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2019-04-01羽瞳
羽瞳
一
每次经过甘谷,王皑都能想起七号车厢临盆的孕妇。
火车割裂黄河,割裂幽深漫长的夜色,像一把咆哮的利剑。车门上的玻璃许久没擦,布满了模糊的污迹和凝固的雨垢,午夜吞噬万里群山,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咣当”的一声震荡。
那孩子应该读高中了,王皑想,他倚着车门抽烟,十六年前他刚当上乘务员,沈阳铁路局,沈阳兰州两头跑,上了车六七天不落消停。孕妇是在兰州上的车,查票时王皑多看了她几眼,交代她天水要半夜才到,孕妇眼泪没擦干,接票时直勾勾地盯王皑大檐帽上的帽徽。
当天晚上孕妇就生了,早产,孩子出生在乘务室架子床王皑的制服大衣上。接生的是个甘中医大三女学生,好几车厢的人挤在门口抻着脖子看热闹,这孩子生得万众瞩目,裹着床单蜷在王皑的衣服里嚎啕大哭,孕妇用从水里捞出来的脸蹭了婴儿的脸,便转过头,再也不肯多看他一眼了。
王皑想起那对母子的脸,便想起了赤红的朝日和蜡黄的夕阳。他把烟掐了,用手电筒照了照熄了灯的卧铺车,坐在小窗边的女孩迎着光抬头瞧他,王皑走了个神儿,他突然想起章远,上次见时章远坐在巷子末,脚下摊着棋盘跟自己下棋,夜里九点,吊灯白茫茫铺了一地,他在灯光里蜷成一团单薄的黑影,北方十月秋寒萧瑟,夜风穿透胡同,他套着宽大的蓝白校服,抬起头,冷得打了个哆嗦。
“来了王哥,”隔一条铁轨的灯红酒绿,章远在一盏孤灯下粲然一笑,小伙子十五六岁,干干净净像一块半融化的奶糖,他把下巴从领子里探出来,“替我走一步?”
王皑搓了搓冰凉的手,揉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告诉你多少遍了,叫王叔。”
火车晚了十个小时,今年入秋雨水足,冲垮了两座桥,王皑估摸着到兰州怎么也得凌晨四点,这趟车走得远,他从沈阳启程,跟车跑五天,回了沈阳休五天,中途车进了兰州站要转过一宿才掉头返程,在回职工宿舍睡觉前,王皑总要先去一趟章远家的小饭馆,他看着章远从初中升入高中,半大小子见风就长,十天不见便窜高一截个头,跟他家门口那棵洋槐似的,拔得细骨伶仃,手长脚长。
车早过了甘谷,王皑在乘务室眯了一觉,章远说他小学之后就没再坐过火车,那之前他一直住在天水,后来跟着妈改嫁到了兰州,他就坐过那么一回硬座,大包小裹人挤入,味儿也恶心,熏得他吐了两回。王皑嚼着煮花生,一边笑一边承诺有机会带他去东北,睡乘务室,不要车票,绝对没味儿。章远从历史课本里抬起头,“沈阳有什么好玩儿的?”
