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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闽北与闽南民间传说朱子形象的异同及其成因

2019-03-29王志阳

关键词:狐仙闽北朱子

王志阳

(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中心,福建武夷山 354300)

关于朱子各类民间传说故事的研究,陈荣捷开其端[1],林振礼先生扬其波,深入研究朱子民间传说,发表了一系列作品,如《朱熹与狐仙怪异传说探索》,“收集新资料,钩沉索引,阐发传说的产生、流变与成因,揭示程朱提倡妇女守节的社会原因”[2],论证了朱熹在民间的第三重形象及其本质。《鹅湖书院与白鹿洞书院朱子传说的文化底蕴》[3],《朱熹与狐仙传说的文化源头及伦理意蕴》[4]等均揭示了各地朱子传说的意义与价值。另外,杨星、陈飞《朱子与民间传说》[5],李弢《民间的朱熹——以漳州民间故事为个案》[6]等均从不同角度研究民间朱子传说内容与形象,最值得关注的是戴冠青《民间的朱熹》,文章考察朱子在泉州、漳州的民间文化的形象,初步比较了朱子在闽南与闽北及其他地区民间形象的差异,探究其原因认为:“从上面的比较可以看出,在这几个不同区域流传的朱熹民间故事中,只有闽南民间故事最严肃最正统地将朱熹想象成一个大智大圣的神儒形象,一点都不敢亵渎,由此我们不难把握到闽南文化的审美价值取向。”[7]但其文属于散文,缺少严密论证,也未从闽学内部揭示朱子传说差异的原因。

因此,这些研究成果都从不同角度挖掘了朱子民间传说的价值与意义,引起了学者的关注,但是他们研究时间较早,主要集中关注朱子传说内容及其社会意义,尚未注意到朱子传说内容在各地分布的差异,故本文将以朱子传说在闽南与闽北传布内容的差异入手,考察闽学在各地民间的影响力及其成因。

一、闽南与闽北异同点:闽学重镇的朱子传说

福建是闽学的大本营,正如高令印先生所说:“闽学是指以朱熹为首包括其主要门人和宋元明清时代福建主要理学家的思想。”[8]“一般说来,闽学是指以朱熹为首包括其门人在内的南宋朱子学派的思想,以及其后福建理学家的一些思想。闽学是相对于其他地域性学派濂、洛、关、浙东、江西等而言的。朱熹集理学之大成,建立起庞大的完整严密的闽学思想体系,其后福建籍朱子学者又作了进一步完善和充实,因此一般把朱熹作为闽学的创始者和领袖。因为闽学与朱子学都是以朱熹为首的学派,南宋时闽学和朱子学是一致的,而后闽学和福建朱子学也具有相同的意义。”[9]

但是同为闽学重镇的闽北与闽南却存在着诸多不一样的民间传说,如以闽北民间传说为考察对象的杨星、陈飞《朱子与民间传说》,“根据有关朱子传说的具体内容,今将其传说归纳为三大主题类型:一、奇异出生。二、神奇力量。三、与狐仙的怪异传说”[10]。但是因其限定于闽北地区,故未注意到朱子传说在各地传布内容的差异性,尤其是第三类型实是在以武夷山为中心的闽北区域出现的传说,在闽南地区并不存在,且闽南地区也没有关于朱子奇异出生的传说。其中关于朱子奇异出生的传说不曾传布于闽南尚可理解,因为朱子出生于闽北,而朱子与狐仙的传说不曾传布于闽南地区,则与两地之间的文化具有重要差异。关于朱子在漳州的民间传说中的形象,当以李弢《民间的朱熹——以漳州民间故事为个案》概括较为全面,即“在这些民间故事中,朱熹是一个心系黎民的州官、循循善诱的儒师、神仙道人、江湖术士”[11],可见闽南地区不存在朱子与狐仙恋爱的传说。因此,闽南与闽北对朱子传说的传布存在有诸多方面的差异。现将闽南与闽北有关朱子传说的异同进行比较,再揭示二者之间的异同。

