、 肩生羽翼、 弧线形胸部诸因素, 与古希腊罗马荣誉石刻座椅基本一致, 尤其在已知实例中, 后二因素几乎不见于埃及、 波斯系统的兽腿形座椅。 人首、 马腿因素尽管不见于古希腊罗马座椅, 却是西亚公元前1 千纪复合型动物特征, 波斯阿契梅尼德王朝尤其流行。 如德黑兰伊朗国家博物馆藏伊朗西北部萨盖兹(Saqqez) 出土约前8-7世纪金牌胸饰(图19), 刻画人首(或狮首、 狮首喙嘴、 牛首、 羊首)、 狮身、 狮腿(或马腿)、 有翼的复合型动物。 如此说来, 尼亚与楼兰兽腿形座椅造型因素, 最有可能源于古希腊罗马, 同时存在波斯文化成分。 引人注意的是, 在犍陀罗众多雕刻中不但没有发现兽腿形座椅, 也没有发现双兽形座椅, 受到犍陀罗文化影响而促成尼雅与楼兰兽腿形座椅的说法, 在实际情况中难以得到印证。
尽管兽腿形座椅与双兽形座椅各有其发展序列, 但二者不仅有共同造型源头, 还有比较一致的文化意涵, 都是彰显威权意识的产物, 只是被彰显的程度有所不同。 从古埃及、 古波斯和古希腊罗马兽腿形座椅存在背景观察, 无不是代表王权的用物或物象, 没有普及到一般民众。 尼雅与楼兰的情形可能大不相同, 发现兽腿形座椅的房间与其余房间基本一致, 伴出遗物也没有特殊之处, 可能是当地富裕或有权势人家的家具, 王权象征意义已不明显, 其兽腿形雕刻可能只是一种普通装饰而已。
二、 木桌与橱柜雕刻图像
1. 尼雅遗址出土木桌
高60 厘米、 长65 厘米、 宽46 厘米, 木桌面板与底板不存。 1901 年斯坦因发现于民丰尼雅遗址, 现存伦敦大英博物馆(图20)①[英] 奥雷尔·斯坦因著, 巫新华等译《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发掘的详细报告》, 第1 卷, 第354、 355、423 页; 第2 卷, 图版Ⅷ、 LⅩⅧ。 又, 《世界美术大全集·东洋编15·中央アジア》, 图版239。 在尼雅和楼兰遗址另发现两件木桌, 因装饰图像相对简单, 不做分析。。 木桌四条腿的两外面被削成内凹弧线形, 仿佛抽象马腿。 前面围板中间雕饰满瓶花卉, 满瓶装饰X 形花绳, 从口部向两侧垂下茎叶和果实。 满瓶两侧与两腿上部浮雕双层四瓣莲花, 花瓣间刻画花萼。 前面两腿根部浮雕八瓣莲花。 在木桌侧面围板三角形区划中, 浮雕以对角线方向剖开一半的四瓣莲花。
斯坦因认为尼雅木桌浮雕四瓣莲花、 半四瓣莲花源于犍陀罗, 八瓣莲花则来自印度本土②[英] 奥雷尔·斯坦因著, 巫新华等译《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发掘的详细报告》 第1 卷: “那把有装饰木雕的椅子(N.ⅶ.4) ……装饰主题与犍陀罗浮雕最为相似……。 四瓣花是雕刻中最常出现的图案, 它也是犍陀罗雕塑中最知名的图案。 我们发现, 在犍陀罗这种花形图案要么完整地封闭在形成装饰带的方框中, 要么就像在这把椅子的镶板和腿上看到的那样, 截取一半放在三角形框内, 这些半朵花的锯齿形布局也可在那找到完全相应的例子。 八瓣莲花显然是印度式的。” 第354、 355 页。。 诚如其言, 四瓣莲花和半四瓣莲花为犍陀罗普遍性装饰, 如白沙瓦大学博物馆藏斯瓦特布特卡拉Ⅲ(Butkara Ⅲ) 出土佛塔浮雕构件(图21), 两相对比, 除单层与双层区别外几乎一致。 实际, 木桌浮雕八瓣莲花也有犍陀罗先例, 如迪尔博物馆藏佛陀立像台座(图22)。 无论四瓣莲花、 八瓣莲花, 都可以追溯到中印度公元前后佛塔栏楯和塔门浮雕。
木桌满瓶莲花表现也见于尼雅居宅厅堂托梁(N.ⅩⅩⅥⅲ, 1) (图23)①[英] 奥雷尔·斯坦因著, 巫新华等译《西域考古图记》, 第1 卷, 第145、 146 页; 第4 卷, 图版ⅩⅧ。, 托梁有足够画面空间, 清晰地表现了满瓶莲花的细部特征。 中印度公元前后佛塔浮雕满瓶莲花, 应该就是尼雅木桌和托梁同类图像的源头, 如1 世纪初叶桑齐大塔南门里面浮雕满瓶莲花(图24), 两者长茎莲蕾的表现如出一辙, 桑齐满瓶上还见有四瓣莲花。 这种图像几乎不见于犍陀罗雕刻, 尼雅实例可能直接吸收了中印度造型因素。 斯坦因将尼雅木桌满瓶莲花与印度科林斯式柱头联系起来②[英] 奥雷尔·斯坦因著, 巫新华等译《古代和田: 新疆考古发掘的详细报告》 第1 卷: “前镶板中央的装饰连同它程式化的果实(石榴?) 