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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彧君 故乡不只在我的画布上

2019-03-30蒯乐昊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兰溪家乡故乡

蒯乐昊

“这不是一次回顾展,因为我还年轻。”北京唐人的两处空间里布满了陈彧君近十年的作品,却更像是一场出发。甚至连展览名称都如那些初露头角的艺术家那样用了个人的名字。

陈彧君当然不是初次登台,作为新生代艺术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员,他在市场以及海外都有着不俗的交易记录和展览记录。但他宁愿把自己定义得更青涩一点,以便保持一种面向未来的生猛姿态。

我的家乡木兰溪

跟许多福建艺术家一样,流浪与乡愁是他们作品中的基础经纬线,好让他们在漂泊中反复确认自己的坐标。陈彧君的家乡是莆田的第二侨乡,那里的人口几乎分为三等份:3000人在本地,3000人在海外,还有3000人在中国的其他地方。当地没有多少田地,离开几乎是一种宿命,但是福建文化骨髓里的安土重迁和浓厚家族观念,又会让这些游子始终觉得自己的风筝之线牢牢拴在家乡,拴在那些造型崎岖的龙眼树上。

“因为资源有限,靠果树收入也有限,所以漂洋过海讨生活很常见,几乎每家都有亲戚在马来西亚,在印尼,要么就是在台湾。然后就是念书,好跳出这个龙门。我们村高学历的人特别多,以前考进士,现在是考北大、清华。你去看这个村庄的文化密度非常高,出了很多状元,大学校长、院士、科学家、作家……甚至连马来西亚的作协主席都是我们那的人。”

木兰溪算是莆田的母亲河,虽然名字听上去温婉,却是一条巨大的小溪。流经五六十公里,水面宽阔,水流渊深,发大水的时候尤其蔚为壮观。在陳彧君的少年记忆里,几乎每年雨季大家都卷着裤腿泡在水里,在自家客厅里抓鱼。经过了长时间的治理,木兰溪才回复了那种宁静深沉的美貌。

研究社会结构的变化和宗族社会的变迁,福建会是一个有趣的样本:地方上有很多力量,大姓和小姓互相牵制平衡,政府负责建设管理,村里轮流推举的长老则负责祭祀和婚丧嫁娶——“分管神和世俗的这一部分”。小小的一个村庄,寺庙竟有八座之多,道路的每个拐角处都站着一个土地爷爷。过年的时候更是忙到脚不沾地,拜完如来拜老君,拜完关公拜灶神,拜完妈祖拜观音……各路神仙多元融合,哈利路亚。这些现实魔幻主义的日常,形成了陈彧君作品里的“口音”。

他和他的哥哥陈彧凡从2008年开始创作“木兰溪”系列,当时正是当代艺术市场最热闹的时候,各种流派粉墨登场。“我不排斥人家这样做,但自己就是无感。那我的兴趣点在哪里?每年过年我都会回老家,会觉得家乡有一些东西始终在吸引着自己。”他们搜集了许多成本低廉可控的材料:碎木头、老家具、绳子、废弃的建筑材料……徒手搭建起一个介于具象和抽象之间的故土家园。

“木兰溪是一种象征,河是流动的东西,代表不同区域之间的链接,这跟我们侨乡文化的概念比较吻合,我们现在回头去看,很多东西都处在流变中。”这个系列在不同的地方转换出不同的名字,“木兰溪”、“木兰渡”、“木兰厝”……都是人与时空的关系。建筑材料的粗粝和简硬,内里是时间磨蚀带来的柔软。这批与当时流行完全不同的作品很快赢得艺术界的好评,在皮力把这些作品带到励画廊做展览之后,被希克收藏,现在藏于香港的M+ 。

这个系列从杭州出发,一路巡展,并生长变化,北京、上海、柏林、莱比锡,比利时、以色列……他发现家乡概念并不狭窄,每个人的记忆都有自己的乡愁。“在以色列,我发现华人对家园和家族的概念,在犹太社会中也有相似的映照。每当作品流动到一个不同文化属性的地方,我们都希望碰撞出不一样的意义。比如在台湾做展览,”台湾对福建人来说,仿佛飞地似的另一个故土,“小时候就觉得福建跟台湾有一种关联,常常接到台湾飞机带来的宣传单、气球、压缩饼干,好像在对岸有另一个世界,离自己很近又很远,是让自己有幻觉的地方。而木兰溪最终也是流入台湾海峡。这种同根的关联,对我们启发很大。”

空间游戏

走进唐人的展厅里,狭窄的木工走道提供了一个人为的逼仄空间,陈彧君故意要把你导向那个视觉中心,一座旧木板搭建的吊脚老屋,书本切割和报纸粘贴成为墙壁,旁边有曲折的回廊,老屋的顶部,一座倾斜的梯子正匪夷所思地探向天空,像某种祈求和张望。

对面的大片白墙上,是近十扇斑驳的老式木门,以某种等级制度,自上而下地排列着,因为有天光照耀,也带了某种宗教式的威仪,仿佛十字架。那是大家族的序列,但是也越来越趋向式微。众兄弟齐齐排开的家族格式,到了最后一层,已成独门独户。