一方面,神化朱子的神奇力量是闽南与闽北民间故事的共同类型。在闽北民间传说中,朱子是具有神奇力量的官吏,正如杨星、陈飞考察了闽北流传甚广的《订鬼》和《笔斩黑鲤精》后指出:“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即突出朱子的朱红笔有着神奇力量。”[12]与之相同,在闽南民间传说中,朱子形象之一就是神仙道人与江湖术士,最重要道具也是朱笔,正如李弢所总结:“在‘计除开元寺恶僧’中,朱熹可以用朱砂笔一挥让行将断裂的府衙大梁掉不下来,可以用朱砂笔一指,府衙的大匾就掉进洪流之中盖在井口之上,又用朱砂笔在大石碑上镇住老鼠精……在‘朱文公重建漳州府’中,朱熹在改建处偏龙地的漳州府上中梁时,用朱笔朝处正龙地的杨锦风家一丢,嘴里念道:‘偏龙香,正龙甜。’从此,漳州府渐渐兴旺而杨家渐渐衰败。”[13]又如戴冠青所说:“有一个《文昌鱼的传奇》故事,讲述时任同安主簿的朱熹为了征服在县南海域兴风作浪危害渔船的两条吃人大鳄鱼,设计择日择时‘倒乘轿’‘进衙门’,引鳄鱼出海,再望空投掷朱笔,射死吃人鳄鱼。鳄鱼死后腐烂生虫,虫子就变成了今日的文昌鱼。还有一个《对天祝词显报应》的传说,讲述朱熹为同安主簿时,在处理一起强占别人风水墓地的案件时,挥笔题词祈求天地显灵主持公道,果然朱熹通天有灵,霎时天摇地陷,强占者受到了报应。有关朱熹通神的故事还有《计除恶僧》《青蛙带枷镶环翠》《齐齐松》《茅笔镇流》《葬大林谷镇蟹精》等等,或讲述朱熹用朱砂笔制服了老鼠精变成的横行霸道作恶多端的恶僧淫棍,为老百姓禳灾解难;或讲述朱熹用字纸给青蛙带枷,制止了影响他读书思考的蛙噪;或讲述永春知县洛起明使用朱熹遗留的毛笔一挥,居然镇住了狂风巨浪,避免了一场覆舟之险;或讲述朱熹用儒巾罩住了变成书生危害乡里的螃蟹精,使其原形毕露从而为民除害。”[14]因此,闽北与闽南两地都是以朱笔作为主要道具神化朱子的神奇力量。

另一方面,神化朱子的民间故事有着不同的方式。在闽北的民间传说中,除了刻画朱子神奇力量之外,更乐于描写朱子的神奇出生和与狐仙的各类恋爱故事,正如林振礼《朱熹与狐仙怪异传说探索》考证《朱熹与丽娘》“产生于武夷山”[15],甚至于朱子与野狐精民间传说的根源都是源自武夷山,即“引发传说的文化源头:‘毛女洞’中野狐精,幻化美女侍朱熹”[16]。但是朱子与狐仙的传说主要分布于以武夷山为核心的闽北、赣南铅山、庐山白鹿书院,正如林振礼《朱熹与狐仙怪异传说探索》所说:“流变于赣南铅山、庐山白鹿书院——失意士人对科举制的情绪反弹,纵逸之辈放浪形骸的辩护谈资”[17]与之相反,在闽南的民间传说中,却未见朱子与狐仙恋爱的故事,此可见于前述李弢的研究结论,而其形象的整体特征当以戴冠青所概括最为典型。她说:“在这些故事中,朱熹的能力已经被民众无限扩大化,而且无一例外的是,他为民除害的武器都是神奇的朱笔或儒巾,朱笔和儒巾可是最能显示其知识者本领或身份的用具呀!由此不难看出,朱熹在闽南民众心目中多受敬重,闽南民众崇儒尚文的心理有多执著。”[18]

由此可见,朱子在各地民间传说中,均以具备神奇能力的异能之士形象最为普遍,但是闽北民间喜好朱子与狐仙之间的爱恋故事,闽南民间则以朱子担任官职的审判故事和为民除害故事居多,不见朱子与狐仙之间爱恋故事题材。两地区呈现出不一致的朱子形象,即朱子都具有奇异能力,但是朱子形象在闽北地区则偏向于书生形象,在闽南地区则偏向于儒家大学者与良吏形象。

