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色彩隐喻看《我的名字叫红》的文化混杂性
2019-04-01邓春菲
邓春菲
色彩是奥尔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的重要意象,特别是“红”这一颜色,作为书名呈现,显示出它在作品中的重要地位。俄国著名艺术家列宾说“色彩,在我们不过是一种工具,它应该用来表现我们的思想”,又说“色彩,就是思想”。色彩往往包含着深层的文化隐喻,帕慕克的这部小说中的“红”色不仅具有文化隐喻的功能,而且映射出帕慕克对东西方文化的认识,体现了其作品的文化混杂性。
一、红:故事的底色
据统计,除了作为书名存在之外,“红”在文中共出现了203次。反复出现的有:“红宝石宝剑”“特别用来装红色的墨水瓶”“红色颜料”“红衣”“红腰带”……可以说,帕慕克描绘的是一个充盈着红色的世界,旗帜、桌布、画笔、衬衫、果实、袜子、伤口……红成为故事的底色,成为一种文化的象征,或是土耳其世界存在的状态。故探索“红”在书中的意义,人们可以借此窥探帕慕克想要传达的思想。
在小说中,“红”有许多的喻意。首先,它象征着爱情。当谢库瑞准备与分别十多年的恋人黑相见时,穿着红色的背心和红色的狐皮外套,脸上敷着红粉,沐浴在“深红色的晚霞余晖”中,注视着面前的花园在这光芒中“变成浅红色,继而又变成橘红色”。其次,红象征了情欲。当画家“蝴蝶”新婚不久,他的妻子就在画室陪伴他,握着他腰间的“芦轩笔”(阴茎),坐在一个红色的垫子上,当黑来访时,匆忙跑回卧室的她不小心留在地板上一条红色的腰带。再次,红还隐喻了暴力。当姨夫大人的头被专门用来盛放红色墨水的墨水瓶砸死时,红色墨水与血液融合为一。
帕慕克笔下的“红”在伊斯坦布尔随处可见。由“红”这一颜色着眼,人们可以窥见整个伊斯坦布尔的全貌。在街头巷尾都有穿着红色丝洋装、系着红色的阿特拉斯绸腰带、脸颊上涂了红粉的人们,沐浴在晚霞的深红余晖中,集市上的番红花,河流中的红木小船,每个家庭的炭炉中红红的火焰……“红”勾勒出土耳其日常世俗的一笔一画,亮眼却不浓烈,热闹中却存留一丝悲伤。似乎除了红这一颜色,小说中其他的事物都是黑白的。晦暗中的一抹红,表明了伊斯坦布尔的某种集体的感觉、某种氛围、某种数百万人共有的文化。这不禁令人想到《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看到的印在黑白照片上的“废墟的忧郁”,其中的情感基调便是帕慕克提到的“呼愁”——一个伊斯坦布尔文化、诗歌和日常生活的核心所在。
二、东方红和西方红:两种观看世界的方式
《红》中反复出现的真主安拉是伊斯兰人的信仰之神。伊斯兰教兴起时,先知穆罕默德根据启示宣布,只能相信真主是伊斯兰教信仰的核心和基础。所以,当细密画家们第一次看到法兰克绘画时,他们感到恐慌、惶惑,觉得自己的信仰遭到了亵渎。两种绘画风格相遇交锋,最终引发了两起谋杀案。正如开篇第一章中,死后的高雅先生以严肃的口吻提醒读者:“我死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害人的阴谋,极可能瓦解我们的宗教、传统,以及世界观。”西方的绘画风格正是引起这种瓦解可能的导火索。
这部小说描述的是关于细密画的故事,“红”是细密画世界里最重要的颜色之一。在伊斯坦布尔,细密画属于宫廷绘画艺术,有着极其保守的传统。到了16世纪末,即小说中故事发生的时代,伊斯兰细密画遭遇了欧洲法兰克绘画的冲击。在两种绘画风格的冲突里,“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代表了观看世界的两种方式。在“我的名字叫红”一章中,红在自述中表明,法兰克大师选择各种浓淡的红色来表现阴影。奥斯曼的细密画家对这种方法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他们只用一种红色,一种纯正的红,不去理会所谓人眼观察下的明暗变化。在“红”看似骄傲自满的叙述中,人们可以了解到两种画家观看世界的方式。法兰克绘画最大的特色在于透视法,描绘的是人眼所观察到的世界。细密画展现的是真主安拉眼中的世界,采用的是宏大的、全知全能的视角。画家所画的不是自己亲眼所见,而是安拉所见的超乎个体生命的理念,所以天地万物均无个性。以常人之眼对抗安拉,是一种渎神的行为。细密画不会使用渐变色,因为在追求纯正的细密画家看来,渐变色是轻佻的。
