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背后的抑压
2019-04-01马巾晶
马巾晶
曹禺创作中的意象向来包含着丰富的含义,不同作品中的不同意象往往象征着作者最想要表达的主题思想。作为曹禺人生中的最后一篇文章的《雪松》,其对于研究曹禺戏剧人生和人生戏剧具有重要的作用。
纵观现代文学史,有这样一颗璀璨夺目的明星,他的人生就像一个戏剧舞台,他3岁即随继母辗转各个戏院听曲观戏,从小内心便播下了戏剧的种子。入读中国话剧运动的摇篮——南开中学时,他参加了南开新剧团,从而获得了极为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在清华就读时潜心钻研戏剧,他广泛阅读从古希腊悲剧到莎士比亚戏剧及契诃夫、易卜生、奥尼尔的剧作。这让他与中国的现代话剧运动建立起丝丝缕缕的联系。他创作的《雷雨》《日出》《原野》等经典剧作,确立了中国现代话剧的剧场艺术,使中国的现代话剧走向成熟,这颗明星就是现代史上伟大的剧作家——曹禺。对于文坛和学界而言,目前他们将更多的目光关注于他的戏剧,可要对曹禺做透彻的了解少不了对他全息性的了解,人们忽略了他人生当中最后创作的一篇散文——《雪松》。
应《收获》之约,曹禺于1991年9月28日在病房内完成散文《雪松》。这是历经尘世沧桑的曹禺,对于他早年在《〈雷雨〉序》中所写的“如神仙,如佛,如先知般”升华到“上帝的座”的自由奔放、神采飞扬的创作心情和态度的部分回归:“其实,我这个人是极为欢乐的。我笑起来总是开怀畅笑,有时候一连串讲起往事,也是找最愉快的事情讲……”可细读他的戏剧文本,细品他的人生,人们更多地看到的是曹禺的苦闷。田本相曾为他作传采访时,他就说:“你要写我的传,应该把我的心情苦闷写出来。”还有日本的一位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曾著书《苦闷的象征》明言:“艺术是苦闷的表现,文艺是苦闷的象征。”如果说苦闷决定着艺术的创造或许略失偏颇,但对曹禺来说并非毫无道理。这苦闷在曹禺那里成了伴随一生的抑压,它是多重的,是丰富的,是渐变的,也是最终融合后升华成了渴求、规谏和反思。可这种情感的抑压、社会的抑压、人性的抑压和生命的抑压的表达在曹禺那里并非多么直白、明显、强烈,仅仅单纯地使用了五种意象:雪、玻璃翠、爱丽儿、孙悟空、雪松就表达得淋漓尽致。
一、雪:抑压背后纯朴地渴求
雪在人们的心中始终是圣洁纯白的,令人格外欢喜的,在很多作家眼里也是如此。曹禺在《雪松》里这样说:“一阵细细的凉风吹来,落在我颈上的是凉凉的雪粒。我多么喜爱这洁净纯朴的白雪,雪化开我的郁热,散发我的沉闷。我忘记这三年来的疼痛,我要在雪地上走出我的脚印。我要用我心头的热来偎暖那些已逝去的朋友们,使我心痛的亲人们。”这是曹禺的人性抑压、社会抑压、情感抑压后产生的像“雪”一样圣洁纯朴的渴求。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城市资本主义兴起的时期,他深刻地感受到现实的压抑,纷繁复杂的社会里有着各种恐怖的人和事摧残着他,折磨着他,让他一刻都不得安宁。他看到了这个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的社会里藏匿的威逼与压抑,所以他在揭露社会黑暗的同时又表达了他对社会纯朴的渴望。这“雪”一样的渴望也在他的人生态度里。曹禺的女儿万方曾谈及父亲的遗愿时说到父亲教育她如果要做一个伟大的作家,首先得有一个崇高的灵魂。人们要学会观察和体会身边的一切人和事,写出他们的神态和生动的语言,不断觉察和看见那些灵魂在文字间是如何发光的,这灵魂是像雪一样圣洁的。所以,在曹禺的笔下,作为第一个意象的“雪”,是他抑压背后对纯净文明的社会的渴求,也是对崇高圣洁的灵魂的寄予。
二、爱丽儿:抑压背后双重情感的寄托
莎士比亚被誉为人类最伟大的戏剧之才,他曾创作过一部戏剧《暴风雨》,讲述了一位米兰公爵被弟弟夺走爵位,携带襁褓中的女儿和魔术书籍流亡到荒岛,并如何报仇最终夺回爵位的故事。在剧本里有一个可爱的精灵爱丽儿,爱丽儿效忠于主人,使出浑身解数帮助他。等到最后向主人提出要求:恢复原来的自己,重获自由之身。这与孙悟空大不一样,当修成了正果,被封为“斗战圣佛”后,孙悟空就慈眉善目地坐在那里,不再想原来的猴身。曹禺在《雪松》中提到爱丽儿,这一鲜明的比较正深刻揭露了包括其自己在内的中国文化人,在新旧身份中是回归以前还是坐享现在的自我迷失,这是曹禺在遭受了社会抑压和人性抑压后的情感寄托。
当然对于在爱丽儿身上体现的“人性”,曹禺极力地呼唤。莎士比亚笔下的爱丽儿十分善良,从那不勒斯王所乘坐的船遭受暴风雨开始,到后面的种种魔法的施力,几乎全部都是爱丽儿这个精灵做的。她原本是岛上的女巫西考拉克斯所驱使的仆人,但是由于本性善良无法服从邪恶的命令,遭到痛苦的幽禁。最后被普洛斯彼罗救出,此后为他效劳。爱丽儿作为一个善良温顺的精灵,她无法被邪恶的女巫所驱使,这正是一种超验知识力量无法被邪恶所驾驭的一种表现,这是莎士比亚的一种人性的寄托,也是曹禺的一种寄予:“真正的理性就是美德。”
三、玻璃翠:抑压背后破碎和美丽的映射