二、朱子政治影响力:闽北与闽南民间朱子形象共性成因

由前述可知,闽北与闽南民间朱子形象都具有神奇力量,其故事背景都是朱子进士及第且担任高官,具有极大的政治影响力。在闽北的尤溪县流传有《朱熹写“桃”》的故事,其故事大意是:

朱子童年在尤溪水南读书,因年少为屋外桃花所吸引,故将“桃”字误写为“挑”字,故其父朱松教育他要心正才能字正,不能为外物所分心。朱子心中不安,怪自己不该分心,关上窗户,专心写桃字,端端正正写到一千字,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刚才风雨大作中的散落一地的桃花又恢复到风雨之前的情状了。朱松对朱子说:“你刚写完‘桃’字,桃花便二度盛开。能如此勤奋好学,来日前途必定光明啊!”[19]

此故事当有两个文化根源:一是朱子属于读书人,这才加入了具有读书人最典型特征的写字内容,即朱子写“桃”字的内容。二是朱子中了进士,获得中国传统社会各个时代普通人艳羡的入仕发展机会,故特引朱松对朱子赞赏之语。两者均指向朱子因认真读书而通神,考中进士。

既然入仕成为民间艳羡的事情,但是朱子考中进士之后,又不入仕担任要职,这便为民间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在闽北的建阳,有一则《抓朱熹》的故事,解释朱子在闽北长期教书的原因,现概述如下:

宋代宁宗登基,聘请朱子担任侍讲,但是权臣韩侂胄不满朱子担任侍讲之职,故要除掉朱子,给皇帝进谗言,贬朱子出京,又派人前去追杀朱子。此时朱子逃到了建阳云谷山路口,经过一位老农民想出一条妙计,即让朱子写“日在云谷、夜落西山”八个字后,用蜜糖水方法洒在这些字上,骗过追杀朱子的侍卫,终于被搭救了,最后在云谷山办学。[20]

这个故事以庆元党禁为背景,讲述朱子与韩侂胄之间的斗争故事,并无任何神迹,但是朱子在逃难过程中,以朱子教授生徒作为获救的重要原因,而其所写“日在云谷、夜落西山”[21]正好点出了朱子满腹经纶的内容,以至于“三个官差呆立了好久好久,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最后三个人绝望地说:‘云谷西山无路可通,回去交差死路一条。我们不如就死在这里算了!’说完,三个官差就一起撞死在云谷山路口的大樟树下了。”[22]由此可见朱子考中进士,具有满腹经纶的学识,才能想出让人无法识别之地。

事实上,在闽北民间,人们相信朱子的神奇才华与人生经历在出生之时已由上天注定了,这就是朱子出生的故事,即《文公山》。这个故事主要讲述朱子在尤溪出生之时,县城北与县城南两座山突然被野火烧光植被,露出“文公”两个字,故有:

喜产麟儿的消息传出,亲戚友好都纷纷庆贺,郑义斋也亲自向朱松贺喜,他笑着说:“山现文公圣人出,沈郎将来必定是国家文翰之材。”[23]

所谓的“文公”山的传说,实是因为朱子过世之后获封谥号“文”而来,其根源依然是朱子考中进士,且《四书章句集注》被列入学官,故有“国家文翰之材”的赞誉,这些均是以朱子考中进士担任官职而神化其生平经历。

上述这些故事根源于朱子考中科举,入仕为官,即使僻处闽北,以教授生徒和著述作为主要职业,仍旧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影响力。

朱子生于闽北尤溪县(1130),直至去世的庆元六年(1200),朱子外出担任官职的时间十分短暂。正如《宋史》朱子本传所说:“熹登第五十年,仕于外者仅九考,立朝才四十日。”[24]在短暂外出科考、访友之外,朱子都在闽北地区读书、著书与教书。故朱子基本以知识分子的身份活跃于闽北地区。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