三、包容的红:帕慕克理想中的文化状态
赛义德指出,在以西方文明为中心的时代,东方文明无法再现自己,东方文明的历史已经被西方人进行扭曲与改造。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东方文明的大门,面对外族文化的入侵,是堅守本土传统还是敞开心扉接纳新的事物,这是很多落后国家都需要面对的问题。土耳其历经百年的文化选择,至今仍处于定位不够清晰的尴尬局面。正如王国维所言:“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帕慕克对于文化的态度也在他笔下的“红”中显现。
“红”对于土耳其人来说有重要的意义。土耳其是在大约七百年前开始使用红色的国旗,而这一颜色一直延续下来。旗面上的五角星和新月是穆斯林的象征,大片的红色象征着鲜血与战争,这与土耳其的历史密切相关。由于历史状态、地理位置特殊等原因,土耳其聚集了来自各个国家的文化,东西文化的碰撞不可避免,今天,在土耳其境内有关“西化”与“本土化”的抉择仍在进行。
帕慕克在小说中一直关注着土耳其的文化走向问题。他在访谈中也承认,自己的创作关注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也即人们口中所说的东西方文化冲突。在《红》这部小说中,东西文化的冲突表现为细密画与欧洲肖像画的冲突。帕慕克在显示两者冲突的过程中,为人们呈现出另外一种文化出路——文化融合。
“红”的另一层色彩隐喻意义是一种文化属性,一种土耳其人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融合理念。在红的自述中,“生命从我开始,又回归于我”,它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色彩,而具有更为抽象的象征。姨夫大人是西方文化的引入者,他认为没有任何事物是纯正的。被装有红色墨水的瓶子砸死后,他看到这样的场景:“红色朝我逼近——那无所不在的红,包罗着宇宙万象;如此壮丽璀璨的红,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它的一部分,想到自己能够如此接近‘他,我不禁泪如泉涌。”当姨夫战战兢兢地向安拉表示自己曾违逆传统,用透视画技巧描绘真主创造的世界时,安拉只是回答道,“东方与西方皆属于我”。不妨揣测,杀死姨父的墨水瓶里的红色象征着土耳其世俗的、顽固的传统,那么,姨父死后看到的包罗万象的红则象征着文化融合。可以说,帕慕克将伊斯兰文化的精粹赋予了“红”这种色彩,同时又通过“红”对文化杂合表现出了莫大的期待。
四、结语
“红”是一种文化思潮的代码,代表了中世纪的土耳其文化。帕慕克把生活中细小但对历史极具意义的,带有红颜色的物品放在了中世纪土耳其的文化记忆之中,把物质文化中的可见物品浓缩成文学语言中诗意的形象。小说讲述的是几个世纪的古老故事,表达的却是一个后现代的主题,即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冲突及身居其中如何进行文化选择的痛苦。帕慕克通过色彩隐喻,展现了土耳其的历史和状态、民众的精神世界,对东西方文明、身份、宗教等问题进行多角度的思考。在描绘土耳其的文化困境时,帕慕克流露出强烈的文化焦虑感。他以自省的态度反思了传统文化过于守旧的缺陷,却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功利的西方文化的反感,最终他表达了自己自由包容的文化观:土耳其文化没有绝对的东方或西方,任何文化都在借鉴与交流中产生。
(暨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