王皑瞥了一眼课本上的张学良,“沈阳有故宫,有帅府,帅府旁有家炸鸡特地道,独一份儿。
章远笑着,起身去给客人接了杯散白,又给一对外地游客盛了两碗醪糟,回来时身上萦着淡淡的酒香。
王皑交了班已经是凌晨五点,天际挣脱出一道细细的白线,西北的太阳爱恋黑夜,落得晚,升得迟,七点多钟才磨蹭着从东方升起,那之前便一直昏沉着。王皑估摸章远家的饭馆应该已經开了,他家是一条船街所有胡同里开得最早的,挨着火车站和兰大,夹在胡同尾,两侧都是早些年间铁路局的家属楼,大都是四层的红砖房,风吹雨淋像上了年头的红春联,火车站附近常年施工尘土飞扬,将食杂店、水果铺、面馆、包子铺和一家空车配货站都蒙上一层灰蒙蒙的积尘。
章远爱吃甜,尤其喜欢致兰斋的冰豆糕和水晶饼,喝醪糟都要多加一勺葡萄干,王皑变着花样带完了沈阳的糕点,又托跑哈尔滨的同事捎了一包秋林的酒心糖和华梅面包。他提着塑料袋绕过和平饭店,天凉,路灯也有几分血色不足,没精打采地撒了把比粉尘还碎的光,他远远看见章远夹在两盏路灯中间,弓着腰把醉成一滩烂泥的叶晓从人行道上搀起来,这两个人都瘦,他半个肩膀被压塌下去,校服像个漏风的气球,沉沉地往下坠。
叶晓是章远的亲娘舅,二十六七,包了店里所有进货卸货送餐的杂活儿,除了细瘦的身量和棱角清晰的下颚,这舅甥俩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叶晓长鲸海量,喝酒像喝水,两瓶白酒下去面不改色,王皑和他认识两年,只见他醉过两次,上一次是他姐姐的忌日。
叶晓一半身子坠在章远身上,一半往路牙上沉,空酒瓶从手里滑落,骨碌碌滚出两三米,叶晓目光迷蒙,视线追着跑远的酒瓶,投进黑漆漆的巷子,不对焦的混沌一下子被拉得很长。
他冲着空荡荡的巷子喊,“爸,你出来吧,我不害怕。”
章远叹了口气,“行了小舅,姥爷要看你喝这多,非揍你不成。
叶晓话少,虽然住在一起,和章远也不算多亲络,他生了双羽尾一般笔直的眼,垂了眼睫,沉甸甸像一块搁在角落里的乌木,乍一看是温吞,仔细瞧是疏离。
“这是喝了多少啊?”王皑把叶晓另一边胳膊捞起来,往肩上一搭.他示意章远松手,一矮身将叶晓背了起来,顺手把一兜子糕点塞进章远怀里,“谁惹着他了?”
“老赵,”章远摸出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把银色的糖纸塞进衣兜,“我放学回来他俩都吵完了,吵了什么我也没听见,你也知道我小舅,一上火就喝酒,这回干脆搬了两箱子黄的白的出来喝,从十一点多一直喝到现在。”
章远咬到酒心,把结晶嚼得咔嚓响,“车晚点了吧?”
“陇西发大水,桥塌了,慢车还得给快车让路,晚了十多个小时。”王皑把叶晓往上颠了颠,黎明仍与黑夜缠绵,空荡荡的街巷外偶尔驶过一辆辆交班的出租车,车灯一闪而逝,叶晓嘟囔着说了句什么,浓重的酒气直往他脖子里钻。
“幸亏你没早来,老赵把门关了抽烟自焚,把店熏得跟个烟囱似的。”章远打了个喷嚏,裹紧过于宽大的校服,“也不知道他俩说了啥,小舅都多少年没提起姥爷了。
王皑说,“老赵没叫你把秋衣秋裤穿上啊?瞅你冻得鼻涕拉瞎的。”
“老赵说了,春捂秋冻。”晨曦渐露,在章远身上勾了一层雾霭似的毛边儿,他摸了摸鼻子,“你净吓唬我,这哪儿有鼻涕?”