一方面,朱子能与各界名流有频繁交往,甚至让皇帝多次主动召见,让闽北社会对朱子的政治影响力始终存有敬畏之心,如与建安知县张栋有诗唱和[25]及交往,且绍兴三十二年“在建安与知县张栋游凌风亭,有诗怀韩元吉”[26]。又与当地名流胡宪有交往,如绍兴三十年六月“胡宪入都赴秘书省正字任,有诗送之”[27]。同年八月“胡宪、刘珙以书招入都,不赴,寄诗以吐幽人空谷高卧之怀抱”[28]。甚至皇帝还多次下诏召见朱子,而朱子还能够根据情况自主选择觐见时机。如绍兴三十年(1160)五月,宋高宗“召赴行在,辞。指挥再下,不赴。李侗有书劝脱然一行”[29]。而孝宗时期则接受召见,隆兴元年(1163)“九月十八日,赴行在奏事”[30],“十一月六日登对,奏事垂拱殿”[31]。

另一方面,朱子能够利用自己的政治影响力造福当地百姓,大获民望,最典型者当属乾道四年(1168)朱子在崇安县(今武夷山市)救灾。“是月(四月)崇安大饥,受县赈粜之役五十余日,请粟于府以赈济之。”[32]在这个过程中,朱子与知县诸葛廷瑞、居乡的左朝奉郎刘如愚共谋其事,向知府徐嚞请粮,解决崇安县灾荒问题。朱子还创建五夫社仓,从制度上提升了百姓自我救灾能力,为地方百姓的生存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同年,“七月,崇安大水,奉府檄,行视水灾”[33],朱子时年三十九岁,救百姓于灾荒的生存困境之中,在崇安县,乃至在闽北民间具有了巨大影响力,故闽北流传有关于朱子出生异象及各种神化朱子的各类民间传说。

与闽北不同,朱子在闽南担任过同安县主簿与漳州知州,故朱子在闽南地区也具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

在漳州朱子民间传说中,最典型的故事当属朱子在漳州整治寺庙的故事,其中《计除开元寺恶僧》最具传奇色彩。这个故事讲述了朱子担任漳州知州之时,漳州芝山脚下的开元寺恶僧兴妖作怪扰乱社会治安,挟制官府,但是朱子到任后不为老鼠精所威胁,与老鼠精展开三次斗智斗勇的斗法,终于整治了开元寺的各种乱象,解民于倒悬,其最精彩的故事是朱子与老鼠精的第一次斗法过程,具体如下:

老鼠精又气又恨,一隐身就跳上了大堂上的中梁,用尖刀般锋利的鼠牙往屋梁猛咬猛啮。他想使梁断厝倒,将朱文公压成肉酱。正当老鼠精跳上屋梁时,朱文公早已察觉,但是他头也不抬,继续专心审案,等待老鼠精快要把中梁啮断,房屋即将倒塌的时候,他只把朱砂笔向大梁一指,大梁就掉不下来了。据说后来,漳州府的大堂,中梁的一端已经离墙,可是整座大堂仍然稳如泰山,安然无恙,就是这个原因。[34]

老鼠精的忙碌荒乱和朱子朱砂笔轻轻一挥之间形成了鲜明反差,最重要原因在于朱子拥有朱砂笔,而这正是朱子作为官员的标志性道具。通过三次斗法,朱子将老鼠精压在大井里,“朱文公提起朱砂笔,又在一块石碑上写下‘永镇洪流’四个大字,压住井口。这样老鼠精就永远被镇压在井里,再也不能作案了”[35],由此取得了为民除害的关键性胜利。此后,朱子开始整治漳州的寺庙乱象,即“朱文公整肃了开元寺,另招有道行的和尚来主持佛事,并且禁止善男信女在庵堂中留宿。漳州的礼佛风俗才开始有了好的变化”[36]。由神化朱子神力的民间故事到朱子教化漳州民风的过渡,呈现了民间传说的来源,而朱子为民做主的良吏形象自然呈现于纸上。

