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死

谢金陵

曹贵每与老婆吵架时，老婆总会狠狠诅骂：“你早晚死在书堆里。”曹贵不以为悖，反笑着回应：“正得其所。”

多年前，曹貴看准文化市场，开家图书馆，规模还不小，位置也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段，两层楼，楼下占有三间门面，楼上也不小于250平米，看书的、购书的不少。

曹贵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天南地北地跑各个城市，与各大出版商洽谈图书质量数量。图书馆聘有三四个店员，但也不够人手，为了节省支出，多购图书，曹贵是既做老板又当小工，里里外外忙活，并和朋友们一起发行一份月刊《读友》杂志。他在楼上辟了书室，若有好友前来，再忙也会放下手里的事，与大家畅谈交流。清茶一壶，谈古论今，钩深致远。

图书馆的图书几乎全部购自中华书局、人民文学等出版社。既有文学、哲学，也有艺术、社科学……书籍印刷精良，纸张柔韧，书目内容皆清新可喜，或大家气象，或宛然可亲，品味高雅，绝对没有烂俗之物。购书的自然是慕名而来，称意而归。

曹贵少年家贫，辍学求工，引为心头重憾，他在书店悬挂匾额，上书：“贫者因书而富，富者因书而贵。”曹贵老婆却总是不以为然。她认为曹贵既没大富，也未大贵，不过是闲暇时混读了几本书，装了一肚子酸水罢了。

近几年，看书购书的人锐减，但曹贵仍开着书店，只是远远搬离了那繁华地段，缩在花鸟市场的一角，门面一间，门头窄小。也没了店员，《读友》因为资金短缺早已停办。

如今互联网通行，电子产品泛滥，闲暇时间都消磨在手机上。况且人心浮躁，哪有闲心读书？就算买书，网店方便快捷，变换花样搞促销活动，快递直接送到家，谁还到实体店消费？连新华书店也改换门庭，变成了手机大卖场。偏偏曹贵中书毒不可救药，坚持着自己的三不经营理念：不卖盗版书，不卖教辅书，不卖畅销书。拒绝各种手段推介图书。

如此，书店生意更是一月不如一月了，到最后连房租也交不上。当年的同行不是改行就是改变观念，专卖曹贵鄙夷的三不卖，然后进行各种促销轰炸，生意风生水起，利益丰厚。

县城一中的校长是曹贵的朋友，曹贵老婆建议丈夫为学校代购教辅资料，遭曹贵断然拒绝。她就瞒着曹贵偷偷进了一批盗版畅销书，被曹贵看到，扔外面空地上一把火烧了。曹贵老婆气得要死要活，指着曹贵鼻子骂：“你是商人，装什么清高？同样都是卖书，怎么不是卖？”

曹贵硬铮铮地摔下一句话：“卖，也要卖的有节操。”

老婆和曹贵分居了。曹贵在书店的阁楼独住，日常作息都在店中。虽然购书者寥寥，曹贵不以为意。

每到夜间，曹贵坐拥书城，如同帝王君临自己的城堡，环视书屋，书架林立，四壁满满，只觉得满心欢喜舒畅。每有虚浮戾气，开卷立消。在这狭小的空间，他的内心充满了光亮。

每当曹贵的手指从一本本或厚或薄或古或远的书脊上抚过，如同抚摸着一张张生动鲜活的面孔。他记起十五岁辍学求工的时候，在工休时躲在角落里疯狂捧读着克扣餐费买来的书。书中正直的灵魂给予他生活支撑和希望。现在曹贵已经是四家学院的客座教授，更兼几所中学的读书顾问。虽然都是义务讲座，但面对天真明亮的眼睛他总是激情昂扬，血脉贲张。

一个很寻常的夜晚，曹贵早早关闭了店门。他开列了长长的阅读清单，今晚要整理出来，明天参加学校的读书活动时捐赠给学校和学生。

事故来得毫无征兆，曹贵就这样去世。他是抽取书架最里层图书出的事，木制的书架沉重笨拙，加上书的重量，没有三五个人挪不动。曹贵踩在高凳上攀住书架向内壁掏取，书塞得太过紧密，曹贵就伸出两只手抓住书用力往外拽，书架晃动起来——他忘了书架的一只木腿是用砖头垫着的，图书和书架一起快速向他压下来。

第二天，来购书的看到店门未开，喊来他老婆打开门，才发现了埋在书堆里的曹贵和他桌上的长长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