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中标点符号的深意
2019-04-01付显成
内容摘要:标点符号的作用不仅在于标明句读和语气,而且是书面语的重要组成部分。鲁迅作品《故乡》中的标点符号,不仅种类众多,而且还有不同的意义和所指。其中,标号中的省略号和破折号有留白、传达情感的作用;点号中的叹号、问号有标明语气,暗示情绪的作用。
关键词:故乡 标点符号 传达情感 暗示情绪
标点符号是新文化运动的产物。作为一个自觉使用标点符号的作者,鲁迅作品中的标点符号除了具有不同的意义指向和功能,而且还具有表情达意、体现不同情感的作用。读者在品读鲁迅作品的时候,除了对文本本身的关注外,还要关注作品中标点符号的未尽之意。
小说《故乡》中,作者对标点符号的使用可谓炉火纯青:标号中的省略号、破折号,点号中的问号、叹号都已经使用得很多了。有研究做过专门的统计,文中省略号多达28处,其中26处出现于人物对话中;破折号在文中有5处,其中4处出现在人物对话中;问号在文中共有18处,其中11处出现在人物对话中;叹号在文中共有8处,其中6处出现在人物对话中。
鲁迅在《域外小说集》的“略例”中,解释了几种标点符号的用法:“!表大声,?表问难,近已习见,不俟诠释。此他有虚线以表语不尽,或语中辍。有直线以表略停顿,或在句之上下,则为用同于括弧。”[1]《故乡》中所使用的这些标点符号处于不同的语境中,具有不同的意义和表达效果,还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人物形象,读懂文章主旨。
一.标号:留白、传达情感
(一)省略号传达出来的复杂情感
除了标明引文的省略、列举的省略,省略号还可以表示说话的断断续续。在表现形式上,省略号在文本中留出了大片的空白,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以“我”与闰土对话中的省略号为例。文中 “我”回忆与少年闰土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对话,闰土的讲述:
①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②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③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④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2]
这些省略号,省略了什么内容?根据上下文读者可以推测,分别表示了列举的省略(①)、语音中断或延长(②③)、话未说完或“语不尽”(④)。
在情感表达上,这是少年闰土与“我”熟识之后,向“我”讲述他的经历。从对话中不难看出,两个人的对话中,闰土讲得多,“我”讲得少。讲述者在讲述过程中,充满了自豪与得意之情——农村的小孩子,知道城镇上少爷所不知道的种种新鲜事:雪地的各种鸟,月夜下的猹,海中各式各样的鱼等等事物。
“什么都有”不仅是夸张,还透露出少年人的天真来。省略号在这里除了表示“语不尽”外,还可以凸显闰土的得意劲儿来。给“我”讲月夜下的猹时,闰土的话语可以说是绘声绘色:猹在咬瓜了,啦啦的响声,“你便捏了胡叉,輕轻地走去……”,这个时候,“我”也沉浸在这个故事里了,好像马上要刺到这只猹了。闰土熟识农村的各种事物,讲起跳鱼儿,他有说不完的话。
从这段文字以及省略号,读者可以看出,少年闰土对农村生活非常熟悉,有着“说不完”的话。这时的他是一个充满活力、热情开朗、质朴的农村少年,是“我”心目中的“小英雄”。
相比之下,二十年后“我”与闰土再见面时,闰土的话语:
见到“我”之后,闰土的态度恭敬起来,分明的叫道:“老爷!……”[2]中年闰土见到我,他似乎在犹豫着到底应该怎样称呼“我”,老爷,还是闰土?虽然儿时的记忆残存在记忆里,直觉告诉他,应该叫“老爷”了。省略号中,有闰土犹豫的语气。“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2]闰土在介绍水生时,依然是犹豫的、躲闪的、吞吞吐吐的语气。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2]与母亲的谈话中,欢喜之余,闰土逐渐回到现实中来,他知道自己与“老爷”之间的距离——“老爷”就是老爷。当母亲提醒他,还是按照之前的哥弟称呼,称“我”为“迅哥儿”时,闰土的反应是:“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2]成熟、世故的闰土终于回到现实中来,少年时称呼我“迅哥儿”,是不成规矩、“不懂事”。“阿呀,老太太真是……”通过语言,通过省略号,读者可以看到闰土的尴尬。“那时是孩子,不懂事……”省略号展示了闰土的“成长”,生活使他得到了历练,也预示了闰土的变化。
如果说刚见面的对话还有儿时的记忆在里面,闰土的“请老爷”,似乎有讨好和谄媚的意味了:“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2],闰土与“我”彻底隔绝了。“老爷”是闰土与“我”身份、地位的差距,“请”是闰土对这种身份、地位应有的态度。
谈及自己的景况,“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2]年轻时候的闰土有说不完的话,而中年闰土已经失去了活力,生活的重担已经使他说不出话来,他变得含糊其辞、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了。“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已经使中年闰土变得不想说、不敢说、不愿说甚至说不出了,闰土成了一个木偶人。