但是朱子在闽南担任官职的时间偏短,仅有同安县主簿的四年时间和漳州知州接近一年的时间,引起了诸多争论,最具代表性的故事就是朱子审判案件的传说,如《朱熹错判铁环树》《青石碑》等。关于《朱熹错判铁环树》的故事情节变化及其内涵,可参见拙作《论漳州民间传说中朱子为官形象的文化内涵——以〈朱熹错判铁环树〉为例》[37],其故事的成因之一是“朱子减轻赋税,俘获百姓民心,又因着力推动漳州划定经界,触犯了世家大族的既得利益”[38]。《青石碑》也有相似情形。《青石碑》讲述了朱子在漳州知州任上因小民辽宁利用朱子“锄强扶弱,正君恤民”的理念的漏洞,诬告大户胡实,第一次误判了案件。后来通过微服私访,朱子获悉实情,才改正了判决,避免了冤假错案。[39]这个故事的成因是朱子在漳州知州任上的作为,亦属故事最为精彩之处。其文载:

辽宁吓得脸无血色,那削尖的脑袋往地上磕了九个响头,抖抖索索地把前因后果全部招认了。他画了口供说:“我是看到老爷办案常有锄强扶弱的事,便钻了这个空子……”[40]

此故事借人物辽宁之口道出了朱子在漳州日常行政举措的性质了,以至于被小民利用,差点造成冤假错案。也强化了朱子对漳州社会影响力的根源在于朱子在漳州为民做主,为百姓仗义执言的良吏形象。只是朱子在漳州知州任上任职不及一年,就返回建阳考亭,漳州百姓因惋惜之情,创造各种传说故事来解释其原因,如《青石碑》结尾说:“朱熹办完此案,深深自责,发誓不再为官。果然不久,他辞去官职,回到建阳府,著作授业,以至终年。”[41]

上述漳州民间朱子形象源于朱子在漳州的政绩,尤其是朱子在漳州知州期间的政策深刻影响了闽南地区的民风,正如陈淳《郡斋录后序》所说:

先生在临漳首尾仅见一期,以南陬敝陋之俗,骤承道德正大之化,始虽有欣慕而亦有愕然疑哗然毁者。越半年后,人心方肃然以砭僚属励志节而不敢恣所欲,士族奉绳检而不敢干以私,胥徒易虑而不敢行奸,豪猾敛踪而不敢冒法,平时习浮屠为传经礼塔朝岳之会者在在皆为之屏息,平时附鬼为妖,迎游于街衢而抄掠于闾巷者亦皆相视敛戢,不敢辄紊。良家子女从空门,各闭精庐,或复人道之常。四境狗偷之民,亦望风奔遁,改复生业。至是及期正尔,安习先生之化,而先生又行,是岂不为可恨哉![42]

在朱子治理下,漳州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使得百姓对朱子深表怀念,故《光绪漳州府志》说:“临漳区区濒海一州,公之德政教甫及期月而绩效光明俊伟如此矣。使得尽推行其说,假以再岁,漳之为漳又宁止此!大抵道之大行,其运有待。虽圣贤不能违时,是以素王摄鲁阅三月,徽国立朝才四十日,而漳民独蒙大儒周岁之泽,其徼惠于遗物山川囿已侈矣,遵用遗教越数百年,若金科玉条。呜呼!过化存神之妙,岂虚语也哉!”[43]因此,朱子对漳州的影响实从政治、礼仪扩大到漳州社会的方方面面,影响深远,实已跨越有宋一代了。

不管在闽北还是闽南,关于朱子的民间传说故事大部分从朱子为官与为政的角度来叙述,重在突出朱子神奇能力与政绩,其根源正是朱子的政治影响力。

三、朱子学社会影响力:闽北与闽南民间朱子形象差异性成因

如果说朱子在闽北与闽南都有巨大政治影响力,存有诸多共性,那么朱子在闽北与闽南的社会影响力方面则有巨大差异,其最典型故事正是朱子与狐仙丽娘的故事。朱子与狐仙丽娘故事传说起源于闽北,再流传于赣南地区,却始终不进入闽南地区,正如林振礼先生判断《朱熹与丽娘》“产生于武夷山”[44],却在闽南民间广泛流传有朱子教化百姓的各类故事,如前述《计除开元寺恶僧》整顿寺庙,“漳州的礼佛风俗才开始有了好的变化”[45],以及教化民间男女有别风俗的《塔口庵的来历》[46],又有讲述朱子为读书而驱赶聒噪的青蛙及谚语“小人犯上,不出三日”的《断娃池》[47],重视教育培养人才的《白云飞瓦》[48]《何有石》[49]《朱熹改诗》[50]《陈北溪画月》[51],两相比较可知朱子在闽北与闽南的民间存在着不同的社会影响力,这主要是源于朱子在闽北与闽南有着不一样的活动轨迹及朱子学不同影响力。

