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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戏剧的荒诞性

2019-04-01尚爱萍黄家祺

文学教育 2019年3期
关键词:道具情节契诃夫

尚爱萍 黄家祺

内容摘要:契诃夫的戏剧创作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尤其是其体现出的现代性特征,本文试图从他语言的无理性与抒情性、道具的丰富内涵、戏剧情节的消融三个方面,对其荒诞性加以分析和阐释。

关键词:契诃夫 戏剧 语言 道具 情节

契诃夫作为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成绩斐然、举世公认,然而他的戏剧创作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尤其是体现出的现代性特征。德国安德鲁教授在《契诃夫与贝克特》中指出“前不久去世的萨缪尔·贝克特在创作中继承了契诃夫的传统,而他本人的《等待戈多》则开创了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现代戏剧。”[1]甚至一英国学者干脆提出:“契诃夫决定了整个现代英国戏剧,没有契诃夫就不可能有品特。”[2]可见契诃夫对现代戏剧的重大影响。下面我们从台词、道具、情节内容等几个方面阐释他戏剧的荒诞性特征、原因及意义。

一.语言的无理性与抒情性

契诃夫戏剧的荒诞性首先呈现在语言上的无逻辑、无理性的混乱,交流时的信息受阻或随意转移。语言无法认识现实、沟通思想,成了窠臼、公式和空洞的口号。如《海鸥》中玛莎痛苦地将自己深深爱着特里波列夫而对方却一点不爱他这件事讲给多尔恩医生,医生听后却回答道:“怎么个个都是神经病呢?怎么到处都是恋爱呢?……啊,迷人的湖水啊!可是这事我能帮什么忙呢?”[3]对湖水的评价与前后句话没有任何联系,显得前言不搭后语。在玛莎极度痛苦之时,医生这句毫不相干的赞美之词甚至显现出一种滑稽感,破坏了此时悲伤的气氛。《三姐妹》中威尔什宁十分不解的问:“只有一样,我觉得奇怪,就是火车站离着这里会有二十里远……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索列尼一本正经、非常认真地答道:“我知道。因为呀,车站假如离着这儿很近的话,它就不会有这么远,它既然离着这儿远,那就是因为它不很近。”[4]这是一个没有回答的回答,但回答者却一脸严肃,毫无玩笑、无聊之意,这是一种典型的黑色幽默,是一种“第二十二条军规”式的逻辑。再如《樱桃园》中的杜尼亚莎对叶比霍多夫的评价,“他的话那么好听,那么感动人,可你就是猜不明白是什么意思。”[5]如果说前两个剧中的语言是不连贯的 、赘述啰嗦的,那么到了《樱桃园》中干脆趋向无意义、无内容了,语言不再是交流信息的载体,而是无法沟通的抽象性符号了。

契诃夫的戏剧语言的另一个明显特征是独白多,对话少,有时人物的台词是抒情性的,更像小说中的景物描写,这一点也与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家贝克特几近相似。契诃夫在创作《海鸥》时给苏沃林的信是这样写的:“剧本写完了。强劲地开头,柔弱地结尾。违背所有戏剧法规。写的像部小说。”[6]而贝克特也认为“戏剧语言的功能不在于交流思想,而在于表现人物的孤独感。”[7]可见契诃夫的主张、观点对荒诞派戏剧在语言方面的巨大影响。《海鸥》中妮娜的一段戏中戏,“我孤独啊,每隔一百年,我才张嘴说一次话,可是,我的声音在空漠中凄凉地回响着,没有人听……而你们呢,惨白的火光啊,也不听听我的声音……沼泽里的腐水,靠近黎明时分,就把你们分娩出来,你们于是没有思想地、没有意志地、没有生命的脉搏一直漂泊到黄昏。”[8]这段独白缺少动作性,在抒情感叹中描绘怪诞诡异的景物,通过荒诞的意象,表达了颓废的现代意识,正像戏中的著名作家特里果林评价的“我一个字也没有懂,但是我很高兴地看下去。”这里没有传统戏剧中的强烈冲突,与剧情的推进也关系不大,更像人物的一段意识流,反映了人们内心深处意识的自然流动状态。但这恰恰呈现出契诃夫戏剧语言荒诞性的特征。《三姐妹》中伊里娜的语句描绘了蓝天、白帆、大海、水鸟这样一幅美丽壮阔的海景,抒发了愉悦之情。“我今天为什么这样快活呀?我就像在一只张满了帆的船上,头上顶着一片辽阔的、碧蓝的天空,盘旋着许多巨大的白鸟似的。”[9]这哪里像台词,更像小说中的写景之句。再如《樱桃园》中,“满园子全是白的!哦,我的樱桃园啊!你经过了凄迷的秋雨,经过了严寒的冬雪,现在你又年轻起来了,又充满幸福了,天使的降福并没有抛弃你啊!”[10]通过朗涅夫斯卡娅之口,作者描绘了人们无限缅怀的、寄托着温馨回忆的、理想中的精神家园,勾勒出百年的樱桃园历尽沧桑却依然壮美的锦绣图画。