王皑笑起来,他乐于光顾章远家的饭馆,最初是冲着赵旭东的手抓羊肉和免费的三炮台,不知何时起已经变成为了看见章远,就像火车每次开进兰州他都要看看山坡上的树苗。章远令他想起雪山冰河中的渔火,平原野外的驿灯,和星辰一样,是生长在黑暗里的光芒。
二
赵旭东已经开了店门,正坐在门口台阶上抽烟,脚边泥地里插了密密麻麻一堆烟屁股,把门口章远种的两簇夜来香熏得蔫头耷脑。天光往黎明外头钻,黎明往天际残夜里躲,饭馆里黑翳翳的,初生的光亮把这些东西都框在门框里,他也坐在门框里,烟往门框外面飘。
章远叫了声老赵,赵旭东站起身,他四十多岁了,像一块被烟火侵蚀过的石碑,脸庞堂正,鼻梁笔挺,眼角微微下耷。他丢了烟头,把叶晓从王皑身上扶下来,脸上有几分赧然,“这得大半宿没睡吧,叫小远给你下碗面。
王皑熟门熟路,抄了把椅子,坐在靠窗的位置,客人少的时候章远总趴在这张桌上写作业,桌子腿不平,下头垫着折起来的硬纸壳。章远脱了校服外套,钻进厨房,不大会儿功夫端了两碗臊面出来。
羊肉臊子是剩的,回了个锅。门市店上有个小二层,赵旭东把叶晓扶上楼,王皑听见他压低了嗓音的呵斥,不多时又变成了劝慰。
章远扒拉一口面条,“一会你和我一起走吗?”
王皑说,“一起,我先送你上学,再回宿舍睡觉。”
“得了吧,哪有高中还叫人送的,”章远往面里加了勺辣椒,“我都没叫老赵送过。”
赵旭东是章远的后爹,新疆人,早些年在榆中县人民法院当法警,二十几年来,转战兰州辖区不同的法场,处决了三十多个死刑犯,六年前他辞了法警的工作,在火车站附近盘了个饭馆,第二年在天水娶了章远的妈,并把正上小学的章远一并带去了兰州。
章远是遗腹子,上小学时老师留作文写“我的父亲”,章远问叶晓,我爸到底怎么死的。叶晓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爸在铁路巡逻时追偷电缆的贼,和贼一起被电死了。章远听了这话好几天没敢摸家里的插座插头,他作文还没交上去,叶晓就因为故意伤人进了监狱,判了三年。
章远他妈当时在一家川菜馆打工,那天是周末,生意很火,她去包房上菜时被几个醉鬼调戏,偏巧叶晓下了工来店里找她,争执间打红了眼,抡起椅子就把领头的开瓢送进了医院。姐弟俩举目无亲,章远他妈把所有家当都搭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
赵旭东第一次到店里时,老板娘正准备解雇她,说街坊四邻都知道她爹是被枪毙的,这回好,杂圪哒的弟弟又随了根。章远他妈恳求老板娘多留自己一个月,这一个月赵旭东几乎天天来餐馆,他搭话的方式很笨拙,抽烟抽得很凶,他在章远家旁边租了个廉租房,用磁带小人书和黄河果啤收买了章远。章远因为作文没交被老师请家长,赵旭东冒充他爸把他从学校领出来,还请他下了趟馆子。
章远一边吸溜酸汤水饺,一边从海碗里抬起头,“你这叫溺爱。”
“什么?”赵旭东弹了弹烟灰。
“老赵,”章远舔了舔嘴角,眼睛像白瓷盘里盛了颗葡萄,黑白分明地盯着他,“你想当我爸吧?”
赵旭东愣在初秋的黄昏里,夕阳滤过窗外层叠金黄的树梢,在章远脸上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晕,章远呲牙一笑,“幸亏我舅不在,要不你想娶他姐,他还不跟你玩儿命?”