一方面,朱子在闽北地区生活时间虽长,却以读书人与教书人的身份居多,实主要在士大夫群体中产生影响,而未在民间社会当中产生更大影响。

综观朱子一生,历经同安主簿、南康知军、潭州知州、漳州知州、浙江常平茶盐公事及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之职,但是未曾在闽北任职,使闽北百姓对朱子为人处事与执政思想缺少了解,又因朱子具有十分巨大的政治影响力,故闽北民间社会对朱子既有尊崇膜拜又有怀疑不解的态度,呈现具有知识的性情中人的神秘人物形象,最典型的故事当属《朱熹和丽娘》。这个故事讲述在武夷精舍读书、著书、教书的朱子因与狐仙丽娘相识、相知、相恋,最后被乌龟精设计而阴阳相隔的悲剧故事,本属无稽之谈,但是其内容却呈现出了闽北百姓对朱子为人与为学观念的不解,甚至误解与轻视的态度,其要有三:

一是朱子与狐仙相遇的原因。《朱熹与丽娘》说:“可是,朱熹独居深山,在幽静中也感到寂寞呀!”[52]又说:“冬去了,春天又来了,月缺了,十五又圆了。朱熹在寂寞中更加怀念起早逝的妻子。他把盏对着明月,遥祭刘夫人,不时又自饮几盅,借酒来浇愁哩!”[53]这个故事把朱子与狐仙丽娘的相遇归因于朱子想念妻子,寂寞难耐,招致狐仙现身,虽属合情合理,但是讲述者显然不清楚或者轻视朱子所提倡的慎独境界。《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君子必慎其独也!”朱子注曰:

诚其意者,自修之首也。毋者,禁止之辞。自欺云者,知为善以去恶,而心之所发有未实也。慊,快也,足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也。言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皆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徇外而为人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54]

“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实是朱子探究慎独重要性的原因,其目标正如朱子跟学生所说:“欲其察于隐微之间,必吾所发之意,由中及外,表里如一,皆以实而无少自欺也。”[55]因此,朱子提倡慎独的目的正是不要自我欺骗,当然更不能欺世盗名了。

与之相应,除了发妻之外,朱子并未再娶,也无小妾,这意味着发妻过世之后,朱子并未续弦或娶妾,而《朱熹与丽娘》却讲述朱子夜深人静之时“感到寂寞”,引来狐仙,讽刺朱子理学思想和实践之间存有尖锐矛盾,实有攻击或讥讽朱子欺世盗名之嫌,即朱子一方面为了显示与其发妻恩爱不再续弦或者娶妾,另一方面又寂寞难耐,引来狐仙。虽然民间传说者因知识素养不高而难以透彻理解朱子思想,但是《朱熹与丽娘》显然非常了解朱子生平主要原则,因为其文有载:“乌老头说:‘大胆妄为的朱熹,老生好言相劝,你非但不听,反而背叛圣贤礼教,与狐狸结为夫妻!’”[56]由此可知,《朱熹与丽娘》能够产生及广泛流布的原因当是闽北民间存有否定朱子学说,甚至攻击朱子人品之暗流,当可定谳。

二是朱子与狐狸精之间的身份关系。朱子在武夷精舍的身份是教师,狐仙的身份则是学生,两者属于师生关系,其文明载:

“我姓胡,名叫丽娘,家住在五曲河对面。因仰慕先生的才学,特来拜夫子为师,请受学生一拜。”丽娘深情地望着朱熹,一边说着,一边就向他施礼参拜。朱熹又惊又喜,心想:我平生虽有弟子数百,却从未收过女流。但这女子端庄识礼,又如此求学心切,想来并非俗人,还是不妨收下她吧!朱熹扶起丽娘,问过她平日的读书情况,就将她引入书房,向她讲授起四书五经来了。[57]