二.道具的丰富内涵——延伸戏剧语言、扩大戏剧效果

契诃夫戏剧的荒诞性还体现在对布景、灯光、音响、道具的重视上,使其充分发挥戏剧的“直观艺术”的特点。荒诞派戏剧家尤内斯库说:“我试图通过物体把我的人物的局促不安加以外化,让舞台道具说话,把行动变成视觉形象……我就是这样试图延伸戏剧的语言。”[11]《海鸥》中的湖水这一布景就参与了剧情的发展。第一幕中美丽的湖水受到妮娜、多尔恩的赞美,第二幕中又再次受到特里果林的赞美,表达了不舍离弃之情。第四幕中则惊呼“湖水起浪啦,好大的浪头。”预示了险恶死亡的来临。同一片湖水在不同的幕中反复出现,但却随着每一幕中心情节的不同而作用不同:第一幕中湖水寄托着对爱人的激情、对理想的憧憬、对家乡的爱恋,所以湖水受到由衷的赞美;第二幕中的湖水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刚刚开始却不得不斩断的情思,所以对湖水的不舍依恋之情,实际上是一种爱的表白;第四幕中湖水作为全剧各色人等的爱恨情仇的见证人,同时也是整体故事的自然背景,湖水波浪的不断起伏,突出地暗示着不幸的悲剧即将发生。

《三姐妹》中对口哨这一音响的特别强调,第一幕中旁白道;“玛莎,满脸沉思的神色,眼睛凝视着书本,用口哨轻轻地吹着歌子。”[12]这里的口哨声并不代表欢快幸福,而是玛莎百无聊赖、痛苦绝望的暗示,象征着她不幸无望的現实生活与处境,难怪姐姐急切地制止她“你怎么能够这样呢?”第二幕当妹妹伊里娜抱怨太累时,玛莎说道:“你瘦了……(吹口哨)可是你显得年轻了。”[13]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从伊里娜繁忙而愉快的生活中,玛莎感觉到妹妹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再看看自己一片黯然的前景,便不自觉地吹起自嘲的口哨,这自怨自艾的口哨声,反映玛莎看透一切、心灰意冷的内心及对现状极度不满、无奈的情感。

同时,《万尼亚舅舅》中的背景音乐——吉他声不时响起,仿佛一首交响乐中的主导动机,哀怨婉转、如泣如诉,使整部剧笼罩在忧郁、沉寂的气氛中。第一幕里在帖列金缥缈的吉他声中,在场的每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安德烈耶夫娜说“今天天气多好啊”,沃伊尼茨基想“刚好是上吊的日子”,马里娜唤道“鸡儿、鸡儿、鸡儿”,索尼娅问“佃户们有事吗?”[14]……每个人的心情心事、关注的焦点各不相同,此时只有音乐唤起人们一致的共鸣,“大家都默默地听着”。[15]之后在帖列金弹奏的波尔卡舞曲中,第一幕、第四幕分别缓缓地落下帷幕。在第二幕里精疲力尽的医生阿斯特罗夫在微微醉意中,命令帖列金弹奏吉他,希望在缓缓的音乐声中排解他身心的疲惫、爱情的痛苦,诉说着热烈而忧伤的情感。

而《樱桃园》中两次“响起父子砍伐树林的声音”预示着精神的家园将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物质的别墅即将拔地而起,期间无尽的凄凉悲怆震撼着人们的心。同时伴随着从天边传来的一种琴弦绷断似的声音,宣告着旧生活的结束,新生活的开始。最重要的是将希望与绝望、惋惜与留恋、困惑与无奈、趋新与怀旧、情感与理智等极度错综复杂的情感宣泄而出。

三.戲剧情节的消融

契诃夫戏剧的情节内容消融于日常生活的琐碎中。以其更本真、原生态的形式显现出来,构成了几近静止的现代戏剧状态,这与传统戏剧中通过激烈的情节冲来突塑造人物、揭示主题的原则,是大相径庭、完全相悖的。

如《海鸥》第四幕打牌的一场:

玛莎:三,记好啦?八!八十一!十!