和叶子, 令人想起印度科林斯式柱头上的装饰成分。” 第355 页。, 后者应指印度笈多与后笈多时期(320-8 世纪中叶)柱头, 正是由公元前后满瓶莲花图像发展而来的造型③李静杰《印度满瓶莲花图像及其在中国的新发展》, 《2014 敦煌论坛: 敦煌石窟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兰州: 甘肃教育出版社, 2016 年, 第783-828 页。, 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 最接近并对尼雅实例产生影响的则是中印度公元前后满瓶莲花。
2. 尼雅遗址采集木雕柜门
高25 厘米、 宽17.5 厘米、 厚1.5 厘米。 1982 年民丰尼雅遗址采集, 和田博物馆藏(图25)④中国历史博物馆、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局《天山古道东西风》,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2 年,第176 页图版。。 柜门主要图像分上下两部分, 上方浮雕身披鞍褥大象和男子以手托象鼻图像, 下方浮雕长角、 有翼神兽。 边缘浮雕凹凸相间三角纹、 连续人字纹、 连续8 字形缠绕绳索纹。
学界尚未仔细研究此柜门。 就主要图像而言, 上方大象本非西域动物, 手托象鼻更是难以想象的动作, 如果没有参照粉本, 随机创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引人注目的是,从中印度巴尔胡特、 到西北印度犍陀罗, 再到西域若羌, 须大拏太子本生图像出现一脉相承的太子手托象鼻表现。 诸如, 加尔各答印度博物馆藏公元前2 世纪末叶巴尔胡特佛塔栏楯浮雕(图26)、 犍陀罗伽马尔·嘎里(Jamal-Garhi) 出土2 世纪前后浮雕(图27)①W.Zwalf, A Catalogue of the Gandhara Sculpture in the British Museum, London: Art Media Resources Ltd, 1997.Pl.137., 若羌米兰3、 4 世纪第5 遗址佛塔回廊壁画(图28)②Stein, Serindia I, OXFORD.1921.PL.137 and p.138., 画面中须大拏太子一手托象鼻, 一手执水瓶为前来乞讨战象的婆罗门净手, 并将大象施与其人, 诸经典都没有明确记述太子手托象鼻的细节, 而在绵长地域出现这种近乎相同表现, 恐只能理解为这些实例拥有相近的参考粉本。 其中犍陀罗与若羌实例所见大象抬起一脚的动作, 以及太子下身着裙衣, 上身斜挎帔帛的装束也几乎一致, 传承关系清晰可见。 尼雅木雕柜门浮雕大象, 由于材料和画幅所限刻画得比较简略, 应该作为有趣的装饰图像表现, 然男子手托象鼻表现, 或许受到类似上述太子须大拏本生图像影响, 西北印度犍陀罗可能为此种因素的来源地。
下方浮雕长角、 有翼神兽, 此兽爪足体现了食肉动物特征, 长角又是食草动物特征, 食肉与食草动物混合造型, 再加上有翼因素, 这是如前所述西亚公元前一千纪流行的复合型动物图像, 这种图像几乎不见于贵霜帝国, 也不是西域固有造型因素, 最有可能来自西亚。 作为边饰表现的凹凸相间三角纹常见于犍陀罗雕刻, 连续8字形缠绕绳索纹广泛地流行于南欧和西亚。 可见, 尼雅木雕柜门浮雕图像, 兼有来自西北印度、 西亚等地造型因素。
综上所述, 鄯善古国木雕家具图像反映了南欧、 西亚、 南亚多种文化交汇融合的情况, 由于诸多图像不是西北印度犍陀罗流行的文化因素, 已而诸文化交汇融合的过程应该发生在西域。 这种情况表明, 当时西域不仅有直接源于西北印度文化因素, 应该也有直接源于古希腊罗马、 波斯、 中印度文化因素。 进而从侧面说明, 当时西域成为上述诸文化携带者的汇集之地, 来自不同地域的人群又成为以多元为特征的西域文化建设者。 当鄯善人坐椅生活之时, 西东相望的敦煌百姓坐榻而居, 同样为装饰莲花, 前者仿照物象原型, 后者刻画作柿蒂之形, 两地山水相连而人文异域, 如此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