赵旭东替她还了债,带母子俩回了兰州,三年后叶晓出狱,也投奔去了兰州,又过了一年,章远他妈检查出淋巴癌晚期,临死前交代要把她葬在榆中,枪毙章远姥爷的地方。
在章远的记忆里,那应该是他第一次凝视母亲的脸,母亲留给他的大多是背影,或是匆匆移开视线的侧颜,小时候他也尝试过很多吸引母亲关注的方法,大多无疾而终,后来他渐渐意识到,他身上也许有着母亲避之不及、怨愤痛恨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的主人早已在这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记得母亲只抱过他一次,那天他放学回家,两名穿制服的男人刚刚从家里离开,母亲涂了口红,映着一张苍白的脸,如同被残阳划伤的天空。
母亲抱住他,哭得撕心裂肺。过了几天章远听老师说,最近省法院平反了两起十来年前的冤假错案,他摸了摸脖子,感觉摸到满手冰凉的眼泪。
母親的脸是一块枯木,临死前,枯木像被白露打湿过,腾起一丝明媚的生机,好像老天将朝霞捣成胭脂,涂在她脸上了。生者的明媚明亮如灯,转瞬而逝,燃尽了这缕苦难的、不安的灵魂。
下葬那天章远没哭,那是个久违晴朗的好天气,沙尘暴刚刚席卷兰州,一场四月飞雪冲刷去浮世尘埃,太阳明朗得像在天地间一盏青白的灯。
章远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面,把书包往肩上一扔,屋外有人家打开了鸽棚,鸽群划了个半弧,一头扎入晨曦破晓,势头之猛仿佛要代替太阳撕裂云层。
章远站在鸽群底下,仰着头,细碎的发梢下露出一截后颈,笔直。王皑摸出钱压在碗底下,章远后脑勺长眼,眉心拧成个疙瘩,“王哥,吃碗臊面还收你的钱,老赵该骂我了。”
王皑笑了,“那我请你喝汽水吧。”
“行啊,等你下次来的。”章远把自行车推出来,初中时学校离得近,他一直步行上学,上了高中赵旭东给他办了张公交卡,章远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大乐意,没过半个月,叶晓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辆二手大赛,七成新,被他改装过,踩上去又轻又快。章远欣喜若狂,差点扑上去亲叶晓两口,他把自行车蹬得虎啸生风,一口气骑到小西湖,沿着黄河岸兜了一大圈。
“王哥,老赵要是不下来,劳烦帮我关一下店门。”
太阳出来了,胡同铺上一层碎金,这个年纪的男孩骑车,屁股从来不挨着车座,王皑目送自行车和鸽群一起滑出十来米,章远回身冲他招了招手,风灌进蓝白两色的校服,像一双张开的翅膀。
三
王皑找到章远时,少年正坐在两排货架之间,音像店光线乌蒙蒙的,万里夕阳从窗口倾泻而入,在他脸庞落下簌簌金粉。他夹在高大笔直的货架之间,被古今寰宇的悲欢离合挟持着,校服敞开了怀,衣摆搭在地上,像一尾搁浅天涯万载的孤帆。
他在这家音像店遇见过章远很多次,章远有好几个大纸壳箱,里面塞满了小人书、磁带、CD、连环画报和画片,这些家当他从小攒到大,从天水攒到兰州,之前他和王皑说有几盘磁带搬家时丢了,想买又买不到,王皑就把他领来了这家店。
近些年街上的音像店逐渐销声匿迹,音像店毗邻正宁路,开了十多年,店外人间烟火尘嚣喧闹,店内却是一派安宁祥和。十多年前他总和一位兰局的巡路工同来,后来巡路工死在了巡逻路上,他又跟了一年的车,调离后有十多年没再到过兰州。
章远盯着最底层的一排磁带发呆,平日里他很爱笑,笑起来唇角微挑,眼梢微垂,从眉心到颧骨,每一丝神经每一缕纹路都洋溢着生动明媚的弧度。这使他在不笑时透出一种不合年纪的平静与沉抑,他把这些尽数关进过于瘦削的骨肉里,像是用盔甲封緘住羞于示人的软肋。
王皑走近些,他交过班就去了饭馆,正巧章远的班主任打电话给赵旭东,说章远晚休后没回去上晚自习,没请假,书包也没拿走。赵旭东顿了顿,对班主任道歉说章远发高烧回家休息,还没来得及请假。
赵旭东挂了电话,把半锅炒饼倒进盘子里,对正准备结账的王皑说,“替我去找找小远,他要是不愿意回来,就领他出去住一宿。”
除了音像店,章远还常去小西湖看杀羊,或者去中山桥一个个翻看挂在铁桥上的同心锁,看那些刻在锁头上陌生的名字,如同窥伺一个个聚散离合的暗喻。
王皑在他身边坐下来,“远儿,找什么呢?”