孤男寡女,却引女弟子进入书房,有悖于非礼勿动的原则,又讲着四书五经,实讽刺朱子借教书之便,行非礼之事。由此可知,此传说实控诉朱子违背师生之伦理纲常,否定朱子为人师表的人格,有悖于礼仪规范,当可定谳。

三是朱子与狐狸精之间始乱终弃的悲剧。在故事中,朱子与丽娘相会于朱子寂寞无聊,相逢于狐狸精拜师学艺,熟识于孤男寡女的朝暮相处,结亲于非聘娶之礼,可谓始乱。又因两只乌龟精的陷害,导致朱子亲手害死了丽娘,其死别情景如下:

丽娘摇摇头,痛苦地说:“先生,我是武夷山修炼千年的狐狸精。因为仰慕先生的才学,知道先生的寂苦,所以每晚渡河来到书房,照料先生起居,陪伴先生读书。不料,平林渡的摆渡佬,那一对害人的乌龟精,想谋先生的玉碗和丽娘的玉筷,曾跟我斗法,被贬在那儿摆渡。他们就恶言中伤,拨弄是非,四下暗里挑唆,使我俩分散、生离死别,我恨、我恨呀……先生,如今丽娘千年道行已破,玉筷离身,归宿洞穴,我该到南瞑靖里长眠去了……先生呀,丽娘不能跟你百年到老了,只能在高高的南暝靖里把你相望……”[58]

丽娘之死,缘于朱子听信谗言,根源在于朱子与丽娘未行婚聘之礼,故有朱子怀疑丽娘身份之事,最后致其被害,属终弃结局。由此可知,《朱熹与丽娘》的故事反映了民间百姓讽刺朱子始乱终弃的悖礼之事。虽属虚构,实反映了闽北民间百姓对朱子考中进士担任官职,又有巨大社会影响力,却能够终生只娶刘夫人一事,深表怀疑,进而怀疑朱子学术主张,乃至朱子人品。

三个方面从三个角度反映了闽北百姓对朱子学说及人品持将信将疑的态度,故狐仙故事能够在闽北产生并广泛传布。换言之,闽北百姓对朱子日常生活与学术主张,乃至对朱子人品都持怀疑态度,反映了朱子在闽北的社会影响力主要局限于士大夫当中,而对民间百姓的影响力实属有限。

另一方面,朱子在闽南不仅担任过实职,移风易俗,更是培养出了诸多人才,持续发挥影响力。

朱子在同安主簿时,“整顿簿税,惩治吏奸”[59]。“整顿县学,颁布《谕学者》《谕诸生》《谕诸职事》等。五月,增修讲问之法,新作讲座,作《讲座铭》。更建同安县学四斋,作《四斋铭》《鼓铭》。”[60]又在漳州知州任上,“五月,发布《漳州晓谕词讼榜》,政治词讼。上状乞蠲减漳州经总制钱及除罢折茶钱、罢科龙眼荔枝干钱、抱认建宁府丰国监铸不足铅本钱等无名苛赋……(六月)发布《晓谕居丧持服遵礼律事》,整顿礼教……(八月)颁布《晓示经界差甲头榜》……颁布《劝女道还俗榜》《揭示古灵先生劝谕文》《劝谕榜》,整顿风俗……九月,奏劾漳浦县尉黄岌罪状……(十月)罢鬻盐,蠲子斗、折斗钱。是月,列上释奠礼仪。”[61]等,惠及同安与漳州两地百姓,大力改造地方风俗,奠定了朱子在闽南民间正面形象的社会基础。

与其他政绩相比,朱子在漳州的教育成就影响更为深远。朱子在漳州知州任上,招收生徒,并通过门人渗透到各个领域,延续上述政治措施,扩大了朱子上述政策的效果与社会影响力,其最典型者正是北溪学派。《宋元学案·北溪学案》全祖望有按语曰:

沧州诸子,以北溪陈文安公为晚出。其卫师门甚力,多所发明;然亦有操异同之见而失之过者。述《北溪学案》。[62]