曹禺在《雪松》谈玻璃翠:“这朵花是真的,真美,一点也不假。它亭亭玉立,细看看,不是孤单单的一朵,而是六七朵,每朵五瓣,浓紫色的花心,花瓣渐渐化淡,成了青莲色的了。它微微荡漾,使人心醉。”这种花是极美的,他渴望花一样的美,也渴望像花一样美的人性。这种美与他看到的这个社会的罪恶和污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到了在这些污秽罪恶掩盖下的美,但这种美的毁灭让他心痛。与《雪松》相配套,1991年10月23日曹禺写了短诗《玻璃翠》:“我不需要你说我美,/不稀罕你说我好看。/我只是一朵平常的花,/浓浓的花心,淡淡的瓣儿。/你夸我是个宝,把我举上了天。/我为你动了真心,/我是个直心眼。/半道儿你把握踩在脚底下,/说我就是贱。/我才明白,你是翻了脸。/我怕你花言巧语,/更怕你说我好看。/我是个傻姑娘,/不再受你的骗。”经不起别人赞美而一再被利用、被欺骗、被抛弃的“玻璃翠”,是他为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代读书人,像孙悟空被封为“斗战圣佛”后就再不想起自己的猴身那样迷失自我的人生影剧和戏剧人生的传神写照。这是曹禺情感抑压和人性抑压后的映射,当然用“玻璃翠”来形容自己,像“玻璃翠”一样柔弱中的感悟与执着,可以说是曹禺这一生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这一文一诗,曹禺无形中给自己“歧路彷徨”的戏剧人生和人生戏剧,圈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四、孙悟空:抑压背后严肃的反思
对于孙悟空这个形象人们再熟悉不过,小时候的小人书,电视里的《西游记》,都有着他大闹天宫和替天行道的两大截情节。曹禺在《雪松》里不止一次提到孙悟空,他认为他的戏剧人生和人生戏剧与孙悟空一样可以分为两截。早期的曹禺,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野性,像孙悟空那样在艺术的殿堂里大闹天宫、自由地挥洒才华,充分地实现了他抒情诗人自居和以替天行道、神道设教的宗教先知的特权身份。等到他为了迎合和取得“学而优则仕”的世俗荣誉和官位,而把这种特权低头折节地纳入“存天理,灭人欲”的紧箍咒时,便只能像戴上紧箍咒的孙悟空一样从事反贪官不反玉帝、反人欲不反天理的受招安的政治宣传。
从严格意义上说,文艺学是人学,是一种为艺术而艺术,为表达而表达的独立存在,艺术创作自我约束的边界在于艺术家不应该以政治宣传和政治权力为依附,艺术创作也不应该被用来包办解决社会问题。例如,《日出》和《雷雨》等起自情色归至宗教的为了表达而表达、为了艺术而艺术的经典作品是可以囊括丰富的政治宣传和社会问题的。这样说来,曹禺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丧失了为艺术而艺术、以人为本的价值,也没有起到政治宣传所需要的感动人心的效果,这是他对自我创作的反思,也是在社会抑压和情感抑压融合后给后来的读书人呕心沥血的教训的表达。
同时,以伟大的作家为出发点,改革开放后,历史带来了一次难得的创作契机,但曹禺感觉自己像断臂的王佐:一切都明白了,人却残废了。他渴望自由,渴望创造的夕阳之火,怎么也燃烧不起来,所以他想写一部关于孙悟空的戏,写他苦苦挣扎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可怎么也无力奋战了,就这样,他也带着写孙悟空的遗憾离开了。这是曹禺借孙悟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与反思,是借孙悟空对后人的一番规谏,也是借孙悟空实表自己创作的遗憾。
五、雪松:抑压背后诚恳的规谏
“雪松”是散文里出现的最后一个意象,也是曹禺在五个意象中单单选中了它作为最后一篇文章的题目。曹禺曾说“雪松,劲直高昂,不屈不狂,经得起世情的冷淡,平实而奋发,充溢不懈不止的生命”,又说“雪松啊,是我再梦寐中不能忘记的精诚”。他渴望活成雪松的样子,平实、奋发,不屈,也不狂,做一个正直真诚、努力向上的人。但曹禺也说:“在这三年的病痛里,我回忆起平生所遇见的许多人,他们就像眼前的雪松一样,或者说他们就是雪松。”这足以表达了他对身边的人的敬佩和思念。这是一种真挚的情感流露,他想用雪松的品质踱量自己,同样在人生最后能创作的时间,他表达了对自己朋友和亲人的怀念和感激。当然,也有着规谏,在曹禺离别时,他送给自己的女儿一首弘一法师的诗,同样也送给我们:“水月不争,/唯有虚影,/人生如是,/终莫之领。/为之驱驱,/被此真净,/若能悟之,/超然独醒。”
人忙活了一辈子,却还是难懂水月不争这个道理。等到什么时候悟参悟了这些道理,也就有了“超然独醒”的人生态度了。
在人生的最后一截,曹禺依然在想着用自己的经验规谏世人,也想把自己的创作经验留给后人,甚至把做人做文的理也公之众人,就是这样一位有着传奇的戏剧人生和人生戏剧的人物,用最简单明了的五个意象将自己的人生表现得淋漓尽致,将自己的苦闷展现得酣畅淋漓,将自己的抑压和期待凸显得痛快淋漓。他最终并没有倒下,而是在熬过一场又一场的劫难中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人生。他这一辈子,无论是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还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最后都站成了一棵勁直高昂的雪松。
(延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