章远吓了一跳,脸上慌忙收起的沉郁像个顿挫的音符,猝不及防地卡在王皑的话音里,他仓促地擦了一把脸,扯出一个笑容来,“你怎么总能找到我啊?”
“瞎蒙的,这儿一开始还是我带你来的。”王皑说,“十多年前我总来,跟一朋友一起。”
“什么朋友?”章远蜷起腿。
“下棋的朋友,兰局的巡道工,他是臭棋篓子,我也是臭棋篓子,没人乐意跟他下棋,就剩我还跟他比划,他还总悔棋,又斤斤计较,十天前下完的棋十天后我再来,还要跟我复盘重下。”
王皑咂嘴,天际红轮西坠,正宁路热火朝天地摆起了夜市,炭火气和油香糅杂着喧嚣声飘进窗户,他想起十六年前最后一次见巡道工就是在这条街上,四十多岁的男人把自己灌醉了,涕泗横流,泣不成声,他扇了自己两耳光,对王皑说,“我不是人,我就是个畜生,我干了缺德事,把小茹侄女的肚子搞大了。”
王皑把酒瓶子抢过来,“你就不怕遭报应?”
他结了账,叫了辆小三轮送巡道工回家,十天后他再停站兰州时,巡道工已经死了,那阵子总有人沿着铁路线偷电缆,他晚上巡逻和贼撞上,撕打中和贼一起被高压电电死了,被发现时两具尸体死死缠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你下棋确实挺臭的,”章远笑着站起身,背后是一排英文歌光碟,“老赵有张特宝贝的光碟,美丽新世界,上个月收拾东西被我踩碎了,我想再给他买一张,可老板说没货,绝版了。
“你就为这事儿逃课?”王皑说。
“果然是老赵派你来的,老师给他打电话了吧?”章远一格格拉上校服外套的拉链,“我听同学说,中山桥上的同心锁都要割了,锁头太沉,又容易生锈,会把铁桥压塌,我刚才去桥上看那些锁了,想想也是,一百多年的铁桥,肯定禁不住成千上万人的山盟海誓。”
“跟谁学的这么言情,”王皑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走吧,我请你喝汽水。”
章远说,“不是言情,小时候我一直觉得小舅特别讨厌我,搬到兰州以后老赵带我去中山桥,我看桥上挂得都是锁,就问老赵我能不能也挂一个,那时候小舅还在监狱里,我希望他早点回来。我刻了我妈,刻了小舅,想刻老赵时被他拦住了,他说他是个外人,就算了。”
“你没刻你自己吗?”王皑在路边买了两瓶可乐,万里夕阳垂地,天际仿佛倾倒了一盆燃至尽头的炭火,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章远没回答,可乐拧开时呲地一声,泡沫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我有哮喘,滨河路两边都是柳树,我妈走后没多久,我去中山桥找那把锁,那阵子满天都是柳絮,我在路上就犯了病,差点送去医院抢救,小舅质问我发什么疯,我突然觉着特委屈,也特愤怒,回嘴说,我死了倒好,反正你也看我不顺眼。”
王皑说,“老赵揍你了吧。”
“对,老赵给了我一耳光,”章远苦笑,“我从没见他那么生气过,也从没见小舅那么伤心过。
天色半昏半明,夕阳不堪重负沉下地平线,在远处天桥外头氤氲开山雨欲来的胭脂色,半壁天空昏恹恹的。章远推着自行车,车链条发出静谧的、规律的声响,像碾过了永不回头的时光。