因此,闰土的变化不仅表现在外表上,而且表现在语言上,以及可视化的标点符号上。
(二)破折号的情感间隔作用
在现代汉语中,破折号通常用来标示内容 、解释说明 、标示插入语或者表明话题转换。在《故乡》中,第一次出现破折号:“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2]在这里,作者想要强调的是故乡没有变化,按理说用“,”就足以传达出这种情感来。但是作者并不满足,加下来马上用“——”强调故乡没有变化,变化的是我的心境。更主要的是,“我”与故乡有了距离。“——”从视觉上将“我”与故乡隔开。
破折号还出现在文中“我”的几处话语中。当“我”听到母亲谈及闰土的反应:“这好极!他,——怎样?……”[2]以及我二十年后再见闰土时的反应:“阿!闰土哥,——你来了?……”[2]
这两处话语在形式上、标点符号的使用上都是大体相似的,然而传达出的情感却是有差别的。第一处,“我”已经许多年没有闰土的消息了,现在母亲提及闰土,瞬间唤醒了“我”关于闰土和故乡的回忆,“这好极!”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继而陷入茫茫的记忆中,关于闰土,“我”能想起的还有什么呢?闰土对于“我”而言,已经太过于陌生了,陌生到需要到记忆中去搜寻,这里的“……”带我进入回忆。
文中“我”的第二处话语,是真正见到日夜思慕的闰土之后,虽然“我”很激动(“阿!”),但是见到变化这么大的闰土,“我”想要说的、想要问的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2]闰土的变化太大了,巨大的变化使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省略号从侧面凸显了闰土外貌的巨大变化带给我的感受。因此,“——”隔起来的不仅是成年的“我”和闰土,还有我们之间的情感,我们再也无法平等地沟通、交流。情感间隔也促使读者去思考:这种隔绝的谁造成的?
二.点号:标明语气,暗示情绪
如果说省略号、破折号表现的重点在于人物心理活动的变化,叹号和问号则侧重于表现人物的情感变化。
“我”回到故乡,从篷隙向外望见萧索的荒村,于是发出“阿!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故乡?”[2]的感慨。“!”和“?”既写出了感叹、疑问的语气,还为全文定下了沉重的情感基调。“我”不敢相信故乡的变化竟然有这么大。记忆中的故乡是五彩斑斓的:金黄的圆月、碧绿的西瓜、带着银项圈的闰土等等。而如今,故乡却变成了萧索的荒村。回归故乡的喜悦之情瞬间被这种巨大的反差冲淡。
问号和叹号用在人物对话和人物言语中,除了标明语气,还可以暗示某种情绪。以文中杨二嫂的话语为例: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2]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杨二嫂的出场可谓充满了戏剧性,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几个“!”有虚张声势的作用。杨二嫂在这里故意加大声调,只是为了引起“我”和母亲的注意,但是“我”对此的感受是“一种尖利的怪声”。接下来是与“我”套近乎:“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当“我”愈加茫然的时候,马上转为对“我”的攻擊。“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通过两个“?”一个“!”读者不仅听到了杨二嫂尖酸刻薄的反问,而且还形象化地看到了杨二嫂尖酸刻薄的嘴脸。接着往下读,读者就很清楚了,原来杨二嫂是想要“我”家不用了的家具。当“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时,杨二嫂连用两个“还说不阔?”使得“我”彻底哑口无言。杨二嫂形象的塑造也就在话语和充满感情色彩的标点符号中完成了。
杨二嫂年轻的时候是“豆腐西施”,靠出卖色相招徕生意;到了老年却只能靠占点小便宜维持生计。应该说,“我”对杨二嫂的情感中还是有同情的成分的。但是,二十年后,再见到杨二嫂的时候,“我”对她再也没有之前的亲切感。几个巨大的“!”和“?”使得作者对她再也同情不起来,她是作者笔下“辛苦恣睢而生活”的人的典型代表,也是自私、狭隘、尖酸刻薄、爱占便宜的小市民。
在鲁迅的笔下,故乡的人、事、物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如何表现这种变化?这一方面要看作者的叙述功力,记忆中的故乡和现实的故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另一方面,读者还要从这些纷繁复杂、变化的标点符号中去领会作者情感的变化。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0.
[2]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03-504,507-508,
501,504,507,507,501,505-506.
(作者介绍:付显成,厦门集美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