阿尔卡基娜:学生们向我大大的欢呼……三个花篮。两个花冠,还有这个(把胸针解下来,扔在桌子上)

波林娜·安德烈耶夫娜:科斯佳在弹琴呢。他真苦闷哪,这可怜的孩子!

特里果林:如果我住在像这样靠近湖边的一座房子里,你们想我还会写得出东西吗?[16]

玛莎说的全是牌点,表达了面对绝望的爱情她行尸走肉般地沉浸在机械麻木的打牌中;阿尔卡基娜这个已开始走下坡路的过气女明星一味陶醉在自己往昔的辉煌中;管家的太太波林娜·安德烈耶夫娜听到音乐声感慨同情特里波列夫的遭遇;作家特里果林抒发了自己的对湖水的喜爱,暗含着对湖边长大的现在已分手的妮娜的复杂情愫,以及推想自己可能因为坠入爱河、迷恋垂钓而“玩物丧志”……

大家虽然坐在一起打牌,也说话,但并没有交流,彼此的话语即台词不是在紧张地做出反应以便构成冲突、推进情节,而是彼此的话语信息没有交叉点,呈碎片化,无法相互间进一步交流。他们都是隔膜的,说得都是自己当下最关心的人、事,根本不理会别人说什么,语言支离破碎、情节无逻辑性,表现了人物孤独自闭的心态,从而整体上传递出一种混乱的情绪。无序、琐碎、不连贯、无意义的话语,也正是契诃夫企图表达的当时人们精神世界的真实心理状态。

哈罗德·布鲁姆说:“契诃夫,骨子里是莎士比亚式的作家,用他的故事表现了连他自己的戏剧也不能做的事情:阐释了平凡的生活,既没有歌颂,也没有歪曲。”[17]真实记录现实生活、切身感受,不夸大不缩小,反映社会的本真面貌。

追寻事实背后的真理,尽管它可能是令人绝望的、荒诞的、零散杂乱的,但我们必须直视,必须接受,坦然面对,淡然接受,也许这就是契诃夫戏剧荒诞性的价值与意义。

注 释

[1][2]安鲁格.《契诃夫与贝克特》.《当代戏剧》[J].213页.212页.1990(4).

[3][4][5]契诃夫.《契诃夫戏剧集》[M].焦菊隐译.116页.257页.344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6]转引自童道明.《契诃夫与20世纪现代戏剧》.《外国文学评论》[J].1992(3).

[7]转引自杨国华.《现代派文学概述》[M].21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

[8][9][10]契诃夫.《契诃夫戏剧集》[M].焦菊隐译.108页.250页.358-35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11]尤奈斯库.《〈荒诞派戏剧集〉前言》.32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12][13][14][15][16]契诃夫.《契诃夫戏剧集》[M].焦菊隐译.247页.279页.182页.159-160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17]哈罗德·布鲁姆.《短篇小说家与作品》.童燕萍译.102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

参考文献

[1]安鲁格.《契诃夫与贝克特》.《当代戏剧》[J].212-213页.1990(4).

[2]契诃夫.《契诃夫戏剧集》[M].焦菊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3]童道明.《契诃夫与20世纪现代戏剧》.《外国文学评论》[J].1992(3).

[4]杨国华.《现代派文学概述》[M].218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

[5]尤奈斯库.《〈荒诞派戏剧集〉前言》.32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6]哈罗德·布鲁姆.《短篇小说家与作品》.童燕萍译.102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

[7]汪介之,杨莉馨主编.《欧美文学评论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8]马卫红.《现代语境下的契诃夫》[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作者介绍:尚爱萍,呼伦贝尔学院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西方现代主义文学;黄家祺,北京市朝阳区和平街一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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