“其实现在想想,他对我一直挺好的,小学三年级那会儿,我妈去学校开家长会,遇见了好几年没见的老街坊,没几天学校里就开始传我没爹,还说姥爷是坏人,是被枪毙的,我妈没结婚就生了我,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章远的目光越过远处的黄河和白塔山,“有次放学,几个男生堵在胡同口叫我小杂种,我和他们打,小舅在附近念职高,他把那几个男生轰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有个男生他哥也在职高念书,找了几个人把小舅堵了,他打起架来不要命,一架打得衣服脱不下来,得用剪子剪开一条条往下撕。”
王皑点了根烟,路上汽车尾气味儿太重了,熏得章远直咳嗽,他说,“那之后小舅就不上学了,在车库找了份杂工,他最爱干净,衣服洗得比我妈都干净,身上总有一股洗衣粉的香味,打工以后洗衣粉味变成了汽油味,我跟他道歉,他说,跟你没关系。”
章远迎着风吸了口气,他趁叶晓睡觉,偷偷洗了他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冬天,他被刺鼻的汽油味儿熏得犯恶心,第二天手上裂得全是冻疮。叶晓摘下衣服时说,我更希望你是个小白眼狼。
王皑掐了掐章远后颈的发窝,在他过分单薄的后背上拍了拍,他们距离音像店越来越远,门口音响播放的音乐也越来越远,汩汩稠稠,融入嘈杂喧嚣的街市,宛若江河人海。
——以苦难为船,以泪为帆,心似离弦箭。
——莫说天无涯,海无岸,纵然归程须万载。
——今日归来不晚,与故人重来,天真作少年。
王皑抽完一支烟,他说,“远儿,有很多事也许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儿。”
章远笑笑,“我都知道。”
进了胡同,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夜色如同吞噬一切的野兽,路灯微明,王皑刻意放慢脚步,章远在黑暗中晕染开浅白色的影子,他把车推进车棚,弯腰锁车,脊背躬起一条流畅的弧线,裤腿和胶鞋之间露出一截脚腕,踝骨因清瘦而突起。
路边斑驳墙皮斑驳,被长年累月的尘嚣烟火熏得发黑泛黄,电线杆子上贴着豁牙露齿的广告单。头顶一盏孤灯,隔着墙饭馆人声鼎沸,今天又是好营生。
章远说,“王哥,你抱我一下吧。”
尘寰与伶仃在他身上相依相存,如同岩浆汇入湖泊,矛盾的清纯、淡薄的压抑、交叉激荡的引入遐想在他身上浑然天成。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瞧着他,围棋一样黑白分明,眼神如同化冻的河水漫过冰凉的石头,王皑觉得河水也一点点淹没自己的胸膛。
王皑抱住他,仿佛抱住了自己的骨骼,有什么东西被挤压坍塌,像是戳开半熟的鸡蛋,王皑狠狠按了一把困囿在心底的东西,让它陷得更深,他揉了一把章远的头发,说,“远儿,回去吧。”
章远把脸埋进他的肩膀,“你说带我去东北,不要车费,还算数吗?”
“算数,”王皑说,“不过不是今天。”
章远很轻地抽了口气,“王哥,有些事就是你想的那样的。”
王皑语塞,他越过章远的肩膀、耳廓,望向饭馆昏暗的招牌,“回去吧,别让他俩担心。”
他说,“远儿,我下个月就不跟这趟车了,改跑哈尔滨了。”