陈文安公正是北溪学派之首陈淳。北溪学派是以陈淳为首,以陈淳子陈榘及其弟子、学友为主体的学派。这个学派最重要特征正如全祖望所评论,即以陈淳为首,大力提倡朱子学术思想,捍卫朱子学说,摒斥陆学及其他学说。事实上,陈淳一生以训童为业,却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正如《宋史》陈淳本传所载:“淳性孝,母疾亟,号泣于天,乞以身代。弟妹未有室家者,皆婚嫁之。葬宗族之丧无归者。居乡不沽名徇俗,恬然退守,若无闻焉。然名播天下,世虽不用,而忧时论事,感慨动人,郡守以下皆礼重之,时造其庐而请焉。”[63]正是通过基础教育及道德实践,陈淳在漳州,乃至闽南地区产生了极其重要影响,这可获证于北溪学派成员的属籍。在北溪学派的诸多成员中,属籍漳州的学者有陈淳、陈榘、王遇、杨士训,泉州的学者有陈易、蔡和、蔡思恭、黄必昌、黄以翼、卓琮、郑思忱、郑思永、吕大圭、吕椿,同安籍有丘葵,则闽南籍学者达到15人,占《北溪学案》35位学者中的42.86%。[64]正是以陈淳为首的北溪学派在闽南地区产生了极其重要影响,甚至于对地方官吏的行政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故有郡守等官吏造访其庐请教之事。正因如此,朱子在漳州的行政措施被保留并贯彻落实下来,在民间产生了极其深远影响,正如《光绪漳州府志·民风》所载:“有宋紫阳朱子来守是邦,抚养训诲,正以礼法冠婚丧祭,有所遵循。于是民安于职业,士重夫节谊,男女远嫌,名分昭著,争斗不施,狱讼衰息,夫固统所属而化行俗茂矣。”[65]由此可知,朱子在漳州民间的影响力之大了,其形象当然就不会存在各种讹传之事了。

注释:

[1]陈荣捷:《朱子新探索》,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第172-174页。

[2][15][17][44]林振礼:《朱熹与狐仙怪异传说探索》,《泉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

[3]林振礼:《鹅湖书院与白鹿洞书院朱子传说的文化底蕴》,《中国书院论坛[3]》,2002年,第156-167页。

[4][16]林振礼:《朱熹与狐仙传说的文化源头及伦理意蕴》,《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5][10][12]杨星、陈飞:《朱子与民间传说》,《南平师专学报》2005年第3期。

[6][11]李弢:《民间的朱熹——以漳州民间故事为个案》,《闽台文化交流》2009年第1期。

[7][13][14][18]戴冠青:《民间的朱熹(外一篇)》,《福建文学》2016年第3期。

[8]高令印:《闽学和闽学的发展阶段及派别》,《福建论坛》(文史哲版)1988年第3期。

[9]高令印、蒋步荣:《闽学概论》,香港:易通出版社,1990年,第4页。

[19][20][21][22][51]《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编辑委员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北京:ISBN中心,1998 年,第 76,81-83,82,83,83-84 页。

[23]闽北闽学会武夷山分会、武夷山市志编纂委员会:《朱熹的故事》,武夷山:武夷山市市志编纂委员会,1990年,第9页。

[24][63] 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 12767,12790页。

[25][26][27][28][29][30][31][32][33][59][60][61]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 249,276,252,257,252,303,306,392,398,174,179,981-1001 页。

[34][35][36][45][39][40][41][46][47][48][49][50]漳州市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福建卷·漳州市分卷02》,(87)闽出管准印证第13-1800 号,1992 年,第86,87,87,87,103,103,103,94-96,87-89,90-91,93-94,97 页。

[37][38]王志阳:《论漳州民间传说中朱子为官形象的文化内涵——以〈朱熹错判铁环树〉为例》,《天中学刊》2017年第6期。

[42]陈淳:《北溪先生大全集》卷十,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56页。

[43][65]上海书店出版社编:《光绪漳州府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486,913页。

[52][53][56][57][58]《武夷山民间传说》编辑组:《武夷山民间传说》,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21,25,21,26页。

[5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0-21页。

[55]黎靖德:《朱子语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22页。

[62][64]黄宗羲等:《宋元学案3》,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80,680-7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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