“如果不是艺术家,我可能会是个木匠。”他热爱做木工,更喜欢因地制宜,就着手边的材料,现场即兴创造。这些,是他师承于中国美术学院综合绘画系的训练。但相较于他的装置,他绘画里的空间感更加值得玩味,他擅长用笔触玩空间的游戏:比如用非常平面、二维的形式,画出奇形怪状的家具,从而营造出在现实中不可能的扭曲空间。又或者反过来,用最一目了然的室内三维空间,营造出平面般的感受,画面上粘着千丝万缕的丝线,仿佛画家只是画出了一大方泛着珠光的墙纸。有时候画面上挤满几十双破破烂烂的旧鞋子,每一双都被狠狠穿过,像被透支的生活,像走不完的路,像无数昨日被集体埋葬的坟场。但是,你站远了一瞧,又仿佛堆满了青口的盛宴。他爱用脏颜色,几十种脏颜色在他手里被玩出层次,越是脏旧的颜色,就越要画出绚烂之光。

花砖、木门、老屋和植物,是陈彧君绘画题材的关键词。他曾经从家乡阳台一角的植物画起,画面逐渐蔓延开去,不得不一张接一张地拼接纸张,最后变成了巨幅森林,妖魅的精怪出没,人类建筑残骸若隐若现,不知道是远古还是未来,仿佛空间消灭了时间。他也用综合材料画了大量的让人联想起花砖马赛克的画面。有趣的是,当这些明显带有南洋热带装饰风的竖版画并列摆放在一起时,竟奇异地出现了哥特教堂彩绘玻璃的味道。这也是地缘文化互相投射的一个隐喻吧。

故乡正在消失

他的若干条彼此平行、迄今仍在生长的系列,其实内核都是故乡:他把这种跟故土之间若即若离的漂浮感,延伸到了更大范围。比如《亚洲地境》系列,试图讨论整个亚洲的地缘政治与文化张力。

作为艺术圈的“模范生”,陈彧君做过一次不太靠谱的跨界——他差点成为改造家乡的总设计师。那是建立一整套生态:建立民俗艺术博物馆和华侨博物馆、古建筑维修改造、景观规划、策划可持续发展的乡村旅游经济、为地方土特产做品牌塑造、在土地问题上平衡村民的利益和政府的利益、提升地方就业率……在接了政府的这个委托之后,陈彧君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投入这个项目,并且乐在其中——他曾经在艺术作品中创造过那么多次故乡,这一次,似乎他可以把故乡本身做成一件可持续的艺术品了。

不但没有收入,他还自掏腰包,奔波于上海和莆田之间,跟文化局、区委、镇政府开会,跟台湾的综合设计团队反复调研和出方案,进行各种可行性论证,个中复杂程度,远胜于他所有装置的总和。那段时间,连他太太都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想干吗?你还是不是一个艺术家?

“我总觉得艺术的圈子太小,艺术家做的事情看起来很热闹,但是出了这个圈子,问起来别人根本不知道。而那个社会项目,却是我可以为家乡真正做一点改变的机会,也是艺术跟社会直接发生关系的机会。”他不惜自我审判:创作了那么多跟故乡有关的题材,如果有一个让故乡更美好的可能性放在眼前,自己卻不去做,也不愿意有任何牺牲,那他的艺术就是虚伪的。

艺术家以一种理想主义的热情投入了这种“不务正业”。“对乡人来说,能在家挣钱,是幸福感的一个很大要素。留在故乡的同学对我说,你要是真能引进什么项目的话,就有事做了,不然,我们是绝望的。”他理解村人那种割裂式的痛苦,在家乡他们只需要挣不多的钱就可以过活,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桃花源式的封闭乡村了,年轻人都去了城里,父母在乡间的收入要补贴孩子在城里买房。“父母在乡下挣钱,却要在城里消费。年轻人在城里无法立足,却又不愿意回到乡里。村里很多人都炒股,还有玩六合彩,不正规的,猜数字,赌大小……幻想可以一夜暴富,”改革的痛点在人,乡村改造的要义,审美不是核心,核心是改变生态,提供就业,让人回到故土。这个对家乡始终怀抱热忱的艺术家,开始操起了政治家和企业家的心。

陈彧君与哥哥陈彧凡 图/受访者提供

临时建筑,木头、有机玻璃、丙烯,2015 图/受访者提供

陈彧君在唐人的展厅用旧木料搭起的家园,对面墙上是层层递减的家族木门图/受访者提供

木兰溪-厝,陈彧君、陈彧凡,以色列佩塔提科瓦美术馆,2017图/受访者提供,摄影/Elad Sarig

“有可能会出现一个非常可怕的结果,就是我去改造乡村,由于引进了很多不同的力量,反而把我原来那个乡村给搞丢了。这当然是最坏的一种可能性,但是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就什么都不做的话,乡村也在消失,一旦人们纷纷离开,乡村就被抛弃掉了,老房子再不修就要倒掉变成废墟。房地产商会把老房子全部推掉,盖起一模一样的新房子。我们的下一代将没有故乡,也无处凭吊。跟我同一代的人,已经进入城市生活的,再也不愿意带孩子回来了,说蚊子多,麻烦,破破烂烂的,有什么好玩?只有我每年寒暑假都带小孩回去,让他从小就知道这里是我们的家,让他像我一样,对老家建立起一种情感。”

项目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年多,结果如何呢?结果是,因为地方领导被调职,项目目前暂时搁置,也许永远搁置。艺术家小陈回到了工作室,继续在木头和纸上,书写他的愿景与乡愁。

编辑  杨子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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