章远从他怀里离开时,仿佛南迁的候鸟飞离河滩,他别过脸飞快地擦了擦眼睛,几步跑上店门口的台阶,回身时,半边身子藏在门庭的阴影里,好像马上就要被黑暗吞噬,又像下一秒便会挣脱阴霾。
四
叶晓出狱时,赵旭东跑了趟天水接人,下火车时叶晓说,“兰州还这样,没变。”他背着行李,头发剃得看得见头皮,眼神比昏暗的天色还淡。
“你来过兰州?”赵旭东点了根烟,叶晓绷得笔直,瘦削得过分,他刚二十多岁,却生了双三四十岁的眼睛。
“来过,十岁,我爸刚被枪毙,兰州的姑妈成了我和我姐的监护人,我俩过来住了一年又迁回天水了。”叶晓将视线投向马路对面黄土漫天的工地,“我姐应该都告诉你了吧。”
赵旭东接了他的包,“那时候还没有章远吧。”
叶晓偏了偏头,不咸不淡地笑了,“算有。”
赵旭东跟叶晓说过很多次,不用叫他姐夫,叫老赵就行,叶晓却只叫他姐夫,他在某些方面的固执得一意孤行,他姐死了之后叫,甚至在滚上一张床时,他还是叫他姐夫。赵旭东埋在叶晓身体里,叶晓扒着他的后背,双腿缠着他的腰,偶尔会哭,他叫他姐夫,每当这时,赵旭东便不知道叶晓究竟是想推开他,还是想困住他。
他们的事没明着告诉章远,却也没瞒着他。章远中考成绩发榜那天,和同学约好了出去玩,晚上直接住在同学家。晚上十一点多,赵旭东关了店门,叶晓站在洗碗池前刷盘子,他太瘦,两条细瘦的胳膊沾满了白色的泡沫,灰色背心松垮垮挂在身上,磨得起了毛边,毛边底下是他瘦骨嶙峋的肩胛,突兀得快要扎破皮肉。
叶晓低着头,脊背弯曲,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猫,赵旭东想看他动一动,于是他伸了手,想寻找一个开关,手探进他的背心,从下头,从腰窝,顺着凹陷的脊柱,顺着他的中轴线,摸一辆车一样,摸到了一手的汗,像车皮打了一层蜡。
叶晓仰面平摊在床上,盯着发黄的天花板和吊扇,看吊扇上垂下一条褪色的红布,“别瞒着章远了,瞒不住。”
“嗯。”赵旭东坐起身,点了根烟,他眼角下耷,把轮廓中和得不再那么锋利。
“章远鬼精鬼精的,你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知道,”窗外黑翳寂寥,人心也黑翳寂寥,叶晓吸了口气,“过去我希望他长得更像他爹一点,更混蛋一点,可他偏不,小时候他被人欺负,挨了打也不哭,我就在旁边看着,后来我看他把他那堆鸡零狗碎的破烂归拢好,特宝贝地藏在床底下,我就讨厌不来他了。”
赵旭东说,“章远是个好孩子。”
叶晓听笑话似的,他指了指窗台上蔫头耷脑的剑兰,“就像那盆花,我们都以为它死了,只有章远认定它还活着。”
赵旭东笑了笑,弹了弹烟灰,他养花,一直养不活,章远从他扔掉的花盆里刨出一截烂根栽上,半死不活地,愣是重新抽出了芽。
天河倒灌,夜色倾颓。叶晓蜷起腿,被屋子里的灯染上不算明晰的浅光,好像倒映进河里,等待阴晴圆缺的月亮。
他说,“姐夫,我知道你是谁,有个狱警是兰州调任的,他认识你,他说枪毙我爸的法警知道这是冤案之后受了刺激,再也拿不起槍,辞职回家开饭馆了,没见到你时我就猜到是你,这世道谁能这么好心,替一个女人养她来路不明的孩子,帮她还债,还把她刚放出来的小舅子接到一起住。”
赵旭东把烟吸到了头,慢慢将烟头熄灭,再开口时嗓子听起来刮得慌,像西风掠过黄土,“你姐知道吗?”
