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2019-03-30
大舅妈不是那种很抢眼的女人,与我妈、姨妈、小舅妈坐在一起,应该是家长里短,头头是道的,可很难听到她说一句话,她习惯了倾听,与静。别人说话,她从不插嘴,她说这是抬举别人。她这是养成。
大舅妈刚嫁给大舅父的时候,大舅父就是大队支书,又是民兵连长了,在当地是个人物。当然,大舅妈从邻村嫁过来,不是攀附,是应了媒妁之言。结婚后,她接二连三,生的全是女孩子。于是,相当长的岁月里,她的目光是怯弱的,躲避的,生怕与别人的目光相遇了。在村里走起路来,她总是把脚步放得很轻,也很缓,像一只猫。
可她心里盛着一个愿望,就是给大舅父生个儿子,延续香火。她期待着,等待着,没有气馁。大舅妈就认一个理:庄稼地能是麦田,也能是棉田。不就是一个季节问题嘛。于是,她坚持不懈,终于有了一个儿子。至此,村上的人都看到她开始抬着头走路了。
那时候,大队征兵、招工、招生的指标,全由大舅父掌管。张三李四,谁都有个梦,就是跳出“农门”。大舅父帮了这个,又帮那个,不知帮多少农家子弟离开了村庄,可就是亏了自家的儿女。要说根正苗红,应该首推大队支书的子女啊。大舅父是不想亏别人的孩子,也不亏自己的心。大舅父的心思,大舅妈懂,她没说半句的埋怨话,悄悄地陪着大舅父过日子。她一生说的最多的话是:“我丈夫做什么都是对的。”
大舅妈就是这样老的。她的牙齿脱落了,头发也花白了,目光从来没越过村头的麦垛。她生活在大舅父的身影下,自娱,也自乐。有一回,我去看望她,她斜身依在一张凳子上,想努力站起身来迎接我,可半天站不起来,她说她一身都是病。那一刻,我突然想把她接到武汉,带着她看一看武汉的模样。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充满了向往,可没一会儿,她的目光黯淡下来,说她不想去武汉。我急了,问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外甥的请求。大舅妈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我这么土气,又是病人,去了,会给我的外甥丢脸。”我说:“你没把我当你的外甥。外甥不是外人。”她说:“正因为你是我的外甥,也算是我生养的,我才不去的。你在武汉要做人的。”她有她的哲理,我还说服不了她。
前两年,有个房地产商圈地,把大舅父家的房屋、土地也圈进去了,给出的条件是,在城区还建一套大房子。住了大半辈子的乡间平房,再去住高楼,是大舅妈后半生最大的一个梦,她当然兴奋:城里的月光会不会浮在荷叶上,或卧在湖水中?大舅妈的心中,有许多的疑问、企盼,与紧张。
还建房竣工的时候,大舅妈的病却更加复杂了。大舅父、舅表弟把她送到城区去住院,路过那片正在拆除脚手架的工地,特意指画了半天,叫她安心治病,等康复了,一家人就搬进去住。就在大舅妈住院之际,大舅父、舅表弟还在加紧装修新房子,想早一天把大舅妈接到城里住,接到新房子里来住。
突然间,大舅妈走了。
我听到了大舅妈逝世的噩耗,连忙回去奔丧。大舅妈的灵位设在一间临时的过渡房里,很破旧,可她很安详,像睡着了。我给她点燃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这是当地的习俗。我这样做,不完全是因为习俗,更多的是听从了内心的召唤。我还戴了孝,给大舅妈的灵车拉纤。在当地,唯有孝子才会这样。
我以这样的方式,送别大舅妈,向她表达着敬重,与悲痛。
再过一段时间,大舅妈家就要搬进城区的新房子里去住了。新房子早已装修好了,舅表弟就想多敞几天,让甲醛之类的多挥发一些。大舅妈有病,禁不住甲醛之类的侵蚀。
可大舅妈早就有了打算:她的时间不多了,要死也要赶在搬进城里的新房子之前,让丈夫与孩子图个吉利,图个干净。所以,在住院期间,她就把医生给她开的安眠药积攒起来,还向病友索要。她的大脑没有一丝的紊乱,等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她强烈要求出院,回到了拆迁过渡房。
这一天,大舅妈没有任何的异样,舅表弟照常上班去了,大舅父出去给她买吃的喝的了。就这样,大舅妈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