叶晓摇头,“也许知道。”
赵旭东深吸了口气,像是要将胸肺里的烟都吐出来,他说,“我查到你爸死后,你们被姑妈收养,我找到你姑妈家,她对你们的事闭口不提,我四下打听,邻居说你们早在姑父死后就搬走了。”
他停了停,“小远长得像你姐姐。”
叶晓嗤笑,姑妈不能生养,四十多岁膝下无子,拿到监护权后,姑妈把主意打到了有血亲的外甥女身上,叶晓不知道这场交易值多大价钱,只知道姐姐的肚子越来越大,怀上章远的第七个月,姑父死了,姑妈翻脸不再认这个还未降生的孩子,他姐急火攻心,在火车上早产生下了章远。
所以,在姑妈第一次找上门打算要回章远时,叶晓把那盆剑兰摔出了大门,姑妈走后他毫无根据地和赵旭东大吵一架,他灌了一宿的酒,赵旭东抽了半宿的烟。第二次找上门时赵旭东把他推进后厨锁上了门,姑妈从包里掏出一摞钱和一张协议,“当年说好的,男孩四万,女孩两万。”
赵旭东把钱塞回包里,把人往外请。叶晓转过头,瞥见窗口有片蓝色的衣角一闪而逝。叶晓感到说不出的失落和空虚,好像这十多年来的一切都很虚妄。他不知道章远听到了多少,姑妈离开时王皑恰好走进店里,叶晓冲着他的身影愣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城市已经夹死了黄昏。他突然希望王皑能将章远带走,江南漠北,越远越好。
五
王皑查过一次车票,站在车厢连接处抽烟,身后有群吉林人,扯着嗓门儿天南海北拉东扯西吹牛逼,方便面味儿和啤酒味儿冲得人反胃。车外在下雪,今年的雪来得晚,也大,像一场从天而降的银白烟火,点燃江河平原,万里群山。
跟车哈尔滨也有快一年,离开兰州那天也在下雪,和第一场雪一同降落的,还有章远不期而遇的重感冒。王皑进门时,章远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把自己包成一只巨大的不倒翁,他在缝隙里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双眼睛直盯着他,房间困窘瑟缩,更显得他单薄清瘦,一张青春明晰的脸看起来干净乖顺,他的鲜活和并不明显的局促令他像只被陷阱逮住的小狗。
王皑坐在他床边,掏出一张小野丽莎的CD递给他,“我回去翻了翻,正好有这张,当初一朋友送的,我留着也没用,你拿去给老赵吧。”
章远鼻音浓重,“下棋的朋友?”
“对,”王皑说,“下棋的朋友。”
海绵垫子和下头的铁丝网吱嘎作响,门口有个铁架子,上头两个搪瓷盆,一条毛巾,衣服乱七八糟堆在椅子和柜子上。章远从被子里伸出细瘦的手脚,他看着王皑,目光透彻,“我本来也想送你点什么,结果翻箱倒柜也没找着能拿得出手的。”
王皑说,“我已经拿到最好的了。”
章远抬起脸,他稚气未脱的表情,泛起些炎凉的内容,一双眼是不设防的,没心没肺的,和盘托出的,“说起来挺害臊的,之前吧,我总给你多盛一勺饭,炒菜多放点肉,想着你下次还能来我家。”
他转脸望着窗外,外头飘了一层薄雪,落在地面就化了,王皑扯了被子重新把他裹住,看他腿上淡青色的血管,如同黄河铁桥之上天河倒灌。
“哈尔滨的雪挺大的吧。”
“大,”王皑说,“比这儿大。”章远点点头,阳光在他脸颊收敛出线条姣好的岬角,光线令他的眸色变得很浅,眼珠像一颗半透明的玻璃球,藏在睫羽下头,如同晨曦滤过林木,落入湖泊。
王皑主动搂住了他,他说,“远儿,你知道你小舅喝醉那天说了句什么吗,你没听见,就我听见了,他说,爸,你可得保佑小远啊。”
楼下隐隐传来说笑声和顛勺的声音,尘嚣烟火人声鼎沸,关闭的房门将这一切阻挡在外,偶尔渗入的菜香味将与世隔绝的空间撕开一道裂缝,章远的脊背细微地颤抖着,王皑的呼吸打进耳廓,如同一场悄然而至的雪。
他说,“远儿,你别哭,火车终归是要开走的。”
车窗外一排排笔直萧瑟的杨树干飞驰而过,不远处是农家院参差不齐的红色砖墙,大铁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王皑倚着车门,前些天章远发来中山桥的照片,桥上的同心锁都摘掉了,银灰色的铁桥铺着一层细薄的雪花,不远处河面有座浮岛,白塔山亮着灯,隐隐浮现出亭台楼阁绰绰轮廓。
他说,“王哥,摘掉了挺好。”细雪在薄暮的黄昏,分外动人。王皑把烟掐了,扶了扶帽檐,看铁轨绵亘万里,天高海阔,水远山长,皆是去处,皆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